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专干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几次来家里,和母亲好说歹说:“你先到医院去了再说嘛。你不去你公公就不好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你们家都是干部,要起到带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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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不少认识谢选的朋友都听她分享过她那段带点“传奇色彩”的出生故事。公务员家庭、超生、计生干部、想要男孩,在这几个关键词的互相作用下,她的妈妈在1985年生下了她。
一个本不被期待降生的女孩,在此后受到温柔对待,却也有一些隐秘的变化在这个家庭里蔓延。
以下是谢选的口述。
母亲和父亲年轻时在菜业队一起干活时相识,后来父亲出去读了几年师范中专,回来后经人撮合,跟母亲谈起了恋爱,他们俩1979年结婚,一年后生下了我姐。
1984年,母亲感知到怀上我的那会儿,镇上的计划生育正抓得紧。母亲听说一个远房表亲生完头胎本不愿结扎,是被两个人摁上手术台的。一年前,她娘家小弟媳怀上二胎后就躲去了外边,计生干部就坐在家里不肯走,见堵不到人,后来就把好几件家具搬走了——这是我外婆事后告诉她的,搬东西时,外婆就在家里吓得半死。
最终,我的小舅妈在外面生下孩子,带回家来,生米煮成了熟饭,计生干部就罚了点钱。他们夫妻俩都是菜农,没有单位,也不用受什么处分。可我们家情况不一样——当时我父亲在公安局做文职,母亲在服装厂做裁缝。
一天晚上吃饭时,母亲把怀孕这事儿给说了,父亲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抓过我母亲的手,摊开,把筷子倒过来,在她手心画了一个“生”字。虽然父亲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但我母亲心里就有数了,“就生呗”。
那时母亲确实一心想要个男孩,“这样在大家庭的地位总可以提高些吧?”我奶奶生了四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分别在深圳的大公司、公安局、医院、学校任职。老太太个性强势,母亲一嫁进门,奶奶就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炒菜,嫌她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母亲怀着我姐姐时,正好有一个小姐妹举家搬去外地,房子空了出来,她心思一动,找小姐妹商量好,就跟我父亲搬了过去——虽然那房子离婆家走路也就十来分钟的距离,但好歹是分开了。
母亲所在的服装厂车间里有二十来个女工,自打决定生下二胎,她就尽量避免和人打交道,除了做衣服的事儿,不聊别的。女工们大多住得离厂子比较近,我们家离厂子远些,工厂管理不严,她就晚点去上班,再晚点下班,尽量跟别人错开。好在她没什么孕期反应,又给自己做了宽大的衣服,随着天气渐渐转凉,从衬衣换到罩衣,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又有了身孕。
做衣服是按件计酬的,母亲一心想着多挣点钱,几乎天天上班。那时姐姐已经上了幼儿园,放学后老师通常会帮忙把她领到服装厂,等着跟母亲一起回家。有时母亲托我姨妈或几个熟人把我姐姐接到他们家先待上一会儿。服装厂距离我家五六公里,没有车可坐,母亲都是走路往返。怀孕了走不快,有时走累了就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歇会儿,这么走走停停,单程得花上一两个小时,到家往往是夜里八九点了。
公安局离我家二三十公里,父亲每周日回家一次,碰上出差就很久不着家。自从那天晚上知道母亲又怀孕了后,父亲就再没过问过她肚子里宝宝的事,母亲也不提。两人各上各的班,平常在家只聊些家务事。
母亲怀胎五个多月时,背着家人偷偷托在医院工作的小学同学阿梅做了一次B超,这在当时实在算是奢侈的行为。但她想看看肚子里是不是男孩,心里好有个底。医生不知是不是骗她,说“还看不出来性别呢”,也没给她看影像。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母亲的决定,她想肚子里头毕竟是个小生命,“看不出来”也要生下来。
转眼母亲怀胎已经七个月,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
那天母亲正在工位上做衣服,镇里管计生的黄专干突然跑进来对她说:“有人来告你的状。现在政策只许生一个啊,你肚子里的这个可得引掉。”
当时我爷爷是镇上的副书记,计生这块正好归他管,黄专干就是在爷爷手下做事。她说有人写了匿名举报信:“你家是当干部的,专门教育别人,自己怎么还怀上二胎了?”
黄专干说完该说的便走了。面对他的突然袭击,母亲当场显得比较镇定,没明确表态,幸而服装厂只是地方上办的小厂子,不是什么国营单位,领导也不太爱管这些事。后来黄专干好几次来到我家里来找我母亲,不久后,公安局的领导也找我父亲谈话,让他回家好好做老婆的思想工作,赶紧去引产。
因为母亲不肯引产,父亲急了就骂她,有一次骂得难听:“你天天这么晚回家,是要钱买板呐?”母亲当时不懂他骂的什么意思,后来问了别人才明白,这是“要钱买棺材”。她很生气:“我又没死干嘛买棺材?”就跑去找父亲理论,父亲笑说她不懂这句话。母亲就说自己是小学学历,父亲书读得多,有些东西他说出来,她自然是听不懂的。
吵着吵着,母亲一冲动:“不然离婚得了,我们一人带一个。你带大的,我带小的。”两人气头上就跑去镇政府准备办手续,母亲还一手拉着我姐姐、一手端着饭盒——是她做好要带去厂里吃的午饭。
办离婚的干部一听两人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意见不合,就劝:“你们这个事儿离什么婚呐,又不是感情不好,回去吧。” 母亲本来因为这个事闹离婚就心里难受,听他这么一说,就先出了办公室,心里猜想:毕竟这个干部是在自己公公手下做事,所以知道自己怀了二胎也说不得什么,若是换了别的妇女,可能就会说“你离婚也照样得引产”吧?
父亲在一旁,从头到尾没说什么,在民政干部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这场架就算吵完了,母亲把我姐姐送进幼儿园后就去了服装厂,父亲出家门回公安局上班去了。等到下个周末他再回来,俩人就各干各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跟对方讲话。
母亲后来听别人讲,父亲在路上迎面碰到管计生的专干,会一声不吭绕路走开。母亲心里就怨他:“怎么就不像有些人,去私下打个招呼、搞个二胎指标什么的?他脾气就是这么硬。”
岁末腊月的一个周六,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母亲一个人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肚子很饿,饿到叫”。回到家,饭桌上空空的,自己的丈夫和大女儿却已经睡下了——自打母亲怀上我后,父亲就带着姐姐睡在前面的房间,母亲睡后面一间。我姐姐听到声响,从屋里头叫了声“妈妈”——母亲心里登时明白了,父亲想必也还未睡着。
母亲打算自己去地里拔点冻菜炒来吃。那时我家门口没有灯,走出去有个水塘,要沿着水塘边上走一段才到菜地。路上无人,母亲不免有些害怕,好在到了地里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微光反射下,反而看得很清楚。母亲把雪扒开,拔了两兜白菜,走回家炒了下饭,“吃得蛮舒服,我吃饱洗了就睡了,也不去跟他吵架”。
黄专干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几次来家里,和母亲好说歹说:“你先到医院去了再说嘛。你不去你公公就不好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你们家都是干部,要起到带头作用。”
为了不让我爷爷为难,母亲最终选择了去医院,“我想当时如果你爸支持我,要我躲起来,我肯定听他的”。
住进医院妇产科,护士给她做好登记,就等打针引产。当时医院每周固定一、三、五做引产。到了周一,护士就来病房叫我母亲:“今天轮到你做手术了。”
进了手术室,认识的张医生让她躺上手术台,一旁药水已经备好。母亲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早上喝了豆浆,不舒服,想吐。”因为母亲之前请阿梅跟张医生打过招呼,她这么一说,张医生也没强求她必须做手术,也没说要上报情况,母亲趁势赶紧下床走出了手术室。
那段时间,父亲特地请了假在家给母亲炖鸡汤、做好吃的,天天去医院送饭。他有时在病房坐一下,有时送完饭就走。母亲说,结婚以来,他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好,“一门心思要我听话引产”。
父亲也是生平头一次求母亲:“还是别生了,生下来我就要受处分,没了这份工作,我还能干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
“别的我都不会啊。”
“那就学呗。孩子在动,是个活人呐,你把他搞掉好可惜的。”母亲说,怀我三个多月时,她就能感受到我在肚子里头动了,“越长大动得越厉害,我舍不得。”
不打针的日子里,母亲吃过早饭,待在病房里等到八九点,黄专干和另外一个李专干上班了,就来轮流做她思想工作。每回这两个女人往她床铺上一坐,也没什么新鲜话:“哎呀你说你想不想引呐?还引不引呐?你什么时候想引呢?”她们喊母亲“老油条”,因为别的妇女基本上是一被计生干部抓到就“引掉了”,唯独我母亲自有一套应对方式,有时朝她们笑一笑,说“还没准备好”,有时就说“状态不好”,或者说“过几天吧我,还没想好”。
她们走后,母亲就出去玩——所谓“玩”,就是在医院楼下的院子里独自晃悠。她很少跟病友打交道,想到要引产,心里就不痛快,想到自己的丈夫面临着被单位开除的境地,心里也很矛盾。
晚上,母亲常常到阿梅家看电视。阿梅两口子都在镇医院工作,阿梅做后勤,她丈夫搞采购,家里条件比一般人好。那一年《上海滩》刚引进内地,我母亲喜欢看赵雅芝演的女主角冯程程。阿梅家还有很多苹果橘子——那时候过年才有橘子吃,母亲每次去阿梅家都能吃个够。
晚上九点多,母亲再回到医院病房睡下,有几次被医生撞见,就说她:“没见过这样的病号,大晚上穿着皮鞋呱嗒呱嗒走回来。天天在这里吃啊玩啊,像住宾馆一样。”
到了下一周,母亲又被叫进手术室,结果又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父亲知道后,跟医生表态:“她要是再不肯,你们就强行。”又怨母亲:“医生都说你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没有人像你一样!”
父亲知道我母亲一向听外婆的话,就把丈母娘请来医院劝:“孩子他爸都不要,你为什么要生下来?像我生了这么多孩子有什么好处吗?你去吃这个苦干嘛?”
外婆十七岁出嫁,这辈子一共生了九胎,活下来七个孩子,生下我小姨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了。我母亲在家排行老二,从小到大,外婆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年时别人家孩子出去玩,母亲也想去,外婆就让她留在家帮着给几个弟弟妹妹做棉衣棉裤。
和我父亲认识那会儿,有人在我母亲面前说她未来的婆婆比较强势、住得又近,让她比较动摇,最后很大程度是因为外婆说我父亲人好、家里条件好,母亲才嫁进这个家的。但这一次,我母亲回外婆:“我什么都是听你的,就这回不听你的。”
外婆只能说:“你今后要受苦的。”
母亲住院那段时间,看到过一些情况。有一次她和一个“病友”一起走过一间屋子,病友忽然小声叫她:“你看你看,还没死呢……”透过敞开的门缝儿,母亲看到一个完整的婴孩躺在一个柜子上,没有声音。医生看到她们俩在偷看,立马赶人:“走走走,不许看!”
母亲还听另一位怀头胎、来保胎的“病友”说,看到过“不完整”的婴孩——有的打针没成功,就搅碎了再弄出来。这些事情,让母亲更不忍心堕胎了。
母亲在医院一共待了十九天,三次被叫进手术室。第三次进去,她躺下又爬起:“我快八个月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要是引产出了问题,大出血怎么办?你们可要负全责!”
看到她一副不好惹的态度,张医生可能也有点怕了:“那不引不引,不关我的事。”
隔天早上九点多,爷爷和他的三个手下来到了病房。爷爷上来就喊母亲小名:“娟子,没办法,碰上这个朝代,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你还是听话,把孩子给引掉吧。”爷爷的语气很平静:“这个不是挑担子,我们能帮你挑了,这个没办法咯——你看我不想要孙子吗?”
怀上二胎以来,母亲算是第一次看到公公表态。她终于哭了出来,只是流眼泪,没哭出声,“换别人说我可能还好受些,这回是孩子他爷爷说,我心里更难受”。
另外三个专员在旁边也不做声。之前常来的李专干,住得离我外婆家很近,我母亲知道她只大自己两岁多,已经生了三个小孩,“她生得早些”。
那天晚上,母亲在阿梅家吃饭,阿梅安慰道:“你别怪你公公,这是他的工作,他是做给别人看的。”
从头到尾,阿梅是唯一一个支持我母亲生下二胎的人。每回我母亲到她家,她都会问我母亲今天怎么样、有人跟她说什么了吗?阿梅说:“要生就生下来,怕什么撒,开除就开除呗。”
第二天,李专干又来找我母亲:“娟子,娟子,你怎么办?引不引呐?”
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七(阳历1985年2月16日),我母亲回:“快过年了,住医院不好,要引也过完年回来再引。”就这么骗着李专干回了家。
母亲当时心里计划着,要跑到外面去把孩子给生下来。她天天口口声声“不引不引”,其实心里还是怕的。春节前出了院,她一直躲在家里生怕被人看到,在我爷爷奶奶家过年,除夕夜来了很多亲戚,饭桌上,我母亲不做声,感觉犯了错误似的,亲戚们也都默契地不说什么。吃完年饭大家打牌,母亲就早早退回了房间。
母亲在屋里一边开始做我的尿布、裤子、衬衣、毛衣,一边打电话联系好姐妹小王。王姨之前跟着父母从云南下放到我们镇上,父亲是军医,母亲是妇产科医生,她也学医,毕业后被分配到邻镇的水泥厂医务室工作,距离我们这儿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他们家以前还捡过个几个月大的小孩,那小孩有病,被救活了,结果父母却不要这个孩子了,把他丢在他们家门口,王姨爸妈就收养了下来。那天我母亲正好在他们家,听到孩子哭得跟猫一样,她后来还给那个孩子做过衣服。
母亲信得过王姨,当时跟她商量好,到她那里去生,生完把我给她领养。
没想到,来不及了。
正月廿三(3月14日)下午一点多,母亲在家刚吃过午饭,肚子就开始痛起来。离预产期还有好几天,她还没做出行准备——要等凌晨一点多的慢车去小王的镇上,而且每天只有一班。
父亲那时出差在外,母亲赶紧到婆家,我叔叔要去上班,帮不上忙,便去叫来了我小舅。晚上,母亲打包好给我预备的衣物,带上一些鸡蛋,一共两大袋东西,就和自己的弟弟出发了。临走前,爷爷也没有挽留,他趁房里没人时,偷偷对我母亲说:“娟子,要是生个男孩,就把他带回来,罚点钱、受点处分算了。”
我母亲挺气的:“他平时不讲,心里还是有数的。”
母亲巴不得公公能搞辆车直接把她送过去,但她没开口。她走去火车站,一路上越走肚子越痛。出门前在家吃了东西,加上走动,母亲明白这些可能会加速生产。到火车站已是午夜十二点多,母亲在月台上等小舅买车票。阵痛大概两三分钟袭来一次,痛得厉害时,她就拿几件宝宝衣服垫在地上坐一会儿。天空下起毛毛雨,她没带伞,但不敢进候车室,“我怕丑,肚子痛起来被其他人盯着看哟”。
一会儿,小舅急吼吼跑了过来:“火车晚点了,估计要等到两点多。”因为小舅妈前阵子刚生完二女儿,小舅提醒母亲说,生第二胎特别快,万一生在了火车上怎么办?母亲琢磨了一下,当下决定:回家生。
小舅问:“回哪个家?”
“回娘家!”
我爷爷家在火车站左边,外婆家在右边,步行差不多要十几分钟。母亲让小舅先走,去请个医生,她一个人走在后头。阵痛来得更频繁了,痛的时候她就垫衣服坐一会儿,不痛了就“快点走快点走”。终于走到娘家门口,母亲“咚咚咚”一个劲儿地敲门,随后传来了外婆的脚步声:“谁呀?这门敲得像锤子似的。”
母亲发起了脾气:“快点快点快点!是我!又不是鬼!”
外婆把门打开,外套还半披在身上:“你不是去生宝宝吗,怎么又回来了?”
母亲疼得说不出话,进院子,看到椅子,一屁股瘫坐下来。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外婆急坏了:“哎呀,你生在哪里?没有地方啊。”
院子里还下着毛毛雨,又冷又潮。外婆火速搞来一块床垫,去屋后头的空房铺上,再让母亲躺了上去,接着跑去敲隔壁大儿子儿媳家的门:“娟子要生了!”
房间里只剩母亲一人,“我心里害怕,会不会出什么事?”可她没想到,没几分钟,一溜就把我生了下来。听到我的哭声,母亲总算松了口气,“当时你在我屁股底下,我把双腿弓起来,怕压到你”。
外婆再进屋来,赶紧拿着棉被给母亲和我盖上。床头就对着楼梯口,从上头刮下来的风很大,这时外公也起来了,急急跑上去把风口盖上,然后在屋里生起了柴火。那时候屋里也没有钟表,母亲推算我出生时可能还没到三点钟,“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我真相信会生在路上”。
当时农村人基本都在家接生,母亲生姐姐时是在医院。大舅妈拿着剪刀和盆子进来了,母亲见了,立刻说:“你别动别动!这么剪脐带我怕破伤风。”
大舅妈揭开棉被看了眼:“哟,又生了个女娃哦。”
当时母亲累极了,听到这消息,心里禁不住地难受,流下了眼泪。“怎么就没生个儿子呢?”
不一会儿,小舅叫的医生到了,给我剪了脐带。那时候接生一个宝宝是三十块钱,母亲让外婆拿钱给医生,但医生不要:“不要钱不要钱,都这么晚了,你前面痛得这么厉害还自己在路上走呐,太不容易了!”
医生把我包起来放到母亲头边,母亲看到一张圆圆的脸蛋。“我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少斤,就感觉好瘦好瘦,皮肤都是蜡黄的。想来怀你时,我确实也没吃什么营养东西”。
我家这边的军工厂早上八点上班,军号吹响了十五分钟,我也哭了足足十五分钟。母亲知道我饿了,但不想理我。本来她计划去外地生,现在可好,暴露了。想到接下来得受处分,而我又是个女孩,她心里难受。
上午,王姨两口子就赶来了,小舅连夜给她打的电话。在我们家吃过中午饭,王姨跟我母亲说:“娟妹子,生在这里你还是自己带吧,现在要我带回去,别人都看到了,我也有压力。再一个,宝宝太小没奶喝,怕养不好。”
我出生三天后,父亲出差回来,进门第一句话就问母亲:“真是个女儿吗?”
“还唬你不成?”
父亲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蔫儿了。母亲让他过来看了我一眼,没说几句话,他就回单位报到去了。他给母亲三十块钱买营养品,母亲没要,“我做裁缝计件,工资一直比他高些”。
母亲怕父亲会因此被公安局开除,一心想把我送走,就托亲戚找人家。本地厂矿上有几户人家都来看过,可能因为我当时面黄肌瘦的,没人愿意收养。后来母亲给我吃黄连,我的黄疸退下去后,一个月就变得又白又胖。
父亲再回家时,母亲把我拿给他抱,他看到我指甲长,抓起剪刀给我剪起了指甲。
在十二岁上户口前,我的名字叫谢险。上小学后,我每次提笔写名字,心里总不那么舒服。姐姐记得那会儿我中午回家吃饭向母亲嚷嚷着要改名,在饭桌上讨论要改成什么晓啊、婷啊的,讨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这个名字是母亲在我满月时给取的——她总说生我的时候“好险”。大概从我五六岁记事起,每当家里来了亲戚、客人,母亲跟人家聊着聊着,就会聊到生我的这段往事。小时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母亲聊起我的出生故事总是很开心,一直是笑着在说的。听者附和着,时而和母亲一起笑嘻嘻地看向我。对我来说,那是个放松的场景。
直到很久以后,我了解到种种细节,才意识到她在其中经受的艰难。母亲只淡淡地说:“反正当时大家都爱吃苦。”上一代人为了生活一天忙到晚,内心似乎没有空间来容纳多余的感受。
在母亲的叙述中,父亲无疑是个负面形象,说实话,这多少让小时候的我在心里和父亲有些隔阂。父亲究竟为我的出生承担了什么,他从不愿开口谈论。我就听着母亲的一面之词渐渐长大了。 
印象中,父亲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也总是很严厉。我关于他记忆的起点,是读小学时他辅导我的功课。记得有回我一个字没写好,用橡皮擦擦,余光里可以感受到他正瞪着我。接着,他就往我脑袋拍了一下,我开始流鼻血——小时候我特别爱流鼻血。周末,他经常让我和姐姐抄生字,那是他额外布置给我们的作业,一定得写完才能出去玩儿。除此之外,他跟我生命的交集还在于,我生病了,他会带我去打个针,再背我回家。
当时,我们老家对“超生”的公职人员的处分是“开除后,两年之内不得上班”。母亲说因为父亲工作能力强,公安局最后让他“查看一年”,每个月的工资从上百块钱降到三十五块,五年内不得晋升——这个“黄金期”没升上去,之后也就没什么机会了。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把更多时间投入到工作中。他字写得好看,办事能力也强,很多人给他送礼,即便只是些水果,他都油盐不进、一律谢绝。我记得有些送来的水果都没怎么见过,比如热带产的红毛丹——那天父亲回到家,看到母亲已经让我和姐姐吃上了,他很生气,说怎么都没跟他说一声,这下退不回去了。
母亲觉得不过就是些吃的嘛,没必要这么较真。但在父亲看来,这些送礼啊,求情啊,其实会影响到他在工作上的判断,他希望能做得明明白白。母亲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他俩在很多观念上都存在分歧。
小时候,姐姐会说起在我出生之前她的“优渥”生活——能吃上大白兔奶糖,还有上发条的玩具和小自行车。长大后,她有时和我调侃:“要是没你的话,我就是局长女儿了。”想想,也不算是她完全凭空想象出来的玩笑话。
外婆说得没错,母亲生下我之后,过得确实很辛苦。她知趣地不再去服装厂上班了,在家带了我一年后,存款用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想办法做起早餐生意。
父亲单位上的领导看到我们家困难,就帮忙用大车从厂矿拖来一个野营用的大铁棚,搭在了镇上的商场对面,有三四十平米。母亲托人请来厂矿食堂退休的老太太当师傅,给她开工资,教自己做馒头、油条、面条,等等。一个早餐铺子就这么张罗起来了。
几个月后,老太太家里有事不干了,母亲就一个人做。为了方便经营,她干脆带着姐姐搬到铺子里住。晚上睡在里头,棚子上边、下边都会透风,到了冬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保暖措施,母女俩盖一床厚厚的棉被,足有十二斤重。
每天凌晨三点,母亲在一片冰冷中起床,把被子一卷,床杠上放上盆子和案板,在揉面中开始一天的营生,直到晚上所有东西卖完再关门。早餐铺子刚开张时,母亲做面食的技术还不过关,做不好就卖不掉,只能自己琢磨着慢慢改进。熟能生巧,到后来,铺子赚得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八百多块收入。
父亲会在休息日帮母亲买来面粉、柴火,但他从没在铺子里吃过一餐饭。母亲说那时她整个人瘦得只有八十多斤,忙到都没时间洗脸,但她脾气硬,不会求人,父亲也就不主动来帮。
旁人见了母亲总说:“要是老二是个男孩,你家根本不会让你过这种日子哦。” 
有天早上,母亲正炸着油条,邻居急匆匆跑过来喊:“快点去!你小孩被车轧到了!”
母亲心急火燎跑到公路上,看见我姐姐躺倒在路面上——她上学时正值厂矿上班早高峰,自行车不断线,她过马路都是用冲的,那天一个不小心,一辆自行车从她腿上轧了过去。
母亲赶忙把她提起来,瞅了瞅,拍掉她身上的灰,问她痛不痛。姐姐说不痛,看她没什么事,母亲也顾不得嘘寒问暖,就让她快点上学去,自己又“噔噔噔”跑回早摊铺接着炸油条。
“那天晚上我才发现,你姐姐脚背都发青了。幸好没有大事。但我看了怎么会不心痛呢?”
母亲忙生意,父亲又经常出差,我三岁之前,大部分时间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每晚是爷爷哄我睡觉,因此比起家里的其他孩子,我和爷爷相处的时间最长。
我三岁那年,我家搬进了公安局的家属楼,我也回到了父母身边。父亲说服母亲放弃了做得不错的早餐铺子,去了公安局附近的供销社上班。母亲忙工作之余,对我们姐俩在生活上做到了溺爱程度的照顾。姐姐去读寄宿高中之前,每天早上牙膏都是母亲帮她挤好的,我上高中时,早上六七点就要去校队练排球,母亲天天早起给我做饭,为了让我节省时间多吃两口,她还硬要帮我系鞋带。
母亲非常看重吃,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她亲手做的。她喜欢给我熬汤,猪肺汤、豆渣汤、排骨汤……我从小体质弱,经常感冒打针,所以她才让我去打球——可能她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总说怀我的时候没吃啥好的。
每逢寒暑假,我还是会回爷爷奶奶家常住。母亲从小常对我说“你奶奶就喜欢孙子”,而爷爷从来没说过,或表现出这样的意思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温暖、关爱,远胜过小时候爸妈给我的。
我和爷爷很亲,我们一起打牌、看电视、去山上摘野果。暑假时,爷爷会把摘下的无花果放进抽屉里,等变软了再给我吃。一有好吃的水果,爷爷就会让我在家里先吃完,再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他希望全部好东西只给我吃。每年过年吃完年夜饭,爷爷都会帮我点花炮,然后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几个孙儿玩。我会把很大部分压岁钱给爷爷保管,因为我信任他。而姐姐从小是我妈带的时间多,她就不会这么做。
同样是关于“过年”的记忆,我家的似乎就冷了很多。母亲去供销社后,过年时总是忙翻了,按北方传统要“扫房”(打扫卫生)时,父亲闷头做自己的事,性子急的母亲总是让他“你去干这个、去干那个”。这种发号施令的态度让父亲不乐意了,就不理她。然后,母亲就会赌气说她不回爷爷过年了,一个人在家吃面。
那年,我和姐姐跟着板着脸的父亲回爷爷家,亲戚们见我母亲没来,都劝父亲回去哄哄她,可父亲就偏不。他们两个人性格都倔,总是各忙各的,互相间没太多情感交流,一言不合,冷战是常有的事儿。有时我不免揣测,是不是自己的降生,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但他们磕磕绊绊走到今日,两人的感情又岂是我一两句话能揣度清楚的?
后记
十二岁上户口时,母亲给我改名为“选”,因为在老家话里,“选”和“险”读起来差不多。这对女孩来说,也是个不多见的名字,我一直用到了现在。
我大学读的是护理专业,实习轮转时进到产科时,确实觉得这是个让人很有喜悦感的科室。大学毕业后,我申请去法国做了两年互惠生,临回国的前几个月,一天中午,我在住家洗着碗,就想起许久未见的母亲,小时候她讲的如何生下我的故事,一下子从潜意识浮现上来……可以说,我是在种种危险和巧合下诞生的,又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上天的保佑,我忽然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非常感恩。
工作后,我没有去做临床护士,而是辗转于企业、高端诊所做市场工作。第一次向别人介绍我名字背后的故事,是十年前一次公司外出团建。三四十号人坐在大巴上,轮流做自我介绍。我拿着话筒起身前,也没做什么预备,忽然来了灵感,开始讲自己的名字:“我叫谢选,拣选的选;而我之前叫谢险,危险的险——作为‘85后’超生的孩子,我是在一个很危险的情况下被生下来的……”
事后,一个外国同事找到我,说这个分享让他很感动:“生命有上天的保守。”
2018年,我姐姐怀二胎时自然流产了,为了帮助她走出这段阴影,我接触并在随后加入了一个公益机构,专门服务那些面临危机的孕妇们,为她们提供心理干预、医疗及生活资源,帮助她们生下孩子,还有流产后关怀。
有时,我常常会感叹,生活真的很奇妙,我现在帮助的这些对象所面对的境况,不就类似我母亲曾经历过的吗?
(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佳怡
Tam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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