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行侠
这是一篇读者投稿,同时,它也是早前报道《怀孕了,判刑了,她们才看清枕边人》的“续集”。文章聚焦于一个特殊的群体——“两怀妇女”。
“两怀妇女”对应着社区矫正体系里针对女性犯罪嫌疑人的一项优待政策:女性犯罪嫌疑人在羁押期间,因身处妊娠和哺乳期,取保候审监外执行,接受社区矫正。待哺乳期结束,才会重新收监。
本文作者的身份也相当特殊——她身患一级重度残疾,同时也是一位深入监狱的帮教志愿者。作者表示,在做社区矫正志愿者期间,她所接触到的“两怀妇女”中,也能够见到为数不多的身有残疾的“两怀妇女”。
丈夫背作者下车到达帮扶现场
残疾女性犯罪在犯罪人群中很少见,少见归少见,但残疾女性犯罪始终是一个事实存在,是不可忽略的。
作者表示,每一次遇见这样的女性,她都是震惊的,她无法做到对此习惯,“内心里颇多感慨、五味杂陈”。她表示,社区矫正对“两怀妇女”的关注,不是形式化的,而是一对一帮扶、帮教的。她因此得以了解和书写她们的命运。
以下是投稿正文。
“我把自己弄丢了”
在郑莲成为“两怀妇女”之前,我早在2019年就认识她,我曾经采访过她。在那时,残联评选自强模范,需要她的事迹汇总,她听说我坐轮椅行动不便,主动过来和我见面。她打听着线路和位置,找到我,我深知失聪程度不轻的她,依靠助听器与他人交流的不畅,并对她的到来很是感动。
作者在社区矫正中
经过我以及一位手语老师的配合,我采访郑莲也挺顺利的,她详尽讲述自己一个聋女的真实而励志的感人故事。依据对郑莲的采访和了解,我给她写下二千多字的事迹材料,经过残联方面层层选拔,郑莲被评为年度的自强模范。在表彰大会上,我看到手捧奖杯和证书的郑莲喜笑颜开。
郑莲是一名失聪者,今年38岁,幼时她因为药物中毒,导致双耳失聪。郑莲身上有一个女性残疾人的励志故事,她戴着助听器,高中毕业后,又自费去中医学校学习中医知识。自学成才的郑莲后来在所居住的镇上,开办自己的一个中医诊所,听说她开诊所,不少人嘲笑她,“一个聋子开诊所,胆子真大,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呀?”
郑莲听不见,但那些人的表情和指指点点,她会瞬间看明白。她说,“我自己权当没听见,没听见就不会心烦,更不会被打扰。‘没听见’于我而言就是,远离喧嚣、保持心静。”开办诊所的这十年里,郑莲踏踏实实为前来就诊者问诊、把脉,认认真真开药、治疗。她在当时、当地,也小有一点名气,诊所开得不错。
郑莲应该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残疾女人,她通过自学成才,有了自己的诊所,她的丈夫是中医药的一名医生,她于2019年年底结婚,2021年年初生下大女儿,并于2022年1月又怀上二宝。谁知,郑莲在一段时间里,被一位医药代表“洗脑”,加入医药代表倒腾假药的行当。郑莲看上其中丰厚的利润,又怀上二胎,自己也需要更换那款更好的助听器,以后家里需要钱。
当然,郑莲参与的假药行当,是瞒着丈夫和家里人的。郑莲怀孕月份小的时候,外出还很方便,她常常放下诊所里的事务,偷偷出去与买卖方之间进行交易。她告诫自己,趁现在还方便多干一点、多赚一点。她给自己的底线是,一旦自己月份大了就立马收手,其实她的心里很是忐忑不安,生怕被人发现。毕竟这是一桩非法行径,她心有余悸,而在她尚未收手之前,“怕什么来什么”。
由于他们在买卖之间,利润的分配出现矛盾,其中的一个成员举报。2022年6月,为首的医药代表以及成员郑莲等被拘捕,而那时的郑莲已经怀孕五个月了。郑莲按照监外执行的有关规定,她很快被取保候审纳入社区矫正程序,享受“两怀妇女”待遇。也就是说从郑莲妊娠、生产,到哺乳期以及哺乳期结束后,她会被重新收监、审理,判刑并进入女监服刑。
女囚风暴1995》剧照
郑莲因合伙参与贩卖假药罪被抓事情败露,她的丈夫简直不敢相信妻子是这样一个人。他觉得自己的颜面、家风,以及自己的事业都深受影响,他向她一次次提出离婚请求。丈夫的离婚要求,是郑莲最不能面对和接受的,他俩彼此之间是有深厚感情基础的。从自由恋爱到自主结婚,有了家和孩子,她哪里舍得下。
我在郑莲所在的司法所辖区做帮教活动时,听到她的名字,我也不敢相信。我恍惚觉得是不是重名、另有其人,司法所长告诉我她是一名失聪的“两怀妇女”,我才不得不信了。所长要求我能否与郑莲结为一帮一对子,我说正合我意,但是我提出一个请求:能否不要强行指派。所长听取我的建议,选择在某一次活动中,我和郑莲以“恰好”相遇的方式见面。
2022年8月份的一天,我在给社区矫正监管人员做“请缩短回家的距离”时,见到坐在会议室里的郑莲。她坐在会议室的最后排,全程低头没有看我一眼,等到活动结束人们散去。郑莲这才缓缓站起身,而她依然低着头,我转动轮椅慢慢来到她面前。郑莲眼神慌慌张张,看到我她费劲挤出一丝笑意……
我假装诧异地问,“郑莲,你怎么会在这里?”戴着助听器的她听到我的问话,更慌张了、手脚无措,她已是大腹便便。她“哇”一声哭开了,身体笨拙的她,看样子是要给我跪下。我连忙伸手拦住她,安抚她坐下,她含糊不清地连连说,“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爱·回家》剧照
司法所所长过来和她说了一对一结对帮教的事情,郑莲指指我、又指指她,然后忙不迭地一个劲点头。佩戴助听器又语言上有障碍的郑莲,给我写一张结对帮教保证书,签下自己的名字。毕竟我和她也算是熟人,交流起来可能直接一点,我也看出郑莲对我的帮教还是接受的。司法所所长让我和郑莲结对,也是了解我俩的情况,所长明白对于残疾的“两怀妇女”的监管是有难度的。
通过在之后与郑莲的交流中,我知道,她最担心害怕的是丈夫提出的离婚。她说没想到此次犯罪给她最大的打击,便是听到丈夫的离婚消息,她抱有侥幸心理问我,“是不是在女人孕期男方不能提离婚的事儿?”我差点脱口而出,“你现在羁押期间,人家提出这个要求,你只能配合无权拒绝。”还好,我忍住了……
我还是安慰她,“也许他只是一时气急、火头上的说法,看在你两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能是真的吧?”郑莲接住我的这个话茬,“老师,我相信您说的,求您帮我劝劝他,为了这个家和孩子我不想离婚”。她抛给我的实在是一个难题,在我与其他帮教的“两怀妇女”中,很多人都面临离婚,和郑莲一样她们希望不能因为自己的犯罪,而妻离子散毁掉一个家。
我劝说过她们许多要求离婚的丈夫,但成功率极低,大多数“两怀妇女”在羁押期间离婚了。通过所长我见过郑莲丈夫,我做一番规劝、挽留,他表面上是没有拒绝我的。后来我与他的几次沟通,他依然没有明确表态,郑莲2022年11月生下一个男孩,2023年11月她的哺乳期结束,被重新收监。
“以前那个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郑莲不见了,是我把自己给弄丢了……让我丈夫见到这样不堪的我,活该。”她这样说。
她丈夫的离婚诉求,据说在郑莲生孩子不久撤回过,她入监后,她丈夫又有离婚的念头。而身在狱中的郑莲并不知情,趁这个当口,2023年12月的一天,我又去劝说过郑莲丈夫,我不知我的劝说能不能起一点作用。我知道的是,他们的离婚事项仍在拉扯中……
身与心的残缺
高上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坐轮椅的“两怀妇女”,今年已经40岁的她,也是一个高龄产妇了。她被关押在看守所的几天后临盆了,她在妇产医院里生下一个足月女孩,出院后她和孩子一并进入哺乳期。双腿严重残疾的高上真,这是她第一次做母亲。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却是以一个戴罪母亲的身份生下这个孩子。
2022年11月,高上真以带领残疾人寻衅滋事为首者,而被羁押批捕。高上真为首的残疾人寻衅滋事,是他们在近五年多的时间里,被社会上的某些人看中并利用。比如,某些厂家、个人,利用这帮残疾人去为其讨债、催款等,达到目的。高上真尽管是肢体一级残疾人,但据说她在“混社会”时,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高上真在初次被利用时,才二十多岁,那时轮椅上的她年轻、漂亮,人聪明。她的一个亲戚做木材加工生意,他们将做好的木材成品,售卖给对方。而不少买房却以打白条形式,暂不付款,将该给的钱先欠着、拖着。而这一欠、一拖的后患是,后期不定或干脆遥遥无期了。
木材加工的亲戚一趟趟去讨要货款,均无功而返,这时高上真知难而上。她因残疾程度严重,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在家闲得无聊。面对高上真提出的试一试,亲戚有点犯难:怎么能叫一个残疾女孩子去催款?谁知高上真拍着胸脯,“你就相信我吧,款要回来更好,要不回来我也掉不了一块肉。大不了我还是转着轮椅灰溜溜回家呗。”大家都在疑问,她为什么会有如此自信,或者胆量呢?
其实,高上真因为在这么多年里,为自己找工作而奔波,去过很多部门和单位。在这一过程里,用她的话说,“什么人我没见过、什么事我没遇到过,大官好见小鬼难缠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还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对。我最不怕的就是小鬼,不信来一沓小鬼试试……”
《和声》剧照
高上真在一个个欠债者面前,她的轮椅长驱直入,在对方的办公室里、开车回来的车前,她横在他(她)面前。她双手朝他一伸,“还债、给钱”,她的出现在欠债者们看来,是第一次遇到。而且高上真的所谓气场和气势,很是强硬、一点不输,直逼对方。
对方一旦有对她不利的言行,善于察言观色的她立马跟着“变脸”,哭叫、耍赖,或嗷嗷高喊这里疼、或那里更痛。如果对方不解决问题、不给钱,她就在轮椅上不离开。有人上前请她离开的话,她一下子从轮椅上落到地上,扎煞着手脚满地打滚。她一边打滚一边声嘶力竭狂喊,“杀人了、杀残疾人了,救命啊救命……”这时,会有人过来旁观,人越围越多,层层叠叠的……
高上真这个打泼耍混的伎俩屡试不爽,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的确给很多人帮大忙。该要的钱要回来、该还的债还回来,当然她应得的酬劳也不少。尝到其中甜头的高上真,渐渐选择以此为职业,她办起一个“真上债务委托公司”。据说,在后来的几年里,其生意越做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
高上真一进入社区矫正程序,听说有一个也是坐轮椅的志愿者,她告诉司法所长希望认识我。高上真应该是我所接触到的“两怀妇女”中,第一个主动提出愿意见我的人,她也引起我对她的兴趣。我与她见面的那天是2022年最后一天,她刚刚出月子不久,轮椅上的她微胖。高上真一见面就问我,“你有孩子吗?”我告诉她我有一个女儿,她立刻将轮椅向我又靠近一步。
作者在监狱帮教
她盯着我问,“你生下这个女儿是不是也不容易吧?”我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高上真沉默很久,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孩子来做残疾人的女儿值得,不像我的女儿,她真的够倒霉的……”我瞬间理解了她这话的意思,可是我一时并没有合适的话去安慰她。“你女儿还好吧,你奶水足吗?”我对她寒暄着。
高上真没有接茬,而是兀自说着,“从我被抓的那天,我就想着怎样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同归于尽,我死不死无所谓,主要是阻止我孩子来到这个世界。”至于高上真内心的想法,我不需直白地追问,我握住她的手,“同为母亲,我理解你”。她一听“母亲”和“理解”,崩溃哭泣。
后来我将我写的关于重度残疾女性做母亲的作品,推荐给她看,她告诉我她是流着泪读完的。她问,“行侠老师,我是不是第一个戴罪之身、做母亲的残疾女人?”我如实回答她,我见到的残疾母亲,皆因戴残之身忍受生理痛苦、孕育新生命;而如她这般既是戴残之身、又是戴罪之身做母亲的,真的没有见过。我劝她,“对于你女儿来说,你费尽辛苦给她生命,功过相抵,你别想太多了。”
作者(左二)在省女子监狱望女犯
高上真感激地说,“行侠老师您的这一说法,给我开解很多,等我女儿长大了,我也会将您的话告诉给她的。”她和我一样不适合做母亲,硬是拼着命也要生下孩子,圆自己的一个母亲梦。此内心感受她在我这里,能够得到认同,而关于自己的犯罪她也有她的独解,“如果我有一份工作的话,就不至于走到今天 ……”
按照高上真的理解程度,她以自己多年的经验,给她后来利用残疾人小群体在为某些企业和机构,追讨债务的同时寻衅滋事。以她为首的鼓动残疾人寻衅滋事,在她看来是“给残疾兄弟姐妹指条生路,叫他们都口有饭吃……”在高上真被羁押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拒绝承认她是触犯法律、是犯罪。
高上真及其几位残疾人参与寻衅滋事中,他们是被寻衅滋事的事主报警后,被拘捕的。高上真此次受雇的这家雇主与他们寻衅滋事的事主,是竞争对手。雇主和事主之间恩怨已久,雇主将残疾人当“炮灰”,在事主经营的店里多次闹事。有的残疾人故意倒地,谎称自己受伤,有残疾人在人家门前大哭大叫,影响恶劣。几个残疾人原本以为自己有残疾,会侥幸在法律上网开一面的,然而他们都被定罪。
高上真从进入“两怀妇女”哺乳期后,一直申请监外执行,未被批准。2023年12月,高上真重新收监后,经审理被判处三年刑期。高上真将于明年一月份,进入女子监狱服刑,她的女儿将由她丈夫独自抚养。我见过这个刚刚周岁的小女孩,长得像妈妈,一双眼睛大大的,好像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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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向由

值班编辑 | 张来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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