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如果按下一个按钮,就能杀死一个恶人,你会愿意按吗?
援外医生谢无界所在的非洲国家布隆迪,就有一项传统:
在这里,允许普通民众对罪犯动用私刑。
只要看到有罪犯被游街,任何人都可以用石头砸、用拳头打他。哪怕不知道是什么罪名。
很多罪犯连几百米都不能活着走完。
这几乎是当代社会还保留的最残忍的刑罚之一。
谢无界曾远远看过行刑过程,但他从未想到,这种私刑会被用在他身边的女性朋友身上。
就因为她愿意保护中国人。
这是她做好事付出的代价。
在布隆迪做一名援非医生,晨跑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在国内时,我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出门,跑五公里,锻炼体力和意志力,避免遇到连台手术的时候站不住。但在布隆迪,我第一次晨跑就被人“盯上”了。
那是一群孩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几岁,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有的甚至光着屁股。我一走出驻地的大门,他们就从不知道哪冒了出来。
有的温和一点,只是跟着我跑步,指着自己的嘴,围着我大叫,表示他们饿了;有的直接上手掏我的口袋,甚至在我的手里抠挖,故意撞我。
第一次碰见,我惊慌失措,第二次是同情,第五六七八次,我会有些愤怒厌烦,但到了后来,我干脆养成了“负重跑步”的习惯,每天带着一大袋糖果面包出门,跑到终点正好散完。
这帮小孩似乎就守在我们驻地附近,只要是中国面孔的医生出门,都会遭到同等待遇。
队友们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钱包撑不住不说,晚上出门吃饭散步时也会被围堵,黑漆漆的分不清来人是谁,就怕出什么意外。
再后来,我听说有队友给穆邦达省医院的护士长送了一笔“小礼物”,护士长拍着胸脯答应一定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这种问题能怎么解决,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直到那天早上,一个黑人女孩在我被围住的时候,突然“杀入”了人群。
当时的情形很奇特,冤大头我本人正低头认认真真地分发着“保护费”,远远听见一声大叫,我被狠狠一推,接着手上的面包就不见了。
混乱中,我先是看到面包被砸在了地上,一双女孩的穿着拖鞋脏兮兮的脚在上面狠狠跺了两下,接着我抬起头,才看见那个女孩的脸。
那是一个约莫15岁的女孩,表情凶悍,背上还背着个两三岁的娃娃。短暂的一瞥中,我看见她的左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瘢痕,从左侧下颌一直贯穿到颊部。
一瞥之后,女孩的身影迅速被几个高大的孩子淹没。乞讨的孩子中带头的那几个见食物没了,一窝蜂冲上去推搡女孩。
女孩踉跄了几下站稳,慢慢往墙壁后退,突然从草丛里抄起一根棍子,像个女侠一样呼呼挥舞起来。
男孩们继续向她逼近。我见势不好,喊了几声“STOP”试图让他们停下,看劝不住,又跑回驻地的院子里搬救兵。
我拉着队友跑出来时,几个孩子已经打成一团,女侠背上的孩子被放在墙边,正在哇哇大哭。
我扒开人群,看见两个又高又壮的男孩正把女侠压在地上。女侠的棍子被他们抢到了手里,用来抽打着她的胳膊和腿,间或用脚踢她的小腹,甚至是脸。站在一旁的孩子们纷纷在欢呼着。
我一下明白了,这女侠应该就是护士长找来驱赶乞讨的孩子、保护我们的,她是被我们牵连了。
我大喊着“你们干什么!”,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中文。
还好,男孩们勉强被我唬住了,我和几个队友立刻上去推开他们。还躺在地上的小女侠也在拼命挣扎,甚至抓咬,那俩男孩的胳膊很快就挂彩了。
但倒霉的是她是无差别攻击,给我手上也抠了一条口子。
女侠把我们挣开,立刻奔向了被放在墙角的娃娃,张开双手拦在娃娃前面,警惕地看着我们,那眼神既凶狠又坚定。
这么一闹,队友和保安们都来了。大孩子们见讨不着好,渐渐散去。
女侠一直瞪到最后一个孩子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墙边,用沾满泥沙的手擦着脸上的血迹。
真不知道护士长为什么要找她,虽然勇猛,但人也还是个小姑娘啊。要是我不回来,她不得被打出个好歹来?
女侠身上都是伤,我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于是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抓痕,示意要处理伤口,让她等我一会。
但等我处理完自己的伤口,拿着碘伏和纱布从驻地出来时,负伤的小女侠早已不见了。
小女侠想深藏功与名,敌不过我是个故事体质,上午急诊科的医生溜号,我被叫去帮忙,一进门就看见小女侠坐在那排队。
她看见我,立马抱起孩子想走,被坐在门口的护士拦住了。
我招招手让她坐下,简单检查了一下,鼻根部皮肤裂伤、颊部皮肤擦伤、四肢多处软组织挫伤,小姑娘伤得确实不轻。
我请护士嘱咐她不要乱动,我要开始清创。护士笑了起来,指着小女侠左脸的伤疤说,这姑娘经常会因为打架而挂彩,急诊科人家是常客了。
护士似乎把小女侠当成一个惹是生非的孩子了,我有些不认同,但也不好开口辩解。
我尽量把缝合的手放得很轻,但小女侠还是极度不配合,一会莫名其妙扯掉洞巾,一会好奇似的摸摸我刚消好毒的伤口。
俩护士先是呵斥,后来干脆上手压住她,上了“压麻”,才勉强完成了清创缝合。
我问护士,不是说是急诊科的常客吗,怎么这么难伺候?
护士也一脸迷惑地问小女侠怎么回事,女侠用本地语咕哝了几句,护士哈哈大笑,给我翻译说:“她说她没钱赔偿你的胳膊,就算你帮她,她也没钱赔你。”
女侠大大的眼睛像小动物一样警惕地盯着我,我只能苦笑着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她赔。她立刻跳下椅子,抱上孩子溜走了。
护士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本就不漂亮的莲娜,现在更嫁不出去啦。”
莲娜,原来她就是莲娜。这个名字,不仅我听过,我们中国医生应该都听过。
这就要说到穆邦达省医院的护士长女士。
在这所医院,护士长有点像国内的后勤院长,主管全院卫生、安保、消防,工作职责很杂,权力也很大。时不时这位女士就会跑到我们中国医生的诊室来,美其名曰帮我们熟悉环境,给我们一些小道消息,实际是打秋风,讨一些我们自备的药物出去卖钱。
莲娜的八卦,就是这位护士长试图向我索要一盒草珊瑚含片时说出来的。
她的开头像一个女巫在念咒:“你要小心一个叫莲娜的女孩,或者说,你要抵抗住莲娜的诱惑。”
我一头雾水,也没有想继续八卦的意思,护士长于是试图用更重磅的消息吸引我:“告诉你吧,莲娜的母亲是一名臭名昭著的妓女。”
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班里拉帮结派的小孩,说你不要跟某某某玩,因为他爸是杀人犯。这么想着,我都有点憋不住笑了。
护士长见我不认真对待,接着又说,如果你见到莲娜就懂了,她到哪都背着一个三岁的娃娃——那是她的儿子。
“想不到吧,才15岁,就跟别人有了个孩子。而她在医院呆着,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孩子的父亲。”
护士长一副为我操心的样子,似乎很担心我跟那个未婚先孕的莲娜走得近了,名声会被影响。
我当时有些不爽,她把我当什么人了,来非洲乱搞男女关系的吗?最后我给了护士长一整盒草珊瑚含片,打发她赶紧走。
后来我才发现,护士长把这个消息用同样的方式告诉了医疗队所有男医生。这个莲娜,在她口中成了一个绯闻缠身的麻烦人物。
但队友们也告诉我,就是这个莲娜,每天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我们上班的路上,用捣乱的方式,帮我们赶走乞讨的孩子。她总是满身是伤,沉默地离开。
我觉得护士长说的肯定有水分。我想听听真相。
当然,真相是要用礼物来换的。我带上了从中国买的丝巾,买了牛油果和饮料,主动找到了护士长。
护士长很得意地问我,晨跑路上被骚扰的问题是不是解决了?
我立刻接过话题问她,那个来帮忙的女孩就是莲娜吗?她背着的那个娃娃,真的是她的孩子吗?
她才15岁,孩子3岁,这真的可能吗?
护士长拿起饮料喝了起来,露出狡黠的表情说,对啊,我告诉你们的是假消息,不过这个假消息,正是莲娜本人要求放出去的。
护士长说,莲娜背着的娃娃,其实是她的弟弟。
莲娜的母亲确实是个妓女,他们没有父亲。母亲死后,莲娜的弟弟按道理要被送往福利院,莲娜为了把弟弟留在身边,谎称自己才是孩子的妈妈。
教会很赞赏这种保护家人的行为,于是出面帮这个女孩圆上了谎言,并且把她送到医院,委托护士长照顾她,让她做一些杂活谋生。
但自从莲娜来了,医院就变得很奇怪。“文明的人会因好奇四处打问她,并试探她的底线,粗鲁的人会去骚扰她,而罪犯则企图强暴她”。
护士长试图详细地描绘,莲娜如何吸引了男人们的注意,又在被骚扰时奋力反抗,以至于在左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这不是受害者有罪论吗?我还没来得及反驳,护士长继续用夸张的语气说,她也没想到,莲娜真的很“聪明”,后来竟然想到要谎称有个丈夫,来躲避骚扰。
她说,她之前找我们八卦莲娜,正是为了帮莲娜传播这个谎言。
“但总有些男人会识破这个谎言。”护士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她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我总觉得,护士长有点话里有话,说是传谣言保护莲娜,可说的话让我们听了都以为是莲娜作风不检点,这次嘴上夸她聪明,阴阳怪气的更像是在讽刺女孩“精明”。
这里面的区别十分微妙,要追究起来吧,她也没有说莲娜是妓女之类的,就是有些说不清的暗示。
我忍不住反问护士长,如果莲娜真这么聪明,为什么会被你差使来帮我们打架?为什么她穿着那么破旧,还被护士嫌弃?教会不是托你照顾她吗?
护士长脸一下红了,她反过来吼我“动动脑子吧”。
“你们这些医生惹出的麻烦,不想继续被骚扰,又不想当坏人。这些肮脏的活总要有人来干,那她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我明白了,护士长不是针对莲娜,而是在这所医院里,没有其他人比莲娜更好欺负。
有一个妓女母亲的莲娜,就像是有缝的鸡蛋,再传她的谣、再给她扔什么脏活,也无所谓,是这样的吗?
我想起了莲娜那双圆圆的眼睛,即使竭力装作凶狠,原来也还是羔羊的眼睛。

恶意就像水一样,总是在最低的地方堆积。
我在医院的“明处”,几乎见不到莲娜。我专门找过两个人打听,女护士用促狭的眼神看我,问我要小费;而男工作人员则笑着说,她“不好”,我给你“介绍”更好的。
我唯一一次在医院里碰到莲娜,竟然是在男厕所。
那次我碰上连台手术,不得不拜访这家医院以肮脏著名的厕所,结果在厕所门口就被保洁拦住不让进。保洁说里面刚打扫完,等了半个小时还是这个说法。
我憋不住了,推开他们闯进去,结果看见里面真的有人,是莲娜。
她一个人跪在小便池旁边,背对着我,努力地擦拭着泛黄的地板。她弟弟被放在离她不远的地上,正玩着空的塑料瓶。
厕所没有窗户,虽然有个有气无力的换气扇,但还是改变不了那令人上头的味道。我很少在医院上厕所,就是知道这里的厕所几乎从来没有人打扫。
而莲娜连个口罩也没有,只有一条抹布,很用劲地擦着,抹布摩擦得“咯吱”作响。她的头上绑着布条,大概是为了防止自己用脏手去挽头发。
我楞了好半天,莲娜才转过头发现我。
不像很多布隆迪人,看见中国面孔会有些惊讶甚至讨好,莲娜则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好像很烦我打扰了她的工作,接着站起来就推门走了出去,连弟弟都没带。
我到底也没好意思在小娃娃面前上厕所,悻悻地走出去时,两个穿着制服的正牌保洁仍然靠在墙边闲聊,拿拖把玩水,看见我还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非洲的医院除了医生,护士、行政乃至保洁,都是没有门槛的肥差,经常被塞进一些部长的女儿、妻子之类的人物。这些人吃着空饷,脏活都扔给了莲娜。
有一次路过厕所的时候,我还看见几个护士在怒骂莲娜,莲娜一直低着头。似乎是因为莲娜刚拖完地没有弄干净水,有护士被滑倒了。
而在那些场景里,莲娜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警惕。
但专门留意她之后,我才发现,我们竟然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参加婚礼。
中国医生驻地的一墙之隔就是政府办公室,办不起酒店婚礼的新人常会在此简请亲朋,路过的陌生人也可以免费喝一杯。
几乎只要不上班的时候,我都会来蹭个婚礼。
同事们都很奇怪我这么爱凑热闹,而我只是觉得,做一名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能看看有情人相拥的快乐也挺难得的。
但认识了莲娜后,我才发现,几乎每一次我去蹭婚礼时,她就坐在我的同一排。
我总是迟到,只能中途溜进来坐最后一排,而莲娜是因为每次都跑去帮忙布置现场,总在一切落定后才落座。
莲娜也没有注意到我。在给新人唱赞歌的环节,她总是特别投入,情到深处甚至会在过道里翩翩起舞。
唱完赞歌,婚礼的主家可能会给宾客们送些小吃和饮料。我每次都特别害怕他们会像医院的护士们一样,无视衣着破旧的莲娜,但幸运的是我看到的每次,他们都给了莲娜一份。
而莲娜低着头举起双手接过。
每次新人祝词完毕后,莲娜总会热泪盈眶,还会把她弟弟抱到胸前说着什么。
有一次,我在莲娜抱着弟弟喃喃自语时偷偷凑近她旁边,想偷听几句。没想到这一听还真让我听明白了,莲娜说的竟然是英语,她在对弟弟说:“看,爸爸妈妈也是这样结婚的噢,爸爸妈妈也是这么相爱的……”反复重复着,直到哽咽。
莲娜竟然会说英语。我不知道那些欺负她的人是否知道,这项在布隆迪很罕见的技能,本该让她有相当不错的工作和地位。
当时的我只是默默注视着,从未想过,最终改变莲娜命运的人会是我自己。
我和莲娜的再一次交集,在一个午夜。那天急诊轮到我值班,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凌晨4点,总共来了8个急诊,还全是鼻面部的清创缝合。
前两次护士还能帮帮忙,到了第三次,他们明显懈怠下来。手术做到一半,我发现包里没有线剪,让护士去拿,她一去竟然去了二十多分钟。
我跑出急诊室找人,发现角落里似乎有人正注视着我——
是莲娜,她从一辆平车下探出头,眼睛黑亮黑亮的。
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辆轮子损坏被锁起来的平车,而她的弟弟正睡在平车下的篮子里。这就是他们姐弟俩的床位。
 就是这辆平车,莲娜头朝着轮子,弟弟放在篮子里。平车上的板子可以防天花板漏水。
没来得及和她说什么,护士把剪刀送来后,我又匆匆回到了诊室。
手术结束后,我回房打了个盹。这次叫醒我的是莲娜,第四个患者来了。
莲娜把我领到急诊室,我又去找护士,可是这次就连砸门都打不断门里的呼噜声。
今晚的第四个伤者是斗殴所致的耳廓撕裂伤,耳廓的伤向来不好缝,因为皮肤少、血供不好,更何况这个伤者还伴有耳廓皮肤的部分缺损,医院还停了电,急诊室里一片漆黑,没有护士我还真不敢动手。
我看了看大门紧闭的休息室,又看了看一直注视着我的莲娜。她一言不发,可是眼睛亮闪闪的,好像有星星。
最终我还是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示意她来帮忙。
终于得到我的召唤,莲娜从平车底下钻出来,跑到我身边。我指了指墙上的白服,用英语告诉她,想要来帮忙必须穿上它。
莲娜摇头假装自己听不懂英语,我坚持指着白服,她仍然摇头,似乎不敢去拿。
但诊室里伤者的呻吟一声紧过一声,我扭头往诊室走,很快听见莲娜跟了上来。她穿上了白服。
我教莲娜左手举着手电,右手戴上手套,帮我擦血、剪线。
这姑娘打灯的技术真的很“稳”,你不扯她的胳膊,她绝对不动。但打灯需要跟着术者的眼睛走,我不断纠正着她的动作,她虽然很努力的在配合着我,但胳膊越来越僵硬。
我试着向她解释:“你可以想象是你在做手术,这时候你才知道灯要往哪打才合适,什么时候动才合适。”
我听见莲娜深深的呼吸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灯试探性地照向了我还没缝到的方向。我赞许地“对”了一声,没回头看,但感觉莲娜似乎笑了。
她开始主动开口,用英语问我怎样是对的。我们的配合越来越流畅。
更让人惊讶的是,莲娜擦血、剪线的动作十分熟练,甚至分得清哪个是双氧水、哪个是碘伏,要知道,连我带的本地医学生都经常搞不明白。
我忍不住夸了莲娜两句,她淡淡地回答说,自己曾在教会医院帮过一段时间忙。
但说完就停住了,似乎不想提到自己的过去。
我也不敢问,只好自言自语似的说些“电怎么还不来”、“今晚的蚊子好多”之类的话。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尴尬,莲娜主动说了一句:“早上似乎经常看到你在院子里跑步。”

我正想自豪地接话说我每天跑五公里,她的第二句话就来了:“很奇怪你为什么还这么胖。”
这天就被聊死了。
安静了半天,我问莲娜,是不是在升国旗的时候看见我跑步的?
莲娜摇了摇头说,护士长说她不配参加升国旗。
我脑子一懵,脏话差点冲出口,又咬住了,没有说话。

缝合结束,家属上来握着我的手不住地感谢,而莲娜十分自然地又要往角落里溜。
我一把抓住她,对家属说,要不是这位小姐的照明,我不可能在停电的情况下缝得这么好。
家属又握住莲娜的手感谢,莲娜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家属。我隐约看见,她的眼眶湿润了。
就连帮她缝合鼻根部那道3厘米的口子的时候,我都没有见过她哭。
第五个、第六个……第八个急诊做完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莲娜弯腰收拾着东西,熬了一个通宵,我们都有些疲惫。
我站直身往窗外看,正好看见院中五星红旗和布隆迪国旗在迎风飘扬。我又想起了莲娜说自己不被允许参加升旗仪式的事情。
我问她,布隆迪的国旗有什么象征吗?
她说,国旗上下两个相对的红色三角形,象征着为自由斗争而牺牲的烈士们的鲜血。
我指了指绣在自己胸口的五星红旗说,我们的国旗也是一样。在我们的国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们去参加升旗,这是一个人基本的权力。
而莲娜又做错了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的出身,连一个人都不配当?
我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说话的语气也很重。莲娜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国旗。
我匆匆从口袋里掏出5000布法郎(约合12元人民币)塞进莲娜手里,作为补偿,也作为她加班一夜的报偿,然后走出了诊室。
我把莲娜的故事告诉了队友们,有几名队友有样学样,晚上找睡在急诊室门口的莲娜做助手。
莲娜每次都漂亮地完成了任务,他们也会借机给她些小费。
护士们看人下菜碟,似乎都知道莲娜成了中国医生眼里的红人。可莲娜自己还是不接受我们的施舍。
我们给她送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把一些有包装的食物单独放在塑料袋里,假装扔到莲娜常翻的垃圾堆里,寄希望于她能捡到。
有一次队友过生日,我们切了一小块蛋糕放在袋子里,然后躲到楼上远远看着。
幸好,那天是莲娜第一个来翻垃圾,拿走了那块蛋糕。我们在楼上高兴得像再过了一个生日。
莲娜似乎变得开心了一点。每天早晚,她总会准时出现在我们上下班的路上,保护着我们。
她还会主动帮我们打扫诊室,作为报答。
有一件奇怪的事是,她只在有其他护士时进来,如果护士有事出门,她也会跟着出去,直到护士回来,又跟着进来继续打扫。
但女老师表示没有发现类似的情况,我们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下一次她来打扫时,我们几个男医生就会主动走出诊室。
要是其他保洁,我们肯定会担心他们手脚不太干净,也不怪他们,中国医生的“小药库”毕竟是本地的硬通货。但莲娜身上,从没出过这种事。
早上晨跑时,我会看见她在拐角处偷偷注视着国旗。
莲娜才15岁,我本来觉得她最好应该去上学。但上学一是要钱,二是她弟弟就得送回福利院,布隆迪的福利院的条件,可以说比丛林都不如。
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好像真就是让莲娜姐弟俩在医院住着,好歹有瓦遮头,还能挣点钱。
我想过再找一次护士长,从根源改变她对莲娜的偏见,但护士长一直躲着我。
仔细想想,莲娜的处境,护士长似乎也算不上罪魁祸首,人家只是含糊不清地说几句话而已。
医院里的人,谁都说不上是罪魁祸首。找他们的麻烦,可能不如先帮莲娜有自立的能力和地位,毕竟我们只是过客,莲娜还有很长的一生。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快得超出了我的预料。
非洲的雨季到了,昼夜温差开始加大,很多人都出现了咽干、咽痒的症状。
莲娜来打扫诊室时,我注意到她也在咳嗽,于是叫住她,给她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发现没有太严重的症状,就从自己的小药库里拿了一盒草珊瑚含片给她。
离开中国的日子久了,我们带来的这批草珊瑚含片也到了保质期。我嘱咐她自己吃就好了,不要给别人,虽然过期几天的药吃不出大问题,怕就怕有人上纲上线。
过了几天,莲娜又问我要了几盒药,说效果很好。我想到她还有个三岁的弟弟,需求量可能确实大,顺手就给了她3盒。
莲娜要走药两周后,护士长突然到访,说院长请我去一趟,还悄悄地告诉我说,“他很生气”。
我一头雾水地到了院长室,院长铁青着脸把一个草珊瑚含片的盒子拍在了桌上:“你为什么把过期的药物给病人吃?”
我上前检查药盒,立刻发现这是我给莲娜的那批次药。这批次药,我就算给出去也只是一版一版,只有给莲娜的是盒装,因为怕她不好保存。
我很快明白过来,莲娜应该是把药送给别的病人吃了,而这群被帮助的病人中可能有内鬼,把药盒给了护士长。
我给药的时间是半个月前,每天4片的话保质期内就能吃完,现在跟我说过期,这他妈不是陷害吗?
我立马翻脸了,问他们敢不敢说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拿到这个药盒的?吃药的是谁,出了什么问题?
护士长见我杠起来了,连忙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可能是莲娜趁谢医生不在时偷的,或者是医疗队没有销毁干净的药物,在垃圾堆里被莉安娜找到了。”
她还埋怨似的说,莲娜总是把人家医疗队的垃圾翻得到处都是,影响医院的整洁。
我越听越不对劲,她似乎是要把这件事都怪到莲娜头上,把莲娜赶走。
我想起很久以前,护士长来问我讨要草珊瑚含片,我只给了她一盒,而莲娜一拿就是四盒。
中国医生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会引起争抢的资源,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就像驱赶乞讨的孩子那次一样,莲娜又是被我们的善意连累了。
我直接开口打断了护士长:“是我在半个月前让莲娜给病人的。我给的药量很少,可以担保药物绝对是在保质期内,被对症使用的。”
反正他们无法证明药物被放到了过期,那说胡话谁不会?
护士长被我打得措手不及,张口半天说出来一句,你是不是让莲娜参与急诊了?你怎么能让一个临时工干护士的活儿呢,你知道你们那晚有很多费用都漏收了吗?
我继续怼回去:“莲娜有教会医院工作的经历,而且就我看来,她干得非常好。不像贵院的护士,能抛下急诊病人睡大觉!”
护士长气得脸通红,我注意到一边的院长脸色也十分难看。他们拿我没办法,但如果我让他们受气了,他们肯定会拿莲娜撒气。
我眼珠一转,甜甜地问护士长:“您之前不是说想多要一条丝巾吗?想要个什么颜色的呢?要不和治疗您老公腰疼的药膏一起给您呢?”
又问院长:“我们送您的牛肉干和酸奶味道怎么样?我这还有两袋牛肉干呢。”
接着我指天发誓,这次是我马虎了,类似的情况下不为例。
护士长和院长被我变脸的绝技惊得目瞪口呆,最终挥了挥手让我出去。
这件事算是解决了。我回到诊室时,看见莲娜正在诊室外等着我。她垂着头,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像是等着我的审判。
见我走过来,她张了张口,大概是要道歉。我打断了她说没事,这不怪你,“就是下回要想帮助别人,得先有自保的能力。”
莲娜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有些烦躁地问她:“这个地方欺负你的人这么多,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莲娜抬头注视着我。她说,她是来医院找父亲的。
莲娜说,她家在距离这里40千米的穆阳扎。从记事起,她就没有见过父亲,只记得自己在照顾生病的妈妈。
妈妈有间歇性的精神不正常,好像是高烧不断造的后遗症。但妈妈清醒的时候,会跟她讲起父亲,说他是穆邦达省医院的医生,还说他会回来找她们母女的。
莲娜说,那时候的妈妈虽然生病,但一直在努力挣钱,还送她去教会学校。她学会了英语,甚至在教会医院里帮工。
直到四年前,妈妈被一个男人强奸了。
莲娜坚称那是强奸,但就因为那个男人留下了一块面包,后来,附近的人们都风传,莲娜的妈妈是只要一个面包就可以睡到的妓女。
后来,妈妈似乎真的间断在做“那种生意”。
莲娜也怨恨过母亲,因为妈妈的名声害自己在教会学校处处被排斥。但神父告诉她,不要责怪妈妈,因为经常发病的妈妈,已经找不到其他工作来抚养她了。
三年后,母亲病逝。因为不想弟弟被送进福利院,莲娜声称自己才是弟弟的母亲。又因为在老家的名声太差,她不得不背井离乡,出来找生活。
当要选择一个流浪的方向时,她选择了穆邦达省医院。因为妈妈说过,她的父亲在这里,是一名医生。
但除了这个信息,她一无所知。
她只能这样问见到的每一个人:有没有见过这样一名医生,他的妻女在穆阳扎,妻子沦为了妓女,女儿只有15岁……
她会面临追问,她会不得不承认,是的,我是那个妓女的女儿,是的,我现在没有父母、没有家,我一个人,住在医院里。
“文明的人会因好奇四处打问她,并试探她的底线,粗鲁的人会去骚扰她,罪犯则企图强暴她。”而她只能继续问下去。
她唯一能隐瞒的只有弟弟的身世:不,这个孩子和妓女没有关系,这是我的孩子。
原来,一直以来被所有人落井下石的“污点”,是莲娜主动暴露出来的;被人们揣测议论的谣言,也是她主动放出去的。
她原本希望用这些伤口,找回亲人的关注,但只等到了众人的污蔑和排挤。
穆邦达省医院就这么大,如果她父亲真的在这里、而且想认她,那早就出现了。
我不忍心问这个故事的结局,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找到父亲,你要做什么?”
莲娜说:“我会安慰他,因为爸爸永远地失去了妈妈,然后我会带着弟弟和爸爸一起生活。”
她说,之前,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的,可是见过你们之后,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和你们一样的人。
她看着我笑了。
我想,如果我是她的父亲,一定会非常、非常爱她。我会包扎她的伤口,因为我不需要用伤口去辨认她,我会记得她的笑容,记得她的眼睛。
我是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秒,都会有无数细菌、病菌入侵,其中说不定哪一个,就会引发致命的结果。
2023年9月2日,一个平凡的周末。我们按照惯例去了首都,采买补给。周一回到医院时,护士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莲娜走了。
她说,就在周六那天,莲娜偷拿了其他病人的一盒消炎药,被抓了个正着。他们把她赶走了。
我问莲娜怎么会偷药?护士说,是收费处的人亲眼看见的。
那天,有个女人带了一个9岁的孩子来看病,她们交不上钱,一直在收费处站着。莲娜路过跟那个女人聊了半天,接着就去拿一盒药,给了那对母子。
收费处的人看见了,说莲娜又在帮患者逃费,莲娜说药是她自己的。
那对母子拿了药就走了。因为孩子烧得厉害,而且他们没交拍片的钱,可能怕不走就走不掉了。
过了一会,换药处突然有个人说他的药被偷了。丢药的病人咬死他的药是被莲娜拿走的,给了那对母子。
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立刻跑去检查自己的“小药库”,果然,里面少了一盒消炎药。
莲娜给那对母子的,是我的消炎药,不是偷其他病人的!
如果莲娜如实说药是中国医疗队的,那就算天塌下来,也得等我们丢药的人回来决定怎么处理。但莲娜没有,她默认了药是她偷的。
她曾经见过我藏药,还问我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说这里的患者经常做了手术就没钱买药了,我私藏一部分,这样碰到买不起的病人,可以不走公账,直接送给他。
当时我跟她说,这个药就算给出去也要保密,不然病人就得付钱。
我还记得,那次我因为草珊瑚含片被院长刁难了回来,莲娜站在我的诊室门口,深深地低着头。
所以那一天,她也同样沉默。
有丢药的“苦主”,又有护士长“主持公道”,他们最终决定报警,按照本地的规矩,把莲娜拉去施私刑。
护士强调说,行刑队来带走莲娜的时候,她很平静,没有哭,放下娃娃主动跟着他们走了,就像之前去打架一样。
医院里没有人跟着去。但我知道对小偷的私刑是什么样的,上一次援非的时候,我见过一次,那个小偷被架在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两个壮汉扛着他。
扛着他并不是惩罚本身,是为了防止他中途倒下。因为他们会带着他在闹市中游街,一路上会有无数人用石头砸他,用拳头打他,扯他的耳朵,踹他的腿。
我见到的那个小偷,游街的路才走到一半,眼角、嘴角已经全是血,眼睛肿得像个乒乓球,衣服几乎全被扯烂了,半身赤裸,口中呜呜咽咽的不知在说着什么。
有个路人刚刚打了两拳回来,满脸亢奋,我抓住他问,那人到底偷了什么?路人脸上空白了一瞬间,说我也不知道。
当一个人有了污点、当一个人被打上小偷的标签,每个人都可以往里扔一点恶意,没有人要为结局负责。
我问护士,莲娜现在在哪?护士让我发誓不能告诉别人,最后才说,她被送到了很远的医院治疗,而她的弟弟被神父带走了。
我继续追问到底是哪个医院?护士眼神躲闪,只说“很远”。
我读懂了这里的暗语。
我不知道,莲娜的死有多少是因为我。因为我们和她走得太近招来嫉恨,因为我鼓励她帮助别人,却忘记她的处境。
我想质问护士长,可是她突然休了45天的长假。45天后我再见到她,她竟然在我面前装作听不懂法语。
看到她躲闪的眼神,我明白,她也后悔了。
她只是想在一个她眼中的罪人身上,施加一点点恶意,因为一点点嫉妒。她也没料到这个结果。
她甚至没有亲手扔过一块石头。
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替莲娜完成最后的愿望,找到她的父亲。
我没有莲娜那么善良,我想找他,不是为了安慰他,相反我要告诉他,你老婆孩子都死了,死得受尽折磨与苦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不负责任。
莲娜为了你,把自己变成了靶子,而你是一个懦夫,从头到尾都不敢出来认她!
但我发现,我和莲娜一样没有任何线索,没有找人的办法。
我只能把我最不想说的“谣言”再说一遍:有没有这样一位医生,他的妻女在穆阳扎,妻子沦为了妓女,女儿只有15岁……
就在停笔的一天前,我的“线人”找到了我。他告诉我,莲娜的爸爸似乎真的被这个笨办法找到了。
穆邦达省医院的门卫告诉他,自己曾经在布隆迪军队服役,他听说,自己的上一期军队里有个军医,军医的老婆住在穆阳扎,听说生病了,还成了妓女。
我立刻问线人,有没有把我的质问转达那个懦夫?
线人用为难的表情告诉我,来不及了,他已经死了。早在十年前,那名军医就牺牲在了边境的战争中。
莲娜在等待的怀抱,永远不会来,又或者早已到来。
我想起来,刚认识莲娜那段时间,我有时会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遇见她,就是火葬场门口。
那是我晨跑的必经之地。有时我会撞见她混在送葬的人群中,神情肃穆、来回踱步。她把弟弟放在墙角,自己在人群中穿行,似乎在说些什么。
我猜她是在安慰他们,因为有时候她说完,陌生的家属们会流着泪与她行贴面礼,甚至紧紧地拥抱她,不嫌弃她衣衫破旧。而她也十分投入,紧紧地拥抱着对方,就像一家人。
有一回,我跑完两圈回来,看见葬礼的人群已经散去,莲娜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天空。
那天有很大的风,风里是燃烧骨头刺鼻的气味,大风穿过她的身体,显得她身形很瘦很瘦。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父亲,在拥抱她。
莲娜抱着弟弟,坐在夕阳下。
莲娜死后,谢无界难过了很久。
这个故事他给我讲了三遍,第一遍,他认为整件事都是自己的责任,他不该告诉女孩药在哪里,不该教她帮助别人。
第二遍,他认为护士长是罪魁祸首,他花了很长一段描述护士长的爆炸头和粉红色指甲油。
我让他放一放。一个月后,他再写了一遍。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每个人其实都只做了很小的一件事。护士长小小地渲染了女孩的过去,谢无界小小地表现了一点善意,丢药的病人小小地撒了一个慌。
而一条生命,就在这一点点偏移中,从生到死。
不是有人杀人,而是“每个人”,都扔了一块石头。
这是这个故事最可怕的地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52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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