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中国式父母”越来越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话题,它总是能轻易撬动讨论,指向集体式的隐痛。
在上一代或是更早些时候,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含蓄的,暗藏由上而下的控制感和难以两全的牺牲感,两者之间一直是紧绷的。而现在,随着上一代的孩子长大成人、生儿育女,“中国式父母”的主体人群发生了变化,关于“中国式父母”的定义也正在迭代。
孩子是一个契机,让年轻的父母们跳出被困住的童年,阻断伤痛的代际传递,努力创造松弛的育儿环境,过程中,修正自己、滋养自身。
小红书向来是育儿方式最灵敏的温度计,「最人物」找到3位小红书博主。在最初的设想中,我们想要了解改变发生的过程,但她们的讲述为我们呈现了更复杂的光谱:
教育方式的迭代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既关乎成为父母的具体体验,也与自我革新、信息茧房、个体差异等方方面面纠缠在一起。无论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都不只是“自我补偿”那么简单。
在成为新一代“中国式父母”之前,她们都曾是“中国式子女”。
在@花生共和本花(以下简称“花生”)的小红书主页,以“如何帮助社交恐惧的孩子”为主题的视频占据相当大的比重。那是花生做孩子时曾经走过的路,是来自人生之初的感同身受。
小时候的花生
花生出生于80年代,在那个年代,拥有一对充分尊重自己的父母无疑是幸运的,但世上没有完美的亲子关系,性格外向的父母成为一条隐形的线绑住了天生内向的小女孩,长辈们的谈笑风生让她戴上了看不见的枷锁。她陷入一种巨大的内耗,“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必须融入人群,不然就是性格有问题的小孩。”
“像个小大人一样”是彼时大人对孩子的常见褒奖,花生很难收到这类评价,“高敏感小孩内心都有一部大戏”,没有肯定就意味着否定,后来很多年,她都会强迫自己进入某些社交场景,竭力寻找某种价值,尽管,酒杯碰撞的声音让她坐立难安。
@稳稳的(以下简称“稳稳”)也是一位年轻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老二的女儿”。
稳稳
稳稳的母亲在三姐妹里排行老二,一个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的人生里总是在优先别人,优先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妹妹、自己的父母,在匮乏的年代,好像没有一样食物是为她而留。
作为“老二”渴望被看到、被需要的情绪逐渐内化成为一种牺牲精神。在稳稳小时候,经常因为无法吃掉过量的食物而与母亲爆发冲突。漩涡中心的母亲觉得自己为女儿已经精疲力尽、委屈不已,但女儿却认为母亲的付出太过沉重。
这样的矛盾随着稳稳离家读书暂时掩藏,直到稳稳的儿子出生,食物再次摆满饭桌,那些两代人关系中细密的情绪又被反复揪起。
“曾经的我对这种不问缘由的付出感到不适,也会担心孩子会不舒服。”当问题重新暴露,稳稳一度感到恐惧。
与稳稳在儿子身上代入曾经的自己一样,童年留下的许多未经处理的情绪,会被当前关系中似曾相识的场景、关系状态所触发。@一个李欢喜(以下简称“李欢喜”)至今很害怕跟领导沟通,“跟权力不对等的人说话,有点像小时候和父母交流”。
李欢喜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母迫于生计外出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在亲戚家度过的。当一个孩子必须寄人篱下,被抢走一根香蕉也会像天塌了。
李欢喜也曾试图告诉父母自己的委屈,但父母会反复提起亲戚对她的好。她明白父母当时的作法也是为了她能在亲戚家安稳生活,然而,长期缺乏沟通和理解的家庭生活塞满了一地鸡毛,大家都疲惫不堪。
无论是花生、稳稳还是李欢喜,她们成年后都或多或少与父母谈及过去。这样的谈论有时以争吵结尾,但她们都不愿意指责父母,因为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存在的。
就像花生在小红书探讨“如何破解原生家庭阴影”中提到的,“父母经历过的伤痛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他们那个时代没有发达的媒体、没有育儿书。”
不在时间轴上的评判是刻舟求剑。在与「最人物」的交谈中,她们隔空达成了一个共识:在育儿只能摸索着干的年代,他们所能给予的,也只是他们拥有的。
稳稳觉得沉溺于原生家庭的伤害,就像一个借口,失去了做出改变的机会。李欢喜也说,人生不是穿越剧,只能向前看。
她们仍然无法认同父母的观念,但不再尝试“秋后算账”,而是更清醒地开始思考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父母,也就给了未来一个机会。
花生成为小红书上的育儿博主是在2021年,也就是确认儿子Daniel选择性缄默一年后。(“选择性缄默”表现为在某些需要言语交流的场合,如学校或有陌生人的环境中,儿童或青少年“拒绝”说话,而在其他场合则可以正常说话。)
在此之前,她做了10年的时尚博主,妆容精致,穿戴讲究,光是看照片就好像能闻到迷人的香水味。这一切将她伪饰成社会期待的样子,她的确成功了,当时的25万粉丝就是证据。
花生 摄于2020年
确认儿子选择性缄默那天,一切都变了。
“他像一面镜子,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从来没有接纳那个不敢社交的自己。”花生回忆。
早在这之前,她就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爬山的时候远离队伍、踢球的时候站在场边……在几乎所有集体活动中缩起来。上一代“中国式父母”在教育上重行为、轻感受,花生当初也是这样做的,她试图去除掉儿子身上的“坏行为”,对他说:“你不要这样胆小。”
花生的儿子Daniel
她想把儿子推向人群,就像当年强迫自己社交一样。“父母是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奔赴的第一个人,不被接纳的孩子无处可去,就像经历了一场背叛。”
在厘清“生长痛”之后,花生获得了一些自由,真正的自我逐渐强大。她选择及时止损,尊重儿子在社交场景中的紧张情绪,对他讲“如果你不感兴趣,没有必要逼迫自己”。但由此和父亲产生的观点博弈成为新的命题。
对于难以纠正的“坏行为”,上一代“中国式父母”往往会加大控制力度。花生的父亲曾对她说,如果她不在,自己会用军事的方式训练外孙。
花生回忆那个时期,她常常在家庭群里发长篇大论,向父亲解释他的育儿方式是不对的,一度让父女关系陷入僵局。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花生发现自己把孩子当作了小组作业而非一个完整的人,而父亲是个不合拍的组员。
她把自己的内心比作容器,努力接纳儿子作为一个特别的人的一切。“如果容器太小,容不下孩子的话,他势必会长成缝隙里的样子。”
当父母从底层上接纳孩子的时候,孩子获得的爱与支持,远远大于通过关系这层获得的。花生已经记不清她做出改变时对儿子说过的话,但她至今记得儿子看她的眼神,充满惊奇,就像在看一个“新妈妈”。
事件永远比言语更具备说服力。花生将自己的育儿感悟和儿子的变化发在小红书里,在无法团聚的3年里,这是父亲了解他们的方式。通过那些视频,他看到了外孙翻天覆地的变化,仍然会害羞,但已经可以在读诗会上完成公众演讲。
当父亲再次来到大洋彼岸,三代人之间发生微妙的变化,父亲不再强迫孩子,尽管还是会有分歧,但花生也不再与之斗争,在接纳自己和孩子之后,她同样接纳了父亲。
“让自己成为自己,让孩子成为孩子,让父亲成为父亲。”花生说。
花生的这份笃定一部分来自于儿子的改变,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在小红书上收获了许多肯定。很多高敏感孩子的妈妈,甚至高敏感的成年人私信她“有用”,让她坚定方向。
三年前的她或许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网友提醒“穿得好看一些”,而她素面朝天对着镜头,大方展示自己因为产后脱发而杂乱的发际线。
稳稳不想被“育儿博主”框柱。她也可以是家居博主,roomtour里点缀对孩子的美育;她最近想做的是时尚博主,亲子OOTD是必答题;她同时也是一个30岁创业的珠宝设计师……
在她的小红书里有一些类似#妈妈的亿种身份卡 #做不被定义的妈妈 的话题词,她不愿意给自己贴单一的标签,或者说,她并不试图代言任何一种生活。她一直关注的是个人的生活和具体的经验。很多时候,她试图跳脱主流的价值观念,单一的经验、单向的信息源,不能满足她。
2022年时,网上有一种火热的论调“让孩子看展成为习惯”。作为一个社会动物,稳稳曾经陷入焦虑,“生怕自己孩子的眼界、见识不如别人”。
儿子1岁6个月时,她第一次牵着他的手走进美术馆。一个明显体会是,美术馆里的作品远远不如商场门口的喷水池带给孩子的感受更强烈。
于是她顶风写下一篇短文《亲子看展究竟是美育还是满足大人的品味需求》,她并不否认艺术的教育意义,只是它不该被卷、被神话。
“亲子活动就是亲子活动,是时间、沟通、爱、和陪伴。我们的关系并不因为‘艺术’而变得高级。这也是我会一直提醒自己的:分清楚孩子的需要和家长的需要,不把自己的需求包装成一个个‘为你好’。”稳稳说。
类比到稳稳的童年,文章的标题或许是《过量食物究竟是喂饱孩子还是满足大人的自我补偿》。“那些食物,是我妈妈的需求,不是我的需求。”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稳稳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思辨能力。
从上一代“中国式父母”的打压式教育走出来,这一代“中国式父母”有时会走向另一个极端:给予孩子无限夸奖。
曾经不被夸奖的稳稳对“夸奖”格外敏感。在国外留学时,西方教育氛围里的夸奖一度让她十分受用,但没过多久“泛滥的夸奖”就“通货膨胀”了。稳稳一直关注的美国青少年心理学专家马丁·塞利格曼验证了她的感受。他研究发现,西方社会里,14岁孩子患抑郁症的比重也很高。
稳稳认为,理想的“夸奖”应该是鼓励孩子渐渐建立自己内心的标准,而不是推迟他们面对现实的时间。
不久之前,儿子在体能测试里没有取得很好的成绩,没能获得被颁奖的机会。他问稳稳,老师为什么没有喊自己上台。一种通用说辞是:“你也很棒,继续努力,下次就能拿第一”。但稳稳觉得不切实际,“如果下次他还是无法站上领奖台,自信心会更加受损。”
她向他讲起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有限性,列举了自己作为博主的挫败时刻,她告诉儿子,自己也想写出厉害的文案、剪出精彩的视频,那或许是一种力所不能及的优秀,但她愿意为之努力。
她很难知道一个3岁的孩子,对她的话究竟消化了多少,但她相信重复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理解”。
稳稳虽然在刻意与主流保持距离,但她并没有一酷到底的执念,她前不久被小红书上的其他博主安利了哄睡神器,一只会自动拍宝宝的“鱼”,她乐于去看育儿博主们踩过的坑、买过的鸡肋,她斗争的对象不是“主流”,而是在个体的标准里突围,蹚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也”字是稳稳小红书评论区的高频词汇:“我儿子也喜欢粉色”“我带女儿看展她也没啥兴趣”“所见略同”……这些“回声”一方面鼓舞着稳稳,另一方面让她更加关注信息差,把视线投向开阔地带,甚至是历史的坐标上。她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性,等到我的孩子成为博主时,历史也会给这一代‘中国式父母’评判。”
在李欢喜的小红书作品中,“宝宝视角看世界”是最多的主题。
这源于她看过的一部英国纪录片《北鼻的异想世界》,片中科学家们用前沿的浸入式技术探索了婴儿的各种行为。当时李欢喜的儿子刚满1岁,她也想看看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把拇指摄像机挂在儿子胸前,麦克风靠得很近,平时难以听清的牙牙学语被清晰记录,句句都是诗。在公园里,爸爸用银杏叶叠了一只蝴蝶,他一把扔进湖中,指着水里的落叶说“别的蝴蝶” “蝴蝶想游泳”。傍晚爬上小山坡,他说:
好久山顶/太阳下落到 手上/没有坏/光呀 落在大树上
所有“宝宝视角看世界”的字幕都不是自动识别,而是李欢喜一字一句整理。她不仅发现“原来他这时候已经会说这些句子”,也会进入孩子的视角,代入他的情绪,更容易产生共情。
透过孩子的眼睛,她看到他因为不懂叫人躲起来之前,眼前的世界是大人们林立的裤腿,像一个个巨大物体充满压迫感。当她读懂了孩子的内心戏,也滋养了自己的同理心,“会提醒自己多关注孩子的需求”。
她自认带着爱意和宽容对待孩子,却有时在评论区,发现自己也成了忽视孩子的父母。有一次她和爱人带孩子去商场买衣服,摄像头记录下孩子对一件粉衣服的兴趣,也记录下她随口说出的“太粉了”,接着,拿起一件灰衣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生家庭在她身上残留的心理和行为模式会出现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视频上传小红书后,网友会提醒她:人家挑了衣服,你不给买。她因此多了第三方视角,重新审视自身。
李欢喜的儿子2岁半,处于一个父母需要事无巨细地去照顾他的年纪,所以她也同样关注育儿的实操性。比如当孩子扔掉香蕉,她下意识会说“不要把食物扔在地上”,孩子跟着她重复“把食物扔在地上”。评论区有网友说:果然不要(对孩子)说不能怎么怎么样。
“孩子只会抓住后半句的重点,可是有时候成年人下意识的语言习惯真难改。”李欢喜回复。
这种提醒和审视时常发生,李欢喜觉得小红书上的父母都很热心,乐于互助、分享干货,但认真养娃不等于被焦虑裹挟。每次做完儿保,李欢喜都会到小红书搜索其他孩子的情况。“没有对比心里没底,自己的孩子到底行不行,医生是不是在安慰我。”
她通过对比发现,孩子的颜色和数字认知能力比同龄人慢,但跑跳方面的运动能力发育超前。小红书上父母们告诉她:“很少有孩子技能全面点亮,这方面强一点,那方面弱一点,都是正常的。”
李欢喜松了一口气。
她更接近这一代“中国式父母”最本真的面貌,试图做出改变,将和孩子一起,交出一张用一生去完成的答卷,而小红书的存在,让这场考试变成了开卷模式。
李欢喜近期的小红书搜索记录
3位育儿博主都被问及了同样的问题:父母是否会看你的小红书?
答案都是肯定的。
“看”与“不看”的碰撞背后是这一代“中国式父母”所面临的现状,他们是过渡期世代,是新旧交替的一代。
时代夹缝中,与贫乏擦身,丰裕为伍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上一代人传统,也大概率没有下一代人开放,他们注定活在“先锋”与“陈旧”的交替的拉扯中,适应、彷徨、寻找出路。
他们看似坚强实则脆弱,最世故也最单纯,最千姿百态却也最害怕信息茧房,最勇敢也最渴望支持。在完成迭代这条路上,小红书成了情绪加油站、经验收集屋和灵感启发场。
从上一代困境中走来的他们,也更知道怎么去拉其他的人一把。他们互相给予安慰、启发,在许多个脆弱的时刻,用自己的经历托举起彼此。
在时代巨变氛围下,他们互相搀扶,在生命的旅程中一点一点地试探,磕磕绊绊走到了今天,又因为自我解放而眺望着不同的未来。或许有一天,人们不再问他们从哪里来,而是循着他们的脚印,走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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