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军凭借经验,猜想Shadow是福建籍男子,胡晨也认为Shadow是他的福建老乡,因为聊天中出现过他的家乡俚语,李卓群则一直咬定Shadow是英国人。
配图 | 关斌斌
前文内容

《暗网办案组纪实:直击马尼拉老巢 · 下》
回到国内,舒妤他们跟Shadow的对决仍在持续。
“如果比喻成竞赛,我们总共跟Shadow打满了整整5局,打完第3局,我们终于查到Shadow的真实身份,第5局就像加时赛,好在我们事先准备得很充分。”刘伟宁向我讲述时,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
第1局——高级检察官刘伟宁提审“黑客校长”魏恒军。舒妤在刘伟宁身旁制作笔录,这是她主动申请的,想跟着前辈学习审讯技巧。
“听胡晨说,你还有个花名叫‘豹子’?”审讯的开局,刘伟宁不经意地问道。
“对,这是我给自己取的。”魏恒军自述称,最开始他上网,用的是一个英文网名。2016年的一天,他在网上小赌了一把,也许是幸运女神眷顾,他随意押了一把“豹子”,结果那一期彩票果真开出了“豹子号”,赔率高到让他都后悔自己押少了。于是,他就给自己的网名改成了“豹子”,希望能够一直拥有这份好运。
“你的好运结束了。”刘伟宁结束了寒暄。
魏恒军抬起头,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刘伟宁,神情宛如捕猎的豹子,这场猎人和豹子之间的较量正式打响。
“我再重复一遍,你的好运气已经结束了,自从你开始接触这个灰色产业开始,你以为的好运气都是虚幻的。”刘伟宁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你玩博彩的时候,庄家是谁?你自己成为庄家的时候,幕后的庄家又是谁?”
这个问题有些不按常理出牌,魏恒军一下被问住了,低头想了一下,才明白刘伟宁其实在问什么:“能从我们几个股东身上捞到好处的,只有Shadow他一个人,现在我手头也掌握到一些线索,想检举他。”
“你先把自己的案子交代清楚,再检举揭发。”刘伟宁说。
魏恒军点头如捣蒜,开始了他的供述。
2016年,魏恒军在暗网上开设了一家名为“黑色天堂”的“在线教育网站”,传授他的黑客技术,在圈子里赢得了“校长”的尊称。后来被公安追缉后,魏恒军关掉了黑客学校,找朋友联系了蛇头,连夜潜逃到了菲律宾。
2018年的春天,随着马尼拉的网络博彩产业在中国公安的一波跨境打击之后死灰复燃,魏恒军也发现了商机:除去那些过来“种菠菜”(从事博彩行业)的打工者,还有许多人想当赌场的老板,可当时的技术人员基本上都被垄断了,于是,他就想到了给这些人专门搭建赌博网站,并从中抽成渔利8%。
“那时候,搞技术的人在菲律宾都是香饽饽,有的老板很心急,只要建站速度够快、网站够稳定,我们是可以自由定价的,不用按什么行规。当地一些有名的技术团队抽成很高,但我因为刚起步,跟那些老板要的也不多,如果他们能够介绍新客户,我还会让利一部分。”
不过,这个钱赚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当地的技术人员都依托团队,单打独斗的魏恒军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劣势——他动了别人的“肉”,也高估了菲律宾的治安水平,刚搬到马尼拉第三天,就在街巷遭受偷袭,手、胳膊和大腿都留下了刀伤。
魏恒军被路人紧急送往医院,救护人员帮他报了警,警察来病房调查情况时,魏恒军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马尼拉警方可是出了名的腐败,给他们提供线索,非但不能把偷袭他的人绳之以法,还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躺在病床上的魏恒军不甘心就这么认输,便在药品清单的背面罗列了那些开设在马尼拉的赌博网站的名字,“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他们不让我吃饭,我也要把他们饭碗砸了,还要他们觉也睡不好,我不知道是谁暗算了我,那我就无差别攻击,谁都不放过”。
出院当天,魏恒军搬到了一处新的住所,距离贫民窟较远,离马尼拉警局较近,还花钱贿赂了几名警员。随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3天。在他眼里,这是被网赌行业“载入史册”的3天,马尼拉的龙头网站全部遭到袭击,陷入停摆,引起了大规模的恐慌,赌客们无法下注,更无法提现,庄家们则彼此怀疑——放到往常,被竞争对手搞黑客袭击也很常见,那种技术主要是“劫持”,赌客们登录后,网站突然摇身一变,改成对手自己的网站,再放出公告:“因网站改造升级,本站即将停用,请新老客户立即转移。”
魏恒军这次袭击毫无预兆,无差别、无目的,纯粹为了“黑”而“黑”。一连串的网站在同一天、同一个时段被入侵,背后的老板们甚至想不通偷袭的目的是什么。魏恒军没有给那些网站写勒索邮件,也无意当“反赌英雄”,他借着这次袭击在圈子里引来的关注,另搭建起了一个类似“黑色天堂”的网站,把这次袭击做成了一次生动的教学案例,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回归。
这个教学案例隐去了最关键的技术部分,更像是魏恒军向“有见识、有实力”的网赌团队发起的招标广告,他声称自己可以提供更优惠的建站技术和安全维护,同时还刻薄地嘲讽了别的技术团队,说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们搭建的“台子”彻底搞瘫痪。这则“广告”在网赌圈子里肆意传播,那些被搞的老板们恨不得立刻除掉魏恒军,却又投鼠忌器——因为视频中的最后一段话挑明说,一旦“校长”遇到任何不测,他带过的学生就会对被袭网站展开新一轮报复,最后吃亏的还是赌场老板。
此外,魏恒军还在他的网站里发起团队招募,邀请他曾经的“学员”加入进来,共同打造一支“精锐部队”。他开具的工资和提成,接近赌博网站“技术总监”的薪资待遇,这让许多学员跃跃欲试,赵良正是其中之一——当年,圈子里有人说“校长”被公安抓了,也有人说“校长”结婚生子、金盆洗手了,但赵良始终把“校长”视为偶像,认定“校长”迟早有一天会重出江湖。如今魏恒军横扫马尼拉博彩网站的举动,不仅让赵良热血沸腾,也给他找了一条出路——跟偶像合作,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魏恒军选人有一套“金标准”,他面试那些“学员”只是“走一个流程”,并不在乎他们的技术有多么高超,而是更看重对方的服从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要像狗一样乖巧听话”。赵良作为他的崇拜者,自然符合这一条件。别的“学员”们还在犹豫时,赵良已经义无反顾地背起行囊,远赴菲律宾,寻找他的偶像“逐梦”去了。
魏恒军这边也收到大量的信件,刨去那些充满诅咒和威胁的垃圾邮件,他筛选出几家网站的邀请,其中有一家网站声称正在筹建阶段,缺乏经验,急需像魏恒军这样的“技术型人才”,有了他的建设和保护,必然能够安稳地日进斗金。魏恒军没有被恭维所打动,他感兴趣的是该网站开具的条件——技术入股,成为赌博网站的股东。
“当时我怀疑这是诱饵,把我引诱出来,然后搞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双方都不是知根知底的,就放心让我技术入股?”
魏恒军回信婉拒,不料在第二天后的早晨8点,他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还是上次那家网站发出的,对方在信中附上了境外聊天软件的VIP账号,邀请他在软件上详聊。
魏恒军吃着泡面,饶有兴致地读了这封邮件。对方言辞恳切地请他“出山”,并且有足够的诚意和信心,给到他想要的待遇。另外,发件人称,由于特殊原因,暂时无法线下约见魏恒军,只能在境外聊天软件上谈,“这是对彼此的保护”。
“他没法见面,我也不想出门跟他见面,正好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也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就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魏恒军琢磨了一下对方提到的境外聊天软件,确认安全后便上线了,“这个人的网名就叫‘Shadow’。”
魏恒军发出了一条消息后,对方“阅后即焚”,这个细节让魏恒军觉得Shadow的思维很缜密,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而这正是他所欣赏的,他想再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
为了表达诚意,Shadow承诺给予部分定金,并由魏恒军自行定价。魏恒军表示他需要时间考虑,对方“已读”后,就没了任何回复。魏恒军以为Shadow在摆谱,正要删除联系人,此时的页面跳出了一句话:“你考虑一天就要损失一天的钱。”
“我不缺钱。”魏恒军虽然在菲律宾已经穷途末路,但他怕让对方占据谈判的优势,没有暴露自己的需求。
Shadow突然问:“你觉得赌博网站靠什么赚钱?”
魏恒军很想笑——连怎么赚钱都不知道,还开什么赌场?
不料,对方竟然是在自问自答,说出的答案让他摸不着头脑:“是时间。”
“明天下午3点前,你给我答复,我给你账号。”Shadow发完这条消息,就下线了。
魏恒军坐在电脑前,反复琢磨这句话,很显然,对方主导了谈话的结果,带着命令的口吻,在诱导他做出决定,而且没有解释“账号”是赌博网站账号还是其他账号,这让魏恒军更想要一探究竟。
翌日下午2点58分,魏恒军在聊天软件上给了肯定的答复,并附加了条件:他带来的技术团队,必须由他直接管辖,包括制度管理和薪资待遇。
Shadow回复说:“没问题。”随即发来了一串陌生的网址。
魏恒军检查无误后才点开,发现Shadow的“道行”比他想象中还要深——那是一个非法的虚拟币交易网站,挂接到境外某些合法的平台上。换言之,Shadow已经给他注册了一个“工资卡”账号,以后都是通过这个平台结算工资。
Shadow好像预测到了魏恒军想问的问题,提前发了一条消息:“兑换成什么币种都可以,你自己决定。”
“这种网站不安全,今天我可以搞垮那些赌博场子,明天这个非法的网站也能被别人弄瘫痪。”魏恒军说。
“他们黑了网站也拿不到钱,只能看到一串乱码。”Shadow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如果你更习惯现金打款,那就换成这种结算方式。”
魏恒军表示同意合作后,Shadow让他定一个见面地点,商谈合作事宜。魏恒军为了防止不测,也为了试探对方,直接将地点定位在警局的接待厅,那里有他贿赂过的马尼拉警员,可以暂时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Shadow收到地址后,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留下了联系方式,就下线了。
线下见面的当天,魏恒军并没有见到Shadow本人——与他对接的,只是一位23岁的闽南小伙吴嘉,他此前被同伴诱骗到菲律宾“种菠菜”,在收到Shadow群发的招聘邮件后,被极高的待遇所吸引,便冒险从上一家赌博公司逃离,来到这家正在筹备的新“台子”。
“反正我在之前那家公司经常被虐待,还差点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所以我也没什么怕的。”吴嘉告诉魏恒军。
令魏恒军意外的是,当他询问Shadow的情况,吴嘉却坚称自己从没见过老板,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魏恒军不敢置信:“你连自己的老板都没见过,就放心跟他合作?”
“这有什么?只要钱到手就行了,做这行的谁会露脸呢?”吴嘉在手机上点开了个网址,正是几天前Shadow发给魏恒军的那个交易平台。吴嘉说,从里面提取虚拟币后,要找Shadow的联络人索要密码,才能成功兑换现金,前两天他提款后,就兑换成了比索。另外,今后的代理提成、团队管理佣金是从外汇那里走账,有了多渠道收入,就不必担心Shadow跑路了。
“做不做随便你,反正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老板了。别的小公司弄好了平台,搞一票就跑路了,后面承诺的钱都不一定给你。”吴嘉上下打量着魏恒军,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竟然就是老板说的“技术总监”。
魏恒军有些迟疑,可他已经在等钱用了,赵良和另外两个“学生”即将到马尼拉了,至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假如到时“学生”们看到“校长”生活无着,每天靠泡面度日,心里会作何感想?
魏恒军打算赌一把,他接过了吴嘉递来的文件夹,翻看着网站筹建的方案,顺便问了公司周边的情况。
“你放心吧,我们这里的安保工作做得很到位,业务能力好过马尼拉警局。”吴嘉环顾着马尼拉警局大厅,他来到这里时,就已经猜到魏恒军内心的想法。
赵良他们到了马尼拉后,魏恒军请他们在马尼拉一家西餐馆吃了第一顿饭。他找服务员借了一支黑色圆珠笔,让3个投奔他的年轻小伙在餐巾纸上写下他们的赚钱目标。
“有很多跟你们一样大的年轻人,不远万里飞到这个地方,被那些赌场老板逼着做‘狗代’、‘菜农’,我以前是你们的‘校长’,我做不出这么下三滥的事,你们过来是信任我,我也要回馈各位,你们过来想赚多少钱,把它写在纸上。”魏恒军说。
其中一位写了188万,另一位写了600万,赵良却只写了一个数字:0。
魏恒军笑了,问赵良为什么不想赚钱?赵良说,他到马尼拉就是为了追随偶像,他刑满释放后实在找不到出路,还不如跟着“校长”学点本事。
这正是魏恒军想要的,他拍着赵良的肩膀,承诺会倾囊相授,并保证赵良的工作收入。他又对另两位“学生”说:“最晚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写的数字就不在纸上,是打到你们账上。”但魏恒军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工具,用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累赘。”为了防止Shadow的公司像“网赌大厦”一样将工作人员囚禁起来,魏恒军先让赵良他们前去“试水”,还教了他们“话术”——如果赵良他们发生意外,魏恒军也只是牺牲了几枚棋子,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离开餐厅后,魏恒军又给赵良他们定了酒店客房,此时他手头的钱已经不多了,但表面上还是装得很阔绰。
次日傍晚,赵良他们从Shadow的公司回来,向魏恒军描述了情况:办公场地刚刚起步,虽然不够气派,但是老板想得很周到,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笔记本电脑等设备也是全新的。
魏恒军正式进入公司是在2018年2月16号,在指导赵良等人建设网站、自由变换网站马甲时,他还专门留了一手,这是为了防止公司跟他耍诈。
经过1个多月的筹备,“九凤国际”大张旗鼓地开张了,工位坐满了人,分为“推广组”、“维护组”、“技术组”和“客服组”。“推广组”的广告像蝗虫一般扑向了中国境内,给参赌的会员们开通二级或三级代理账号,诱导他们在国内拉更多的人下水。
魏恒军第一次在那个虚拟币平台上提交了取款申请时,他感觉自己也像一名赌徒。他催促网站早点给他下款,工作人员告诉他,取现是“一机一码”,还需要他这边提供密码。魏恒军联系Shadow索要,对方先说了他一句“太心急”,然后发来一长串的字符,有30多个字母和数字,让他复制到平台上,“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即作废”。
魏恒军很不悦,领自己应得的工资,还要低声下气地讨要密码?1个多月前,明明是Shadow求着他,现在双方的地位反倒还对调了?他强压着怒火,直到把虚拟币成功兑换成现金后,眉头才舒展开来。
但在合作之初,魏恒军跟Shadow并不算合拍。Shadow就觉得魏恒军畏首畏尾、喜欢猜忌,魏恒军则认为Shadow整天跟他玩神秘,高高在上,对他提出的设想统统都是:“不”、“不行”、“不考虑”。
不过,“九凤国际”给赌客开的赔率堪称“业界最高”,提款也快,再加上开业之初的充值优惠,很快就从小平台变成一头庞然巨兽,吞噬了大量的赌客。这让Shadow开始考虑新一轮的扩张,给魏恒军安排了“拉人头”的指标。
“网络赌博的本质其实就是‘拉人头’,Shadow拉了我,我拉了赵良他们,但还不够。Shadow在聊天软件上跟我讲,如果我能拉到其他的合伙人参与进来,他承诺会把股东投资的10%作为我的提成。”
魏恒军说,当时他严词拒绝了Shadow的请求,他认为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搞技术,其他一律不用负责。但Shadow让魏恒军自行考虑,并将抽成比例拉到25%,还说如果魏恒军实在没有“拉人头”的经验和途径,那这30%的分成只能让给别人了:“你拉过来的3名员工都非常优秀,如果你实在不想参与,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只是把你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完成,拉一些小股东过来,积少成多。”
这些话戳到了魏恒军的“痛处”——堂堂一个“校长”,“拉人头”的水平还不如他当初教的“学生”,这是他不愿接受的。他甚至也想带着“学生”们自立门户,可他算了一笔账:与Shadow合作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离开“九凤国际”的庇护,他只会损失更多。
思来想去,他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李卓群。
李卓群是魏恒军的前同事,因虚开发票罪被法院判处过3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只想赚快钱的他又不断寻找新的偏门。听说有朋友通过做赌博网站实现了财富自由,他也动起了心思,还联系了精通网络技术的魏恒军。当时魏恒军以“不安全”为由,婉拒了李卓群的邀请。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魏恒军给李卓群打了电话,却发现对方已关机,他又在微信和QQ上试着联系李卓群,点开李卓群的朋友圈,发现最近一条动态的时间是2018年2月14号情人节那天,内容是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图片。魏恒军把图片下载后,用技术还原出来,发现李卓群传递了一条信息,让老朋友们下载一款冷门的聊天软件跟他联系。
魏恒军在那款聊天软件上道明来意后,李卓群也说出了自己的情况:他之前在朋友开设的赌博网站做二级代理,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国内对网赌的严打日趋常态化,2017年5月,短短一个月里,他认识的几位开赌博网站的朋友全都排队到拘留所报到去了,只剩他到处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魏恒军打断了李卓群的诉苦,直接问:“你现在有多少钱?”
“全部家当不到100个()。”李卓群答,“怎么说?”
“我给你指条路,跟我到菲律宾做赌场的股东吧。”
李卓群很不理解:“我有钱,你有技术,我们两个为啥不联手自己做?开个小‘台子’,也好过寄人篱下。”
“背靠大树好乘凉。”魏恒军说,“你跟我在菲律宾也只是从零起步,要人脉没人脉,要实力也没实力,场地房租、员工薪水这些都是开销,哪像做股东那么轻松?”
李卓群的警惕性很强,为了试探魏恒军的真实目的,谈话时总是突然发问。魏恒军想要获取他的信任,便大大方方地发出了自己的薪资截图:“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我还有其他钱没有领。”
李卓群看完,直接说:“老魏你直说吧,我过来投钱,你老板让你抽几个点?”
魏恒军当然不会讲实话:“10%,你投资以后,我返还给你6%。”
“让我投钱可以,但你要给我安排到菲律宾的路子,还要保证我的安全。”李卓群想过越境潜逃,正愁找不到帮他越境的人。
魏恒军便向Shadow说明情况,没想到Shadow答应得很痛快:“你让他放心过来,我们这里欢迎他,他喜欢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
魏恒军原封不动地把这段话复制给李卓群,得到的回复是:“喜欢女人。”
魏恒军转达了Shadow的话:“没问题。”
在魏恒军的协调下,李卓群偷渡到陌生的马尼拉,当他提出要跟老板见面时,魏恒军说:“老板平常不见人。”
李卓群被魏恒军带着参观了“九凤国际”的办公室,又和吴嘉谈了1个小时。吴嘉告诉李卓群,与其他网赌“血汗工厂”不一样,这里每位员工来去自由,只要不泄密、不挖墙脚,客服干一天就结一天工资,“推广员”拉了人头就能抽成。李卓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都怀疑这是否是一家合法的正规公司。
从吴嘉那里出来,魏恒军又单独找李卓群聊了聊。李卓群说,他考察下来,没发现问题,但他的钱毕竟也是辛苦赚来的,想先投一部分,同时,他会付给魏恒军一笔钱作为偷渡的“调度费”,“我是懂规矩的人”。
这件事,在后来成了魏恒军和Shadow冲突爆发的导火索。
“过了一段时间,我查到李卓群成了‘九凤国际’的第二股东,还拉了胡晨过来。那时我想不通,当初李卓群才投了30万,为什么让我在股东里面垫底?”
魏恒军气势汹汹地找到李卓群,李卓群却言之凿凿地声称:“这是Shadow要我做的,还不让我告诉你,他后来又让我投了60万。”
魏恒军又在聊天软件上质问Shadow,只看到“阅后即焚”,却不见对方回复。魏恒军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正要毁掉自己搭建的网站时,Shadow却发来了回复:“你把李卓群拉来以后,他投了30万,我给你结掉了7万5的提成,后面他再投的钱,跟你没有关系。”
见Shadow在这里玩文字游戏,魏恒军的怒火爆发了,他在聊天页面上不断地谩骂,Shadow全部“阅后即焚”,不予回应。
事后,魏恒军跟李卓群私下抱怨:“我们明明是股东,很多事情却根本没有发言权,Shadow也不跟我们开会,一直都是他自己做主,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卓群却怂恿说:“我们自己干吧,我们又不知道Shadow的底细,跟他合伙不安全,而且他这么对你,以后也会这么对我。”
魏恒军叹着气,说他们羽翼未丰,缺钱也缺场地,否则确实可以联合起来制衡Shadow:“老是被别人压着,这钱赚得再多也没意思。”
李卓群说:“Shadow准备开设两家分站,我们先去分站捞钱,这样可以慢慢地把他撇开,最后再出去自立门户。”
“万一Shadow耍诈怎么办?”
“你去探一下底就清楚了,反正我去帕赛那家公司看了,没看到有什么问题。”李卓群说。
听李卓然如此说,魏恒军也带着赵良去帕赛考察了一番。他观察下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确实是一个刚成立不久的网赌公司。于是,他和李卓群联手在线上找Shadow摊牌,要求各自接管一个分站,成为负责人,并给出两点理由:一是Shadow从不参与他们的股东会议;二是他们俩接管分站后,自负盈亏,分账也更清楚,大家的利益不会纠缠在一起。
Shadow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魏恒军没有想到,其实这一切都在Shadow的掌控之中。
正式“分家”之后,魏恒军才知道自己被做局了,之前他和赵良去帕赛考察的时候,那个分公司的人员和设备都是临时租赁过来,等到魏恒军被下套后,这些被悉数撤走。而Shadow给李卓群的那个分站,则是人员设备齐全,运行正常。魏恒军把自己这边的情况告诉了李卓群后,李卓群立刻调了一批人员和笔记本电脑给魏恒军的分站。
魏恒军理解李卓群向自己示好的原因,一方面,李卓群是忌惮他的网络技术,想证明自己没有参与Shadow做的局,另一方面,李卓群也需要他的技术——马尼拉各大赌博网站竞争惨烈,以后必定用得上他。
心高气傲的魏恒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再次质问Shadow,对方却轻描淡写地回复:“当初分家是你自己的主张,跨出了‘九凤国际’总站,你就跟总站没关系了,现在你把分站做成什么样,就凭你自己本事。”
魏恒军继续谩骂,Shadow再也没回复过他,骂着骂着,魏恒军发现自己在虚拟币交易平台的账号已被禁用了。
“这下,我跟Shadow彻底撕破了脸皮,他需要我的时候对我毕恭毕敬的,用完我了又把我扫地出门了。”
为了报复Shadow过河拆桥,魏恒军在线上破坏了“九凤国际“的总站,又在线下雇了一批打手去总公司进场打砸,给Shadow造成了实际损失。他还想进一步试探Shadow的底线,给去闹事的不法分子提供了杨若男的照片,让他们“重点照顾”这个女人,但杨若男那天不在,打手们扑了空。
魏恒军触碰到了Shadow的逆鳞,很快就尝到了苦果。2018年7月初,他收到李卓群发来的消息,提议在帕赛再见一面,结果他到了李卓群的公司后,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随后又突遭偷袭,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被独自关在一间堆满垃圾桶的储物间里。
魏恒军回忆称,储物间有一个小灯,开关在房门外的墙上,开灯与否完全取决于安保的心情。魏恒军长期处在密闭的黑暗中,感觉快撑不下去时,偶尔会赶上外面的安保心情好,“啪嗒”开了房间里的灯。乍现的光亮让他闭起双眼,内心对安保竟有些“感恩戴德”——看到光,他就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也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魏恒军被押送回国后,羁押在看守所,监室全天开灯,许多犯人觉得灯光太亮,影响晚上睡觉,纷纷佩戴眼罩或者摊开书本倒扣在脸上。而断了两根手指的魏恒军什么都不需要,每晚入睡前,他就躺在监室的大通铺上,直视着天花板上的白灯光。
“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里,也不想在那个地下室待上一天。”魏恒军说。
交锋的第2局,是检察官舒妤提审“九凤国际”分站老板李卓群。
李卓群长着一张驴脸,两只眼睛警惕地这边瞄、那边瞅。他向舒妤保证,接下来,他会毫无隐瞒地全部交代清楚。
他说在成为“九凤国际”的小股东之后,偷偷贿赂了吴嘉,拿到了在线上联络Shadow的方式。他在享受“红利”的同时,私下向Shadow提出,想绕过魏恒军这个“中间商”,继续追加投资,那些回扣,以虚拟币的形式存到他自己的平台账户,并要求Shadow保密。
看到Shadow对他的想法没有拒绝,李卓群便得寸进尺:“老板,我投的钱比老魏多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我的条件?”
Shadow发来个“?”
李卓群提醒他:“女人。”
“我不会食言,但你先要让我看到你的实力。”Shadow回复道,“魏恒军跟我讲了你的情况,你在中国是‘大代理’,如果你想尝试,可以自己组建一个代理团队,这样你有分红,也有管理佣金,做不做,你自己考虑。”
“后宫佳丽”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萝卜,怎么也吃不进嘴里,这让李卓群心痒难耐。但Shadow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代理团队的管佣极为丰厚,他此前在国内就是干这一行,在马尼拉重操旧业也没什么难度。
李卓群跟Shadow暗通款曲时,蒙在鼓里的魏恒军还会私下跟他谈论Shadow。李卓群对魏恒军说:“我觉得Shadow应该是个英国人,因为菲律宾很多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都是英国人,他是把英文翻译成中文,再跟我们聊天。”
瞒着魏恒军,李卓群暗中组建了自己的代理团队,他先给代理们开会培训,传授他以前担任“大代理”的心得体会,并多次在会上强调:“一定要给他们(赌客)营造这种感觉——他们赢了,是因为有你在,他们输了,你要表现出自己输得更惨,让他们的心理得到平衡。”
李卓群对代理们实行了新的奖励机制,提成比例在原有基础上升1.5%。在利益的诱惑下,代理们加班加点地“拉人头”,源源不断的资金从中国国内流入到“九凤国际”的账上,再经层层洗白,进入到几个股东们的手中。
代理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之时,李卓群也像之前的魏恒军一样,从Shadow那里接到了“拉人头”业务。Shadow说,他准备对“九凤国际”的业务开启第二轮扩张计划,开设几家分站,分散风险的同时,也更新洗钱的路径,所以需要李卓群再拉一名新股东的投资参与进来。
Shadow给李卓群开出的条件是“成为管辖分站的直接负责人”。李卓群算了一笔账,分站的利润,加上原有的分红,自己的收入可以翻几番。于是他便在好友名单中筛选潜在目标,胡晨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
李卓群那边厢忙得不亦乐乎,不愿亲自去搞代理团队的魏恒军,却做起了甩手掌柜,把技术维护的工作都交给了赵良他们。如果不是知道股东里面又多了一个胡晨,魏恒军都不会发现自己蒙在鼓里。
胡晨加入“九凤国际”后,李卓群心里还惦记着Shadow许诺给他的“佳丽”。于是,在李卓群的撮合下,一场荒唐的跨国招嫖出现了,在飞抵马尼拉的佳丽名单中,就有杨若男的身影。
据李卓群回忆,Shadow当时查阅了附有佳丽照片的花名册,一眼就相中了杨若男,还警告李卓群,所有佳丽都可以碰,唯独这个杨若男不行,因为这是他挑中的。
此时,中国公安新一轮对网赌的跨境打击再次覆盖了东南亚,一波“断链”以后,碗里的肉少了,赌博网站之间抢夺得更加激烈了,李卓群耍尽了手段,才让自己分公司的收益继续增长。正在他沾沾自喜时,几家大牌的赌博公司被警方捣毁了,李卓群很慌乱,赶忙联系Shadow商量对策。
Shadow单独跟他语音连线,讲了自己的难处:“我也没有办法,‘九凤国际’说不定哪天就被捣了,现在我也准备跑路,你们分站的洗钱渠道太旧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公安还是能查到你。”
Shadow向李卓群提议,可以将分站的资金打回总部挂接的虚拟币平台,再返还给他:“你可以查一下这个平台,跟我们之前的不一样,是靠谱的正规平台,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卓群怕Shadow黑吃黑,把自己那份利润也吞掉,便说“再考虑考虑”。
Shadow猜到他的顾虑:“假如你不放心,可以把资金分散成无数笔小额转账,这样你就不容易损失。你想一下,如果你到时候被查,我肯定也会受牵连,保护你也是保护我自己。这笔账划不划算,你自己想。”
李卓群将信将疑,在Shadow的反复劝说下,尝试了小额洗钱,最后都成功到账了。“但我发现这样洗钱速度太慢了,还需要派几个人一直盯着电脑。不过,一天时间内我打了很多笔小钱,最后还是到我账上了,我就放松了警惕,加大了额度往他那个新的虚拟币平台上打,结果我在平台上的账号被冻结了,大量的资金锁在账户里面根本取不出,我怀疑是Shadow弄的。”
那天下午,李卓群正要找Shadow算账,却遭遇了打手的突袭。所幸他有所防备,跑得快,只是左臂受了点伤。为了避风头,他在马尼拉一处旧旅馆住了半个多月,期间他多次尝试联系魏恒军,却发现找不到人了。他意识到魏恒军应该也是被Shadow暗算了——原来,Shadow并不是“过河拆桥”,而是“卸磨杀驴”。
李卓群不敢在危墙之下久留,立马从菲律宾逃到泰国,他本来想着自己在“九凤国际”分站赚的钱,够他在新的地方重新发家,却发现大部分的钱也被Shadow转走了——因为分站的洗钱渠道是总站以前的,60%的资金会回流到虚拟币账户,而那些账户都由Shadow当初帮他们开通的。
“我跟魏恒军一样恨Shadow,我都跑路了,他还用了一些方式来羞辱我!”李卓群交代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舒妤没有问他被如何羞辱的,毕竟那不是提审的重点。
陆建功等人通过魏、李二人交代的线索继续展开排摸,最终将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锁定。警方发现,这个杨若薇不仅帮助“九凤国际”转移资金、清洗赃款,而且多项证据表明,她很可能就是Shadow本人。
这个推测很快就得到了确认,在陆建功和高悦上门抓捕杨若薇时,这个女人干脆地承认:“是的,我就是你们要找的Shadow。”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神秘的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竟然是一个女人。这个灯下黑的结果,让魏恒军他们一直以来对Shadow身份的猜测,产生了一种“黑色幽默”的效果:魏恒军凭借经验,猜想Shadow是福建籍男子,胡晨也认为Shadow是他的福建老乡,因为聊天中出现过他的家乡俚语,李卓群则一直咬定Shadow是英国人。
刘伟宁听取了陆建功汇报的情况后,告诉他:“依照刑法规定,开设赌场罪并不属于洗钱罪的7种上游犯罪,即便杨若薇不是Shadow,她参与洗钱的行为也涉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陆队,你们把证据收集固定以后,把杨若薇的案子送到检察院报捕吧。”
杨若薇落网后,舒妤联系了驻所检察官程宁,提醒她要及时找杨若男做谈话教育,以防杨若男在监室里做出过激的行为。
程宁反馈称,就在前两天,杨若男所在的监室发生过群殴事件,监区中队出动了4名管教,才将现场控制。
该事件的起因是几名犯人举报了“铺头”赌博、强占他人物品。程宁回看监控,事发时几名女犯在狭窄的过道扭打起来,有一名犯人的头发被扯伤,杨若男则靠在墙角冷眼旁观。事后,涉事女犯全被戴上了械具,驻所检察官收到械具表后介入调查,发现几名犯人不约而同地指认杨若男挑唆了这场“战斗”。
于是,程宁约谈了杨若男,让她“把这件事从头讲一下”。
杨若男说,她此前做过5年的荷官,锻炼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在牌面上做点手脚是我的老本行,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从我被关进监室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确了在这里我要依靠谁才能活得更好。其实我一点也不怕那些犯人欺负我,她们再坏也没有我继父坏。这里的‘大姐大’喜欢赌博,赌的是食品和日用品,我就主动做荷官,基本上都能让她赢。我也把我自己大账上的东西分给她一些,有她当我的靠山,当然没有人敢欺负我。”
在“铺头”的控制下,监室内的棉被、食品都需要犯人拿出物资来交换,书籍则被杨若男牢牢掌控,如有女犯想要借阅,就要通过杨若男这一关。有一位女犯想要写上诉信,但是找不到纸笔,杨若男没有索要任何东西,便借给了她:“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帮我做件事。”
程宁问:“你让她帮你做什么?”
“让她跟那些犯人合起来举报‘铺头’。”
程宁不太明白:“你跟那个‘铺头’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要举报她?”
“因为她马上就要下监了,对我没有任何价值了,之前她占我那些便宜,算我借给她的,她走之前当然要收回来,收不回来,就要好好收拾她一下。”杨若男淡淡地说。
“你不怕她报复你?”
“她已经被管教调出监室了。以前我还会担心妹妹被抓,现在我们姐妹俩都进来了,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杨若男的眼角闪出泪光,随即便熄灭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暗网办案组纪实:恶女姐妹花的网赌人生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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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为人民检察院干警,
从事重罪检察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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