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3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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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诗兄》

作者 弥生


终于见到了诗兄。
我极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极力把挡在眼前的那些岁月的屏障驱散,然后,坐在了诗兄的对面。
万象城,小吊梨汤,是新城里的一家北京菜的菜馆,有个特色是不上茶,慢火炖出的白梨汤,装在一个黄铜的壶里,壶嘴细细长长,梨汤甘甜可口,正好为我这个从西北高原上下来的人清肺润嗓。
我跟诗兄隔了一张黄木的桌子,诗兄看我的同时,我也仔细端详着诗兄。
“40年了,我都老了……”诗兄说。
我笑笑,觉得鼻子有些酸,“诗兄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
我自己的头发也白了,只不过诗兄没有刻意掩盖,我却免不了有些伪装。
“40年了啊……”诗兄又感叹地说。
诗兄的家乡话有一种亲切感,说来奇怪,我以前总是觉得家乡话老土,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不带口音,教课时把每一个中国字都念的字正腔圆,因为我自己心里多少就有那么一点儿自卑,不像住在北京的表姐表弟,被人问从哪儿来的时候,脖子一挺,一脸骄傲和得意“北京啊……”
我也有特别铁的闺蜜,家在上海静安区,大上海啊,如果会说上海话,也可以脖子挺起来的。
为了父亲当年错过了返回北京工作的事情,或许我比他本人更觉得遗憾,当年文革结束,从北京人大被派来支援山东教育的父亲原本可以调回北京社科院的,母亲却因为进北京只能落两个孩子的户口,不忍心把她的女儿我留下,错过了机会。
“你妈当年是想带全你们姐弟三个……”父亲在母亲离世后这么说过。
母亲当年太年轻了,她不知道在那种时候怎么还可以去谈自己的要求呢?
我当年也是太年轻了,怎么可以用这个话题让为此在心里也遗憾了终生的父亲不堪回首呢?
诗兄的家乡话里,有一股泉水汩汩流淌的感觉,有一种微风吹拂垂柳的惬意,有一缕荷花似隐似现的清香,有一种柿子溢出果皮的甜蜜。
“你喜欢荷花还是柿子?我送你两幅我画的画”,诗兄说。
诗兄写诗,后来画画,充满了文人的儒雅。
我喜欢荷花,也喜欢柿子,诗兄在40年前就知道,中间整整40年的岁月,我在东瀛,诗兄在家乡,如果没有微信,可能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得到,从20岁开始的40年里,人生最美好最重要最欲望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相互毫不交叉,毫无影响,毫不知情的时间,竟然有40年这么长。
如果不是我又重新回归写作回归文学,诗兄怎么又能在茫茫人群中认出了我?
诗兄的散文诗颇有建树,在大家都用电脑和手机的时代,诗兄依旧都是手写,那些秀丽的字总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我曾开玩笑说他的字是“柳叶体”,自成一派,但诗兄的字比起年轻的时候,有力道多了,那些字里,充满了人生的感悟和沧桑。
我没有问诗兄的婚姻,家庭,工作经历,诗兄的诗集里,能找到他的人生的一切,尽管人生的过程里大都不是诗。
诗兄也没有问我在日本留学以及生活,我们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只谈诗歌。
“真的很高兴你还在写诗,还在坚持创作,想想那时我们同一个文学创作班的学员,真的还在写的没有几个了……”诗兄说。
诗兄说的“创作学习班”是1981年时候的事,当时,省作协为了培养文学创作人才,从全省选拔了25个新人,让当时的名作家为我们授课和现场指导创作,我和诗兄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在海外华文创作,没有经济收益,全凭兴趣和爱好,发表的园地也不多,能够坚持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吧?”诗兄问我。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但我还是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因为我的坚持,才有可能再见到诗兄啊。
“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叫草山岭,40年前还是山区和玉米地,那时候从市里到这儿来,得翻山越岭徒步4个小时,现在开车10分钟就到了……”诗兄说。
“我记得草山岭,”我说,“中学一年级时,我们到这儿学农,让帮着收麦子,同学们口渴,找不到自来水,村里人领我们到村后的池塘,用葫芦瓢舀上来的水里,浮着好多鱼虫……”。
“你都不认识这儿了吧?”诗兄笑起来。
我打开诗兄为我画的画,是我喜欢的荷花和柿子,荷花这张画的是,在入秋的池塘里,尽管荷花还开着,但旁边的几枝已经长成莲蓬,而且莲子清晰可见。柿子的这张的调子是橘黄色的,柿子树上,几个金黄的柿子挂在叶子所剩不多的树枝上,还有一只彩色的小鸟儿,站在树枝的一头窥探。
“都是秋天”,我说。
“和我们一样,该有果实的时候”,诗兄总是意味深长。 
诗兄画的画与他写的诗一样,很文气,很清秀,很淡雅。 
“看到你还能坚持下来创作,我心里真的很高兴。”诗兄说。
“你的诗在80年代就写得好,那时没有「女神」这样的词,可你当时就是吧……”诗兄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缝,当年诗兄的眼睛就是这么细长,一笑,眼睛就藏起来了,那些心情也藏起来了。
“我们在日本成立了华文女作家协会,这届由我担任会长,服务大家……嗨,也是想让自己不要忘了祖宗,有点儿乐趣吧……”我说。
诗兄把他珍藏了40年的诗歌手抄本送给了我,那上面,是诗兄手抄的我的诗,一整本,全部有141页。


附篇:那个冬日与这个冬日
进入12月,天就一下子冷了下来,之前的有关入秋,中秋,深秋的话题一下子就结束了,那些美丽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在夜晚悄然地飘落和干枯,树枝变得空旷起来,只要停下脚步,就彷佛能听到大自然演奏着的这支告别秋的小提琴的曲子,舒缓,优美,悠长,伤感 ……,秋天结束了的时候,这一年的主要日程也就没有什么了。
2020年的冬天如期而至,依旧以淅淅沥沥的小雨为开端,然后在那些已经收获之后的空旷的田野上,降下一层白色的薄薄的霜作为冬的帷幕。
12月初冬的几件事,不知为什么都与空海有关。
最早知道空海的故事,是1998年,我随同日本地球文化交流会的一行20人,去寻访西安的青龙寺。其实,那时候我对青龙寺一无所知,也对空海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是在我国盛唐宪宗时期,作为遣唐僧来到唐的首都长安,在青龙寺跟惠果大师学习过。惠果大师是我国佛教密宗的创始人,空海回到日本以后,816年在高野山创立了日本佛教密宗。
对于佛教,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因为“文革”的原因,在知识上了解的不多。家乡有一座不那么高的“千佛山”,曾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占了很大的位置,那些沿山蜿蜒而上的青色石阶的两旁,曾有无数个表情不同却栩栩如生的各种石雕佛像,陪伴着童年的我和弟弟在那里玩过。
据史载:隋朝年间,山东佛教盛行,虔诚的教徒依山沿壁镌刻了为数颇多的石佛,又因为建千佛寺而得名千佛山。千佛山上的石佛雕刻集中在山顶兴国寺后的千佛崖上,那里有隋开皇七年(587年)至开皇十五年(595年)所镌刻的佛像,说有9窟130多尊。
“文革”时,要“破四旧”的“红卫兵”们用铁锤榔头石块把这些佛像砸伤砸断,好多的佛像头被砸断不知去向,手臂也大多断了,只有半截的身体上也是伤痕累累,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石雕就还缺头少臂地屹立在那里,在蓝而空旷的天空下无言。
88年的时候,我在东京大学的文学院跟研究鲁迅的学者丸山升老师做研究生,同年在东大的那条每逢秋天就铺满了黄黄的银杏叶的小路上,我认识了一位身穿浅灰色袈裟的僧人,她是一位已经剃度的女僧人,来自台湾,在东大学习梵文。
我和女僧人的交情很持续了一段时间,在每天去图书馆或讲义楼的校园小路上,只要互相有空,我们在那里轻轻地踱步和用中文聊天,她的台湾腔调温文尔雅,她讲的佛经让我新鲜和着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佛学和佛家人,第一次听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色”并不是指色情,而指的是世间万物,“空”则着代表着“无“,世间万物所表现出来的形态都是暂时的,她让我放眼未来,不要在意眼前俗事……
那段时间,我遇到学习和生活中诸多的现实问题排解不开,她却能让我去思考这种哲学问题,那条铺满落叶的校园小路,就那样与她轻轻的声音一起留在我的脑海中了。
而早在公元804年,作为学问僧随第十八次遣唐使入唐交流的空海,15岁就学论语,18岁学习《书经》、《诗经》、《左传》等著作,到达长安后,遍访各地高僧﹐从醴泉寺般若与牟尼室利交流《华严经》﹐又随昙贞交流悉昙梵语。后于青龙寺东塔院师从惠果受献藏界和金刚界曼荼罗法﹐获得了密教正宗嫡传名位和向后代传法的身份。
空海806年从长安回东瀛,除携带佛典经书法物之外,还带了佛典之外的《刘希夷集》、《王昌龄集》、《朱千乘诗》、《贞元英杰六言诗》、《杂诗集》、《杂文》、《王智章诗》、《诏敕》等大批诗文作品和书法作品。
刚刚过去的12月5日,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主办了“日本汉诗在中国”的文学讲座,南山大学的蔡毅教授把他多年的研究和第一手资料,用深入浅出和风趣幽默的话语娓娓道来,在开头,介绍日本汉诗西传轨迹的时候,说到了空海。蔡教授说空海的汉诗写得好,比如这首《在唐日示剑南惟上离合诗》:
    磴危人难行,
    石险兽无升。
    烛暗迷前后,
    蜀人不得过。
空海是一代高僧,但他又远远不只是一个佛家学者,他在中国深入地研究了中国文化,回日本后,创制了平假名,他对唐诗的平仄、对偶,也有过精辟的研究,并使得唐代的近体律诗开始在日本流行。他还是日本著名的书法家,与桔逸势、嵯峨天皇一起,被誉称为日本的“三笔”。
当我静静地在“奥之院”的寺院门口合掌的时候,我与空海的时空已经相隔了1200多年,与往日在东大时的年轻知少相比,我已经成长并开始变老,36年的东瀛岁月,人总会得到一些亦也会失去许多,但此刻站在这里,我已经都不在意了。
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但此刻,我愿意相信所有的佛祖,神灵,菩萨和上帝,希望你们保佑天下的众生,平安渡过2020年的这个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冬季,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让青年人学问有成工作有为,让老人们安度晚年……
寂静的山林里,周围没有一点儿声音,山不语,树不语,石不语,天空也不语,但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冬日的阳光在深深的寂静里意味悠长。
那个曾经有缘在东大的校园里相遇的女师傅,您现在在哪所寺庙里主持?32年过去了,您一切都还好吗?
2020年12月8日于东京
弥生,和富弥生,曾用名·祁放。旅日诗人·作家。
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在国内《文艺报》《诗刊》《山东文学》《长河》《齐鲁晚报》《世界华文文学网》《凤凰网》《香港文学》《香港作家》《文狐网》、日本《中文导报》以及美国、东南亚等各国的华文媒体上多有发表。代表作有:诗集《永远的女孩》、《之间的心》、散文集《那时彷徨日本》、《桂花之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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