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3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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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
偷听敌台 学英语900句的年代
 | 桑宜川
记得上世纪1971年7月初,正值十年“文革”浩劫中期,我还在四川老家念中学,期末的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突然传来了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借道巴基斯坦卡拉奇访华消息,作为一个大事件,举国为之瞩目,也令全世界为之哗然。
多年之后才知道,那一次是基辛格为尼克松访华探路,沿途行程高度保密,待事儿谈妥了,才公告天下。
次年2月,尼克松如约前往北京,签订了双边互设联络处的协议,并发表了联合公报,史称“破冰”之旅。彼时世界还处于冷战状态,但中苏关系恶化,珍宝岛的火拼硝烟尚未散去,俄国熊在边境屯兵百万,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攻陷长城关内的态势。
那时中美各有诉求,都需要改善与对方关系,由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完全不同,也不可能立即有大动作,彼此交往仅限于文教体育等领域,按照现在的话说,叫做“试水”。
就在这样一种国际大环境下,为了打开韩战之后长期隔绝的中美关系大门,除了中方推动的“乒乓球外交”之外,美方对外广播电台VOA(美国之音)中文部也开办了对华基础英语广播教学节目,选用麦克米兰出版公司1971年版《英语900句》一书作为教材。
本书辑录了美式英语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900个句型,结合热点话题新颖生动,鲜活实用。从英语教学的行内视角来看,确实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一本英语入门上乘教材,如今依然不过时。
那个年代电视机是稀罕之物,寻常百姓家里极少买得起,因此对华英语教学节目只能通过电台广播,远程传递。对于中国听众,远隔千山万水,也只能通过短波收音机接收海外信号。
当年还没有“翻墙”这一概念,但曲径通幽,与当下却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那时洋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收听美国之音广播在中国大陆涉嫌“偷听敌台”,属于违法乱纪行为,等同于“叛党叛国”,“里通国外”,“美蒋特务”之类的罪名,一旦被发现,轻则批判处分,重则被绳之以法,抓去坐牢,与今天的北朝鲜基本上类似。
如今说起文革时期的这段荒诞故事,年轻一代或许感到匪夷所思,很难想象到那年代为了学几句英语,居然需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偷听敌台”,犹如天方夜谭,但确是共和国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幕真实场景,绝非虚构。
那个年代,虽然召回了几乎全部驻外使节,国门嘎然一声彻底关闭,在华夏大地上仍有数以万千的青年学子“以身试法”,笔者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还是青涩少年人,除了八个样板戏和一本粉饰太平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基本上无书可读,闲得蛋疼,只有鼓捣无线电,自制了一部有短波的晶体管收音机,几乎每天晚饭过后,便提前做好准备,调准频率,7点半准时收听《英语900》广播节目,跟着读句型,每天半小时,这样的生活状态坚持了近三年,为后来的英语学习打下了基础。
近年来,我们这一代人已过花甲之年,不少说起当年“偷听敌台”的往事,才知各有妙招,各有千秋,令人啼笑皆非。
有的居家收听时钻进被窝,死死捂住被盖四角,透不过气来,为的是不让声音外泄。在室外收听,则需要躲避“革命群众”,即如今朝阳大爷大妈的视线,到树林或空旷的地方,远离人群扎堆儿的处所,犹如现代版的《无间道》及抗日神剧,是地下党接头,特工,卧底们才想得出来的道法。
那时还没有发明耳麦之类的助听小玩意儿。总之,无论在家里和户外,都需要尽量压低声音,以免隔墙有耳,小人告状,遭遇无妄之灾。
回望历史,1949年后中国大陆的国策与外交一边倒,拜前苏联为大哥,一切都向大哥学习,俄语也自然成为了中国人上学读书的第一外语必修课程,无论大中小学,举国为之膜拜,50年代后期,虽然两国翻了脸,但学俄语的风尚依然盛行,这一状况持续了十余年,到了1966年文革爆发后,这股俄语热才逐渐消停了下来,香饽饽顿时成为了无用的鸡肋和劳什子。正如俗话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风水轮流转,到了1976年“文革”结束以后,中美关系渐热,社会上逐渐出现了“英语热”,方才被取而代之。
那时几乎大部分省会城市都有自发的“英语角”,举例说,北京西城的紫竹院公园内,一片僻静的小树林里,以周边八大高校的莘莘学子,企业青年职工为主,拱卫着这片“精神家园”,常年不衰;南京鼓楼大街广场上的英语角,每天到了掌灯时分,像是赶庙会,人潮如涌,热闹非凡,成为了那一个时代的绝唱;成都的英语角坐落在锦江河畔,岷山饭店一带,几乎每晚聚集了数以百计的英语爱好者,犹如散兵游勇,在那里打擂台,谈天说地,有的一见钟情,从此“耍朋友”,结下秦晋之好。
世事沧桑,光阴流转,当年各地的“英语角”不少已变成了如今的“相亲角”,不能不说也是与时俱进的历史篇章。
(上图:上世纪80年代北京紫竹院公园里的英语角)
这一人文景观后来还在演绎,到了2001初,京城里有几个长袖善舞的爷们儿居然拿到了刊号,创办了《英语角》(English Corner),正式发行,据说是当代中国第一本具有休闲风格的双语杂志。
其实历史篇章再往前翻,早在改开之初,来自英籍波兰语言学家Jacques Roston编写Linguaphone灵格风英语),英国BBC制作的Follow Me (跟我学),朗文出版社的New Concept Englishi (新概念英语) 等视听教材就已相继粉墨登场,像潮水般涌入了中国大陆,但是按照时间顺序,1949年以后最早出现在中国,传播最为广泛的,应该首推English 900 英语教材莫属。
我留意到海外旧书店里还能偶尔淘到这本1971年原版书,品相上乘的可卖到200美元以上的价格,可见其收藏价值不菲,其背后有着鲜为人知的人文轶事。对中国英语爱好者而言,她却是那个年代绕不过去的历史脚注。
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以后,国人学英语的热情开始升温,可是那个时候找到合适的教材比较困难,专门训练英语听说的材料更是罕见。
美国之音中文部推出了英语口语教学节目,以《英语900句》作为教材,无疑是那个时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第一本语言类教科书,影响之大,范围之广,至今无法超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年代,不少知青在广阔天地里学英文,即是从偷听《英语900句》的短波广播开始,成了每天不可缺少的精神食量,形成了一代人的集体回忆。
1976年秋季,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变。也就从那一年开始,我感觉到再也不用偷偷“窃听”了,终于可以坐在收音机旁,安安稳稳地收听美国之音了。而且从那时开始,短波收音机里对美国之音的干扰噪声也少了很多,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
那时的美国之音《英语900句》播放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女播音员优雅的声音:“现在请各位收听何丽达主持播讲《英语900句》……”那位女播音员,就是何丽达。
(上图:何丽达的早期靓影)
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很特别。那种声音是标准的“国语”,与国内电台播音员带有火药味的声音很不一样,她有一种温软而柔和的气质。多年后当我已在大学里教英文的时候,才知道她的人生经历很不平凡。
她于1923年出生于北京,本来姓茅,中文名字叫茅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结婚后改用英文名字Rita Hechler,音译成中文“何丽达”。青少年时期随父母移居青岛。毕业于有着教会背景的辅仁大学,难怪她的声音有一种浓浓的北平味,原来渊源有自。
她于1945年来美国,1947年获纽约福特汉姆大学(Fordham University)社会学硕士,1953年考入美国之音。1972尼克松访华后,她就开始为中国听众筹办一个基础英语教学节目。
我最早学英语,就是与她主持的广播英语节目有关,或者说,她是我的英语启蒙老师,虽然素味平生。这种迷恋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
除了何丽达,我至今还能记住好些中文广播的主持人,其中就有一位男主持人,也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他叫葛森,也是美国之音英语广播节目的当家“花旦”。
他出生于沈阳,在重庆长大,毕业于国立台湾大学外语系,之后他在台北中国广播公司当过记者。1963年,他加盟美国之音,一直工作到1987年。后来,他还来到中国,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特派记者和电视节目制作人。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曾对他有高度评价。他的声音也是特别好听,磁性而充满温情,至今难忘。
我最早知晓《金色池塘》这部美国影片,就是听他的节目介绍。很多年过去了,依稀还记得,他在介绍影片时说过的一句话:“无论年纪多老,我们心里仍然要有温暖,要有爱…。”
(上图:美国电影《金色池塘》剧照)
2023年5月我在加拿大温哥华听到何丽达已于4月22日在维州去世的消息,享年101岁,不免心中一阵惆怅。许多少年时代学英语900句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凡是当年“偷听”过美国之音的同辈人,相信还能回忆起何丽达这个名字。
我辈77年考上大学之后,四年寒窗时期外语专业学的是“许国璋英语”,但训练听力,收听美国之音VOA的英语新闻广播已成必修课,不再被斥责为“偷听敌台”。同学们几乎每人都有一部晶体管收音机,不再是稀罕之物。
那时校园里荡漾着邓丽君的歌声,流传着席慕蓉的唯美情诗,金庸的武侠小说,真实感到了世事沧桑,共和国发生了巨变。
(上图:美国之音节目组工作人员合影,右一是主持人何丽达女士)
如今常听我们这一辈人感叹,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现代中国最振奋人心的时期,绝非妄语,确实如此,在意识形态方面,全国上下平凡冤假错案,在经济方面,大开国门,来自美国,日本,欧洲各国的大笔资助,源源不断来到,为“文革”浩劫后百废待兴的中国注入了强心剂,令各行各业飞跃发展,外交关系也处于最佳时期。
文教领域,京城CCTV还播出了龚亚夫主持的《走遍美国》英语教学节目,持续多年不衰,成为了共和国历史上最火的英语视频教学节目,影响了当年的万千英语学习者。
龚亚夫是笔者儿时的玩伴和兄长,每年假期,从成都坐绿皮火车到北京,常去北大校园找他玩,一块儿去玉渊潭湖里游泳,或在北大校园的小河里钓“白条”,一种细长的小鱼,晚上则留宿在燕园老屋,与他挤在同一张小床上睡觉。
前些年我曾回到北大寻访旧地,那条小河沟早已不复存在。亚夫兄在北大荒当过知青,出道于北京海淀教师进修学校,当年主编的海淀英语教材系列曾火遍全国,持续多年不衰。岁月流金,如今他已成为中国外语学会会长,中国教育学会外语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及几个其它全国性的外语学术组织的董事长,俨然已成为当代中国外语教育界的大佬。我为他所取得的成就击掌,向他致敬。
(上图:上世纪80-90年代央视《走遍美国》英语节目主持人龚亚夫)
相信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记忆里都存留着何丽达的声音,都有一段跟何丽达学英文的往事,回忆收听美国之音和《英语900句》的岁月。1973年我在金沙江畔,宜宾柏树溪中学的学生寝室昏暗油灯下与同学们偷听《美国之音》英语900句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英语900句》开场的乐曲,抑扬顿挫,振奋人心,还萦绕在脑中。
如今很奇怪的是,网上竟然没有何丽达去世的信息,也没有哀悼或纪念文章,只有搜索她的英文名字Rita Hechler,才能看到她的讣告。
行笔至此,我想起了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就这样,何丽达已经静悄悄地走了。她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年轻人的英文启蒙老师,也是精神支柱,她让我们在荒诞年代的文化荒漠里寻找到了一块绿洲,吸吮过那里的甘泉。
我们欠她一份感激,一份怀念。希望她过去的“学生”,不管现在生活在哪儿,多大年龄了,面对一位享年101岁,2023年去世的“天使”,都能寄托一份哀思。她牵连着我久远岁月的一段记忆,也将伴随我的一生。
2024年2月3日星期六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嘤鸣园
作者简介
  桑宜川,加拿大华裔学者
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原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现为加拿大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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