*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假如能体会到“亲自吃饭”这个短语里的讽刺之意,大概也能理解父母反对孩子“亲自做决定”的荒诞之处。
文|驳静
我从小就听我爸反复跟我讲一个人脖子上套个大烧饼最终还是活活饿死的故事。说有个小孩从小就懒,长大了还在家里好吃懒做。有回爹妈要出门三天,给儿子做了个烧饼,又将饼中间挖个洞,套在孩子脖子上,临走嘱咐他说,饿了就低头咬一口。三天后爹妈回家,儿子还是饿死了,再看饼,只有前面咬个大缺口。每次说到这里,我爸就会拉长语调说——“连给饼转个圈都懒得转,你说还有比这更懒的人吗?”
长大后我知道饿三天不会死人,这个故事是我爸在激励我勤劳、独立,不要变成一个赖在家里靠父母养的没用的人。所以我一毕业就工作,一工作我爸就宣布说“好的这个月开始不给你打钱了”。回想起来,刚入社会的头几个月,真是捉襟见肘、手足无措,工资完全不够支付“押一付三”这种东西。后来听说很多年轻人毕业后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笔初入社会启动资金,很是羡慕。不过当我把我的经历讲给“00后”小陈听,被羡慕的人却是我自己。她说,他们的困扰恰好相反,他们毕业了工作了,父母却迟迟不愿放手,誓当他们人生独立路上的绊脚石。
《欢乐颂》剧照
小陈2001年出生在青岛,直到现在工作第三年,都在青岛。大学毕业一找到工作,她就执意从父母家里搬到了距离父母家车程一个小时的地方,对她来说,这就是“远方”。父母相当不理解,出去住还要交房租,花去她工资的三分之一有这个必要吗?实际上,小陈却从租房过程中感受到了巨大的自由。这种自由最初只体现在可以随时点奶茶以及休息日可以睡到大中午这些小事上,但仅仅是实现过去那么多年未被许可的小自由,都是人生路上一大进步。
租房后,小陈还注意到一些从前完全没想过的琐事。比如,原来水费电费每个月要花这么多钱,原来热水器要分电热和燃热,这些鸡毛蒜皮,都让初入社会的小陈感到惊喜,她觉得这是独立打理自己的生活才会知道的东西。而这种情感父母却无法感同身受。事实上,小陈的爸妈对于女儿搬出去住相当不乐意,很长一段时间都“脸拉得老长”。
《酒鬼都市的女人们》剧照
小陈接收到的讯息是,她爸妈仍然认为他们是她的第一责任人,真正应该离家生活的契机只有结婚——责任可以移交给下一个男人了。这个观念也让小陈相当接受不了。
据心理学者訾非观察,像小陈这样在独立意识的驱动下努力冲破父母的障碍去过自己的生活的情况,正在变得珍贵。“00后”这一代,假如“又幸运又不幸地”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遇到阻碍自己独立的父母的概率或许比出生在农村的年轻人要大。訾非是国家注册心理咨询师,在北京林业大学做过很多年心理学研究,从他接到的咨询案例观察,越是中产阶级,越对为孩子提供知识有执念,越没办法放手让孩子去探索世界。夸张一点讲,有些父母恨不得能“代替儿女生活”,仿佛孩子一旦“亲自生活”,生活就被会他们毁掉。
控制型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可能会出现“分离个体化”失败的现象。这个心理学术语说的是子女在心理上完成对父母依赖的剥离,而这个过程最常发生的时期就是青春期是一个人尝试独立的过程,至关重要。假如将人不同阶段的成长当作游戏关卡去理解,分离个体化是必过的一道关卡。自然规律中,人到了青春期,自然就会产生独立的诉求,反映到行为上,常见的就是叛逆,与父母作对。
《欢乐颂》剧照
假如父母开明,年轻一代分离个体化的过程会相对顺利,但假如父母没有这个意识,仍然沉湎于命令孩子,做控制型父母,那么情况会有两种。人格成熟的孩子碰到这款父母,会假装顺从,但内心是在远离的。小陈就是这样做的,她大一那年春节曾小心翼翼试探,说想去旅行过年,得到的回复是“你想想看可能吗”,小陈心里从此一直有个念头,要尽早摆脱这种束缚。终于搬离父母家生活后,按照父母规定,一个月回家一趟,每次回家,她都会调整好自己的着装,管束好自己的自由思想,“扮演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女儿”,目的是“妥协一天,放飞一个月”。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大人是在工作第二年,她瞒着父母,从青岛跑去南京面试。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从前父母经常批评她出门丢三落四,这一回她却发现,自己能将交通、住宿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晚上走在漆黑一片的路上,兴奋盖过了恐惧。漂泊、奔波的感觉很自由。这感觉从未有过。”
另一种情况就比较糟糕了,孩子在某个阶段放弃了成长。有些父母总将孩子当未成年人对待,长到二三十岁都没用,“只要我活着,永远是我的孩子”。家长制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可能会在青春期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可能早在两三岁的时候,就被父母掐灭了他的“自我同一性”。訾非说这种情况下,这个孩子会早早放弃成长,对父母言听计从,有些甚至可能连青春期的叛逆都没有。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不过,环顾四周,听父母的话反而活得挺顺利的例子并不少见。有段时间我曾责怪父母对我太纵容,连高考后选城市、大学与专业,都只微微提了意见,对我做的决定没做任何干涉。在异乡漂泊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些高中时代的朋友,他们有的在大学选专业、毕业选工作、结婚相亲等事情上,都由家长包办,看他们的生活顺风顺水,我也会想,这有什么不好的?父母做了决策,他们看上去是大大的受益者啊。假如人的目标是成为一个成熟的人,难道必须自己做决定才算是一个成熟的人?或者换个问法,“做成熟的人”实践下来太费劲,而且可能还费力不讨好,不如就任由父母摆布怎么样?
我在采访訾非的时候提出了这个困惑。訾非说这其实很好理解,假如不能自己做决定,人的生活轨迹会像树叶子一样,风吹到哪儿算哪儿。运气好的时候落到土地里,运气不好就落到井里面去了。落到井里的意思是,那些人生顺遂的人令人艳羡,工作不错,收入不错,婚后一家三口也挺美满,但是活着活着可能就出问题了。比如说明明只是在公园里散步,结果就听信了看上去很可靠的陌生人之言,把钱投资到了庞氏骗局里。明明只是出去旅个游,结果在当地开始赌博了,居然还把房子都给输进去了。判断能力与做决定的能力,都是人生经验的累加,当一个人不做决定,总是谁说得动听就听谁的,迟早是要遇到麻烦的。
《小欢喜》剧照
想想也是啊,尽量成熟,尽快成熟,就像是候鸟飞跃半个地球前做的准备工作,后面有漫漫长路,总不可能让父母驮着飞完全程吧。
一定程度上的“断亲”,是一个人建立独立意识、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当然,“痛苦的断亲”就大可不必了。“意识独立”背后假如有具体操作细则,与其说是对年轻人本人提要求,不如说是对为人父母者的谆谆嘱咐。小陈说她爸妈看到她谈恋爱,会说不要在朋友圈秀恩爱,“因为别人会觉得这个女孩子恋爱史丰富”;出去旅游,会说朋友圈也少发,“因为别人会觉得这个姑娘怎么这么爱花钱”。父母用他们陈旧的观念指导年轻人全新的人生,即便他们成功了,孩子也只不过在用戴着手套的手触摸世界而已。
“活着活着遇到麻烦”,更为本质的问题是“自我质询”。即便是一个朋友们口中的“人生赢家”,即便是很小的挫折也足以引发大危机。失恋,同学聚会发现原来成绩不如自己的却挣得比自己多,某个月老板给打了个低绩效,这些都会使他/她痛苦,而这种痛苦使人自我怀疑的本质是,他/她没有完善的自我评价体系,而是活在他人的评价体系里。当然,也有人脱离原生家庭,经济与意识都没有再依赖父母,但你会发现他/她只是将依赖对象转移到了朋友或恋人身上。
《狗十三》剧照
脱离对父母的依赖,其实就是在为独自做决定预热,从原生家庭独立,从公司里上级对你的看法中独立,从周围人的目光里独立,从传统文化定义里独立,越来越成为自己。
(实习记者郭思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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