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科学技术发展到哪一步,我们可能都最终不得不回头看一眼诗歌,不只是看一眼诗歌,而是诗歌这种创造性劳动所带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这是诗人西川在2024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上所作的演讲。诗人在演讲中强调了文科思维的重要性,指出诗歌写作和人文研究在人文精神方面的共通之处。他说:“缺少了这些人文关照,很多的问题就是无解的!”
作为一个具有诗人、翻译家、艺术家等多重身份的学者,西川关心当代问题,关心所有没有被消化掉的问题,他时常“走神”到社会问题和道德议题上去。去年年末,张雪峰的“新闻无用论”还未降温,马上又因“文科专业都叫服务业”的言论引发热议。“当下网络上有一种舆论,就是文科对于国家是没什么用的。如果文科的人要说话,会遭遇到很多人非常‘真理在握’式的驳斥。”西川说,“这样一种情况与这些年来养成的文化氛围有关。”
我们面临何种文化处境?使用ChatGPT生成的内容是否有违伦理?如何用诗人的眼光看待世界?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西川老师的演讲实录《写作: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
写作: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
*按:2024年1月5日,南方周末举办N-TALK“文学之夜”专场,这篇文章是刘诗君根据西川在“文学之夜”上的发言整理而成的。转载自“博雅小学堂”公众号。
这个时代需要文科思维
今天我要谈的这个题目听起来有点吓人——《写作: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其实这个“1万万”是我随便说的,到任何一个数字都可以。
南方周末资料图
《南方周末》问我能不能谈一谈诗歌之用:它有用还是无用?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又让我谈诗歌?因为我自己是个写诗的人,刚才主持人已经稍微有点介绍,我实际上干很多工作,不仅仅是写诗,我觉得《南方周末》太小看我了,以为我就是能谈点诗。没完没了地谈诗,我自己有时候也有点烦了。而且这个话题——“诗歌有用还是没用”,其实我相信大家内心里是有答案的。
既然有答案,为什么还要让我谈谈这个话题?我就拿不准了,但是我试着靠近这个话题。不论你的回答是诗歌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一般人都会觉得你这个话题、你这个回答本身不一定那么靠得住。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思维是一个人文思维,是一个文科思维。
当下网络上有一种舆论,就是文科对于国家是没什么用的。如果文科的人要说话,会遭遇到很多人非常“真理在握”式的驳斥。这样一种情况当然也跟这些年来我们的文化场域有关系,我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文化氛围。举一个小例子,95%的综合大学的校长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只有5%的综合大学的校长背景是文科的。人文类的话题当然可以讨论,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这些话题姑且放在一边,你要讨论诗歌问题,就变成一个特别可笑的,就是“怎么在这个年头还有人专门讨论诗歌”。
回到我被问到的那个话题,“诗歌有用还是无用”,我自己没法给出一个回答,但是我想引用一位美国诗人的话,这个人叫弗兰克·奥哈拉。
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1926-1966),美国作家,诗人和艺术评论家。
弗兰克·奥哈拉是二十世纪美国非常重要的天才式的诗人,他是纽约派重要的人物,但是40岁就去世了。他有一首诗叫《阵亡将士纪念日1950》,在这首诗里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诗歌和机器一样有用”。那么,我会想反过来问一句,有没有开机器的人、操控机器的人、设计机器的人说过类似的话?就是“机器跟诗歌一样有用”,有人这么反过来说吗?没有,只有诗人会说“诗歌和机器一样有用”,但是不会有操控机器的人说:“机器跟诗歌一样有用”。所以这样一个状态就能够看出人们对于文化的理解,以及我们的文化处境。可能在不同的文化环境里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诗歌对很多人来讲,离他们的生活非常遥远,但是我举一个例子,就是(说明)其实诗歌始终在你身边。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用智能手机,一说到智能手机我们可能就会想到那些发明和推动智能手机的人,其中就会想到乔布斯。乔布斯虽然不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诗人,但是他是读诗的人,他的工作深受诗歌的影响,深受美国垮掉派诗人们的影响。而垮掉派受到中国唐代的一位僧侣诗人寒山的影响。寒山通过垮掉派影响到乔布斯,乔布斯将他对诗歌的接受,融入到他对于机器的设想,然后这些(成果)最终来到我们每个人的手边。当我们每一次接到电话的时候,当我们每一次拍照、每一次要发信息的时候,在你身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个诗人,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当下中国的文化处境和文化可能性
今天文化界的情况非常有趣。我们在网上、在电视里都能够看到有诗词大会之类的比赛,去一些景点还有人拦着你一起背古诗。于是就产生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如果你能够背很多古诗,别人就会觉得你是个大才子,因为你能背那么多诗;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写诗的人,基本上别人就会觉得你是个傻瓜,是个笨蛋。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处境:一个人重复别人的话,被称作大才子,一个人想干出点新东西来,被别人贬斥。
如果我们不面对这个问题,我们不光是在诗歌写作当中遇到很多麻烦,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都会遇到麻烦。
左姜杰漫画西川,右张晓刚漫画西川
在当代写作中,的的确确有很多的问题,而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很多人写出来的可能是垃圾。但是一种文化要想往前推动,就不能小看这些垃圾。
英国的一位当代艺术的赞助人曾被人问到,“当代艺术里面充满了革新的野蛮的垃圾的力量,你难道不知道吗,99%都是垃圾”。而这位赞助人讲了一句非常好的话:“我知道,但是为了那1%的可能性,我依然要赞助当代艺术。”文化的推进可能伴随着99%的垃圾的生产,与此同时有1%的可能性。只有当你从事创造性劳动,你才知道这里面的含义。而且如果你仔细打量这个问题,你会发现它本身是非常幽深的。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古典诗歌是得到大家一致认同的。我们每个人,至少是在你要显示自己有修养的时候,都离不开中国的古典诗歌。当然也不是全部的古典诗歌,很少有人张口就开始背《楚辞》,因为《楚辞》太难背了,所以也就是一些“大陆货”的唐诗宋词。
现在还有AI写作,这些高科技写作,它们写古体诗总是不错的,虽然有时候别人会指责它没有灵魂,但是遣词造句还不错。为什么呢?因为AI的工作方式叫做“深度学习”,它可以把过去所有的古诗都囊括在它的知识库里,那么当它需要产出新的古体诗的时候,是比较容易的。它工作的基本原理就是把现有的东西拿来搅拌一下,生成新的东西。当然现在依靠大数据,搅拌的面非常广阔,但是它的基本原理还是搅拌一下,然后生成。搅拌-生成,不外乎这些东西。那么这是真正的文化创造吗?也许正是因此,AI写古体诗可以,写新诗效果总是不好,因为新诗写作还没有变成知识,它是进行中的东西。
我有一位诗人朋友欧阳江河,他有一首长诗叫《凤凰》。在不久前的一个AI大会上,被人拿来作为样本,用AI仿写了一首诗叫做《猎鹰》(《凤凰》变《猎鹰》)。那首仿写诗很像是欧阳江河的《凤凰》,水平差得也不是太多!但是我看到这首诗的第一反应是:“这就是抄袭!”因为句式是一样的,句子结构是一样的,节奏、音乐性都是一样的,只是遣词造句不一样。
过了一阵子,我看到美国的一位思想家、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反应,他说这叫“高科技剽窃”。我不是在批判AI写作,而且AI写作、创造性劳动只是AI工作的很小一部分内容,它的长项不是艺术文学的创造性劳动,但我觉得它在这里面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难题,就是当我们考试的时候,作为一个人,你是不能作弊的。但是让一个机器在边上抄袭、作弊,而你把这些整合,再生成新的东西,这是不是作弊?是否违背了我们人的伦理?这就是问题了。一方面,我们非常高兴地看着这个世界的科学技术往前推进,另外一方面,我们发现只要是文化、科学往前推进,我们一定会遇到伦理问题。
伦理问题需要人文的角度来介入。撇开AI不谈,我曾经碰到一群做科技研究的年轻人。
非常有意思,似乎所有跟科学技术打交道的年轻人都是非常乐观的,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工作很好,能够产出,能够造福人类,他们也能够挣到钱,就业前景非常好。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可以把控的。
我问那几个年轻人,你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说自己是做区块链的,然后我说,区块链我不懂,你们给我讲讲吧。他们就很高兴地给我介绍什么叫区块链,但是我觉得他们有点过于得意了。我一旦看到过于得意的人,就有点想使坏,所以我对他们说:“你看,那边还有几个年轻人,你们认识他们吗?”他们说:“不认识。”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其实我是瞎编的,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了会儿天,他们也是做科技的,是做转基因食品的。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做区块链的人,吃不吃他们做转基因食品的人弄出来的食物?”结果这几个年轻人就愣在那儿了,说:“没想过这个事。”这个时候,文化处境就开始呈现了。你是做这个行当的,他是做那个行当的,都是高科技。但是如何处理这样一些问题?
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是需要哲学、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介入的,是需要我们很多做人文研究的人介入的。所以,这个世界不可以把人文社科研究放逐,甚至把诗歌放逐。诗歌写作是创造性劳动,并不是人文研究,但是在人文精神方面,它们是相同的。缺少了这些人文关照,很多的问题就是无解的!如果无解,你的生活一定会遇到麻烦。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出来,不论我们的科学技术发展到哪一步,我们可能最终都不得不回头看一眼诗歌。不只是看一眼诗歌,而是诗歌这种创造性的劳动所带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
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
我们从西方学来了很多东西,从工业到科技再到管理。如今,走到这个节骨眼上,仅仅是学习可能就不太够了。这就涉及我今天的主题,你的工作究竟是从0到1的工作,还是从1到1万万的工作?从0到1的工作就是原创,从1到1万万的工作就是学习、积累,从别人那儿获取。
西川手稿
我见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小古董——光绪年间的一个烟盒。卷烟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是我们做烟盒是会的。光绪年间那个小烟盒是一个银丝掐龙(纹)的,漂亮极了!但是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反讽。如果我们的工作都是这样一种从1到100万、到1000万、到1万万,那么它永远与从0到1的工作是没什么关系的。
在今天的这样一个历史处境中,从0到1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光对诗人是如此,对每一个行当的人来讲都是如此,不论你是做商业,还是从事学术研究、文学写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诗歌,还缺你这一笔么?不缺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小说,还缺你那一笔吗?不缺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对文学能够作出贡献,这个贡献是什么?这个贡献就是从0到1的工作。这种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的困难。
那么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关注别人,同时也关注我自己;研究别人,同时也研究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喜悦,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委屈,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难受,我也看到别人身上的委屈、难受、幽暗等等。当文学、当一个诗人能够关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有可能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
诗人西川在国内国外的诗歌朗诵现场
文学家、作家,或者人文工作者们很容易变成一个悲观的人,而搞科技的人很容易变成乐观的人。因为人文学者们看到的是过去,而过去已经有那么多历史的例子发生了。但也许你走到某一天会发现,你读到的、你听来的、你经历过的过去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许都有它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确证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独一无二的存在。
最后,我想引一位美国诗人玛丽·奥利佛的短诗《悲伤之用》,在这首诗里她说:一个我爱过的人给了我/一盒子黑暗。//许多年后我才明白/ 这,也是一件礼物。
谢谢大家!
摄影:翟永明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文化学者。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誉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Orion Visiting Artist,2009)、牛津大学出版社Hsu-Tang中国古典丛书编委。曾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西川的诗》(修订版)、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访谈录《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与人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等。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玄蝉诗歌奖(Cikada Prize for Poetry,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约三十个国家的报刊杂志,其中包括美国《巴黎评论》《肯庸评论》《哈泼斯杂志》《麦克斯维尼杂志》、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德国《写作国际》、日本《现代诗手帖》等。由Lucas Klein英译的《蚊子志:西川诗选》(纽约新方向New Directions版)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2013年度卢西恩·斯泰克亚洲翻译奖(Lucien Stryk Asian Translation Prize)。其第二本新方向诗集《开花及其他诗篇》2022年出版,获《纽约时报》推荐。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手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巨匠之一”(Xi Chuan ist einer der großen Dichter der Gegenwart /Xi Chuan is one of the greats of contemporary poetry)。意大利艺术家马可·罗泰利(Marco Mereo Rotelli)以西川、博纳富瓦、阿多尼斯等十二位诗人的作品创作的灯箱装置《诗歌之岛》2005年展出于第51届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孟京辉根据西川诗歌改编、导演的实验戏剧《镜花水月》于2007年和2013年上演于墨西哥瓜纳华托第35届塞万提斯国际艺术节、法国第67届阿维尼翁戏剧节。郭文景根据西川长诗《远游》谱写的管弦乐作品2004年由香港管弦乐团在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首演,2021年由中国爱乐乐团再演于第24届北京国际音乐节。西川曾参与王宇导演的《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与古为友》、李文举导演的《跟着唐诗去旅行》(Ⅰ、Ⅱ)、颜小可任总制片的《我在岛屿读书》(Ⅰ)等数部纪录片的拍摄,其中《与古为友》2020年获新加坡亚洲学院“亚洲影艺创意大奖”(Asian Academy Creative Awards)中的“最佳纪录片系列”等奖项。此外,西川还曾于2000年参与过贾樟柯导演的影片《站台》的拍摄,并曾为贾樟柯监制的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影片《记忆》做文字翻译(2023)。
西川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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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的诗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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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1-11
本书讨论几位北宋山水画家烛照今人的艺术成就,及相关绘画思想和历史背景。作者兴趣在文化发现, 非在考辨和美术欣赏。
· 全景解读
不仅着眼于宋画的艺术成就,更从时代切入,剖析北宋士人的思想和世界观,如何使其艺术立于世界之巅。
· 历史感十足
用现代眼光和方法,回望宋代山水画艺术,令人信服地证明其烛照今日的成就,是中国文化经久不衰的价值和魅力。
· 见解新锐
提出“唐诗宋画”可相媲美的概念,前续讨论唐诗的读法,继而丰富对宋画的赏析。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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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纪录片《山水之上》 导演/陈敏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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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北京出版社 出版
2018-04
当代著名诗人西川研读唐诗的力作,以新颖独特的视角、直率大胆的写法,带你回到唐人的写作现场,探求古人创作的秘密。
本书不是对唐诗的全面论述,而是诗人西川针对当代唐诗阅读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给出看法,同时希望为新诗写作和阅读提供参考。西川的研究方法是回到唐代,就是置身于唐代的社会生活方式、唐人的写作现场,回答了“唐人怎样写诗?是否如我们这样写?为什么好诗人集中在唐代?诗人之间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这本小书更像是一个引子,引发我们更多的思考,引领我们走入更广阔的唐诗世界。
《唐诗的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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