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如果一个人人都撒谎的世界,突然出现一个说真话的人,他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从小就好奇,因为那个童话《皇帝的新衣》。
我翻阅了太多的版本却没有一个交代了男孩最后结局。
后来我妈干脆编了一个,说男孩肯定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告诉我千万不能跟她撒谎。
多年后,我收到了今天这篇故事,他是真实版的《皇帝的新衣》。
有个男人因为想说真话,想让世界变好,而遭受惩罚,被剥夺一切。
他终于成了当地最会撒谎的人。
我的朋友谢无界是一位援助非洲的医生,他在那里呆了快两年,直到他回国后,仍然坚定地告诉我,这个爱撒谎的男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真正到了非洲,我才知道,人有多会撒谎。
作为国内来布隆迪的援非医生,我们提前接受的培训是反诈骗。
买菜时要自己算一遍钱,否则可能2x10=100;加油时要问一遍是什么油,否则可能加到价值千金的“高价油”;
我们甚至连身边的护士都不能信。要是任由她们找借口请假,整个医院会走到没有一个人上班。
对了,当时还有一个知识是,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男人说,自己已经妻离子散。
因为这些人为了骗钱,能把自己祖宗三代都编成惨死。
我只遇到过一个男人,总是近乎炫耀般地讲,他的家庭有多么幸福,他要让两个儿子学法,还有两个女儿可以务农。
他语气是那么自然,仿佛在这个混乱的国度,他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总跟我炫耀的妻子、儿子、女儿——
都已经死了至少三年。
我第一次见到托马斯,就被他摆了一道。
那天,他穿着一身蓝色西服,敲响了中国援非医生营地的大门。
他说他是社区工作者,也是本地的神父,是来帮我们登记的,“所有外国人都需要报备”。
当天正好队友们都去首都采购物资了,营地里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在这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这群中国人。
最开始我还有些警惕,婉拒他说队长不在,我不方便登记。
这个穿西装的神父马上追问了一句:“你和那些中国人不熟吗?”
我怕真被当成是非法入境的抓起来,赶紧把他迎进来,端茶倒水,配合他的所有问题。
这些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我是什么科室、治疗什么疾病、我们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开始正式上班、哪个院子是哪几个大夫在住,早上我们几点钟会去餐厅吃饭,中午和下午我们分别几点钟下班……
在喝完了四杯水、吃了一大堆牛肉干后,神父托马斯终于宽容地给我画了个十字,宣告了我的嫌疑解除。
他还费劲地解开了被肚皮绷得紧紧的西服,从内兜掏出了一尊木质的十字架,示意要送给我。
来非洲之前的“反诈培训”中有一课,就是说这里的神父很爱跟中国人布道,希望收一些耳根软又多金的中国信徒,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坚决拒绝。
我一下重提警惕,脑筋一转,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跟他说我是佛教徒,不用再纠缠了。
这招确实好使,托马斯神父没有多说一句,理解地把十字架收回衣兜里,整理了下衣服,就跟我告别了。
临别前,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上帝告诉我,我们还会再见的,谢医生。”
当天晚上,我得意洋洋地把这段奇遇跟队友们讲了,尤其重点介绍了我拒绝传教的机智方式。
结果队友们非但没有夸我,反而问道,你看了他的证件吗?
我一呆,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队长专门给省医院的院长打了个电话查询这件事,对方回答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国人要报备这一回事,周围最近的两个教堂也没有叫托马斯的神父。
托马斯告别时那个狡黠的笑容又出现在我眼前——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我们中国医疗队的事?
我们围绕着托马斯的身份做了很多种猜测,最终确定,他应该是个小偷。
因为四天后,我们的营地就被盗了,而且损失最大的就是我。
一夜之间,不熟悉情况的人还真不能把营地搜刮得这么干净。大家立刻怀疑上了这几天唯一的陌生人托马斯。
我们第一次在非洲报了警。当时我比谁都着急,生怕是自己引狼入室害了大家。
警局离我们驻地不过10分钟路程,我们想着警察马上就到,干脆把整个院子都封锁了,为警察保护现场。
结果一群人在门外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忍不住又打了一次报警电话,对面不急不忙地说,最近警情比较多,没有多余的警车给警察使用。
他们还不失礼貌地解释道,如果我们能报销来回路费的话,空闲的警察可能会快一些赶到我们这里。
我脑中一下响起了《血钻》里的台词:“这就是非洲。”
贿赂是不得不给了,但同时我们也觉得不能再指望这帮警察,谁知道让他们找线索需要加多少钱呢。
几个医生想办法把监控器里的数据导了出来,干起了翻监控的活儿。
看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监控,我万幸地确定了一件事,至少托马斯本人昨天没来偷东西——因为整个视频里没有看见他那标志性的大肚子。
事实上,昨天光顾我们院子的不是一两个贼,而是三批。
从大件电器、财物,到我的衣服甚至内裤,前两个贼把屋里搜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最后一个贼只捞着一个小椅子,价值15元人民币。
等我们把三个贼的脸都看清楚后,警察终于赶到了。
如我们所料,他们只是简单地登记了一下损失财物,看了不到二十分钟监控,就打算走了。
我努力地向警察描述了托马斯的长相,希望提供一点线索,或者警方能确认被盗与他无关,给我摆脱责任。
但警察只是敷衍地听了几句,见我不打算给更多路费,扭头就走了。
我到底没知道托马斯是谁,也没追回衣服。我穿了近一个月的百家衣,同时穿在身上的还有傻白甜的耻辱。
就在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洗清这个罪名的时候,托马斯再一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决定绝不、绝不再追究托马斯的事。
因为就在这段时间里,布隆迪连着发生了两次恐怖袭击事件,我们作为医生参与了救援,见到了很多惨状。
第一次亲眼目睹非洲的混乱,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惶恐,什么也不想管了。只要事不找我,我绝不找事。
托马斯在我看来,就算不是小偷,也是那种社会边缘、满嘴谎话、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黑人,我只想有多远躲多远。
但这一次,托马斯是带着孩子来看病的。
他牵着的孩子满头是疮,透过孩子破烂的上衣,还能看到他后背上、胳膊上、脖子上也有类似的发红的斑疹痕迹。
伸手一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我连忙让护士给孩子冰敷、擦身,一边问托马斯,孩子这样多久了?
托马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三天或者不到三天吧。
我看了一眼他的大肚皮,有点恼火,自己吃得这么脑满肠肥的,孩子穿这么破还生病?
我语气很差地重复说,不是问你发烧,是问你这些斑疹起来多久了?
托马斯还是说三天,我仔细看孩子的脓疮,从结痂的痕迹来看,好像确实发病时间不长,是我冤枉他了。
在我再问下去的时候,托马斯才顺口提到,“孩子的父母”告诉他,孩子是前几天有点嗓子疼,吃了点消炎药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原来这不是托马斯的孩子?那为什么由他带着?难道在这么贫穷的布隆迪,还有人有闲心带别人的小孩来看病?
我来不及多问,忙着联系国内的皮肤科医生一起视频会诊,最终确认了这个孩子多半是因为服药不当得了药疹。
这不是什么大病,但孩子身体虚弱,养起来得花不少钱,有很多亲生父母听到这个价格都会放弃治疗,我做好心理准备托马斯也会这样。
没想到,托马斯伸手接过我开的药单,马上抱起孩子就要走,临走前还滑稽地冲我挤了一下眼睛说:“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了。
我不太放心,处理了一下手上的工作,又跟到了儿科。
还没进走廊,就听见儿科的护士在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推门进去,发现正在和儿科护士聊天的正是托马斯,而那个起斑疹的孩子正安静地睡在托马斯的旁边。
肉眼可见,孩子脸上的斑疹已经缩小了不少。
托马斯一看到我,就很热情地迎过来说,谢医生,你真是厉害,孩子已经不发烧了,而且疹子也退了不少。
他还真是来给别人孩子看病的?活菩萨?
我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眼睛转了一圈,想了一个比较委婉的疑点问道:
“你为什么穿着我们中国医疗队的白大褂?”
我猜想,托马斯多半是通过不正当手段搞到了这件衣服,不知道只有中国医生会这么穿,所以闹了个乌龙。
没想到他特别得意地抓着我说,这就是之前的中国援非医生送给他的。他甚至掏出小灵通要给我看“中国医生的电话”。
其实我一看那个号码就觉得奇怪,它只有十位。
结果托马斯看我不是特别感兴趣的样子,着急地给对面打了一个电话,这下才发现电话打不通。
那张圆脸上一贯的笑容头一回僵住了,我甚至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委屈。
搞得我也有点不好意思,甚至为这位中国同事放人家鸽子而有点惭愧。
会不会他冒充神父来营地,也是因为对中国和中国医生特别好奇?
我脑子一热,接过托马斯的小灵通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告诉他如果病人有不舒服,可以打电话告诉我。
让我欣慰的是,托马斯并没有利用这个号码骚扰我,也没有抛下孩子不管。
过了好几周,我从医院对面的小卖铺老板那里收到他留下的一份礼物:两个煮鸡蛋和一瓶可乐。
他托老板给我带了一句口信:“非常感谢谢医生对孩子的帮助,孩子已经顺利回到了父母身旁,请您不用担心。
经常可以看到您在这吃零食,希望通过这简单的一餐表示感谢。”
他甚至注意到了我经常买可乐,可惜,要是更细心一点,给我送个无糖的就好了。
托马斯是我在非洲遇到的第一个“礼尚往来”的黑人,在这次之后,他时不时就会给我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人。
我渐渐明白过来,他大概就是那种职业的医疗掮客,负责帮有钱的病人找医生,从中沟通。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跑来打探中国医生,又为什么对带来的孩子那么关心。
他手上的病人源源不断,有时候我都会怀疑,这家伙得认识多少有钱人,他自个又得挣多少钱啊。
我甚至听说,他有四个孩子,是个大户人家。
还好比起其他的医疗掮客,他还更有人情味一点,他对病人很好,而且当我抱怨自己没病人练手的时候,他还会专门给我筛选“对我胃口”的。
他给我介绍病人,我俩算是双赢。
谢无界(左一)和托马斯(中间穿白大褂的)一起给孩子看病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对他的身份越来越怀疑。
他带来的一些病人,越看越不像是有钱治病的,更不可能有钱找医疗掮客。
有一回,他带来了一个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被塞满石头的女孩。
当时的场景非常奇怪。
我、和女孩一样黑皮肤的托马斯、伤痕累累的女孩,这三个人当中,唯一表现出愤怒和恐惧的只有我。
我小心翼翼地给女孩检查着伤口,她的眼睛、喉咙里有灰土和碎屑,鼻子和耳朵里甚至有肉眼可见的小石子。
尤其是鼻子,侧鼻中隔的粘膜都被蹭去了一大半,左侧的下鼻甲都骨折了,看得出来石头是被塞进去的,而且动作极其暴力。
我把托马斯拉到一边,悄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就在昨天,这个女孩在市中心被暴徒拉上车,拖到郊区实施了强奸。
那帮暴徒做完兽行,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如同变态一样,将石头塞满了女孩的下体、嘴巴、耳朵、和鼻子。
暴徒们离开后,女孩徒步走回了家里,然后被家人送到了教会医院,再送到我这儿。
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
我很想问那伙人抓到了没有,可是我也知道,如果布隆迪都已经乱到有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抓不抓他可能都没什么区别了。
托马斯追问我,女孩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声带受到了损伤?
我把女孩耳鼻喉中的石子和灰尘都清理干净,尽管我全程非常小心,但取出这样的石头不可能不疼。
可女孩一声也没有出,同时也没有用手去挡。
除了鼻子以外,女孩耳朵的耳膜和喉中的声带都是好的,但经过各种诱导,她除了能发出咳嗽的声音外,一个字也说不出。
PTSD,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疾病。
我告诉托马斯,她很有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心理的原因导致她说不了话,我帮不上忙。
在布隆迪,也不太可能有专业的心理医生给她提供干预,那么就只能看她自己了,也许明天就能好,也许这辈子就不能说话了。
托马斯闻言叹了口气说,愿上帝保佑她。
我留意到,托马斯一直躲着女孩,站得几乎有一臂远的距离。他应该是担心女孩受到伤害后,不想靠近男性。
我有一个女儿,托马斯有两个,我下意识想,他会不会也很心疼这个女孩?就算他做掮客很挣钱,他的女儿在这个国家,真的安全吗?
更让我疑虑的是,那个女孩的情况,怎么也不像是有钱找别人介绍医生的,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托马斯为什么要带这些人看病?这些人看病的钱,真的是他们自己出的吗?
我隐约觉得,知道这个答案,可能我们反而没法做朋友了。
但没过多久,真相就被送到了我眼前。
那天,就像往常一样,我接诊了一个托马斯推荐来的病人。我发现这个病人有皮肤病,正要去告知他诊断结果。
然而护士却告诉我他不在病房,接着把我带到了小教堂旁边的一个屋子里。
我从没留意过这里,推开门,发现是一间很旧的小仓库,中间却清出了一块空地,坐满了一圈人。
那个艾滋病患者就在其中,同时,我也看到了他身边坐着的托马斯。
我进来时,正有一个人站着在说话,但看到我进门就停住了,托马斯也马上站起身想迎接我。
我伸了伸手让他坐下,并且示意讲话的人继续。
屋子里很昏暗,莫名有一种让我紧张的氛围。
讲话的男人和托马斯对视了一眼,似乎交换了什么意见,随后,男人再次开口,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下去。
他讲述了他和艾滋病斗争的过程,如何患上艾滋,如何在恐惧中一步步自我放弃,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服药,如何一步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在他之后,其他人也一个个站了起来,依次讲述了自己和艾滋病的故事。
这间屋里所有的人都患有艾滋病,这是一个艾滋病互助会。
我没有听到托马斯的讲述,但所有人都讲完后,托马斯站起来给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分发了药物。
他和所有人一块儿干杯,把杯子里的抗艾滋药物一饮而尽,祝福彼此能回到正常的生活。
原来,托马斯之所以认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人,是因为他就属于病人群体,他就是一个艾滋病患者。
但他却一直把我瞒在鼓里。
我控制不住地回忆,我和他握手的时候手上有没有伤口?我跟他一块吃过哪些东西?他如果想恶意传染我,会怎么做?
我知道这大概率是自己吓自己,但冷静下来后,我却坚定了一件事——我要和托马斯保持距离。
我并不歧视艾滋病,可我歧视欺骗我的人。
托马斯再来找我的时候,我一句闲聊的话也不说了,也没有和他解释为什么。
碰了几次壁以后,托马斯好像明白了。他在我晨跑的路上堵住了我,接着递给我一张血检的单子。
单子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检测时间昨天,检测结果艾滋病阴性。
我拿着检查单愣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你没有艾滋病,为什么要吃那个药?你是在装病人?”
你知不知道那个药对肝脏有多大的损害?你知不知道那可能要了你的命?
我有过很多猜想,我猜可能这份证明是假的,我应该好好检查一下上面的签名。
也有可能托马斯确实不是艾滋病患者,他吃药就是为了骗补助,可能他就是为了这笔小钱不要命的人。
可事实上都不是,托马斯非常温和地告诉我,他不是骗补助的人,他就是发补助的人。
他说,他的正职工作是两个国外基金会设立在布隆迪的负责人,两个基金会一个是和艾滋病相关的,一个是关爱妇女儿童身心健康的。
他主要就负责帮基金会评判申请人是否符合领补助的资质,甚至主动去找到一些病人,为他们发放补助,帮他们联系医生,比如说我。
但是,在非洲,推广艾滋病防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艾滋病在这里十分盛行,几乎可以和疟疾相提并论,但人们却总是讳疾忌医,甚至有传言说艾滋病和避孕套是外国用来控制他们生育的手段。
也有的人相信世界上有艾滋病,可是不相信抗艾药物能有什么作用,于是就躺着等死。
还有很多人知道艾滋病的恐怖,但是却没有钱买药,很快死于并发症。
为了这些最边缘的人,托马斯决定冒充艾滋病患者,跟他们一起吃药,来证明这个药没有毒。
同时,他还要通过加入他们,打消他们的戒心,然后一点点给他们科普,要用避孕套、要谨慎生孩子,避免更多人被传染。
我目瞪口呆,半天了问出一句:“你这么拼,是不是工资很高啊?”
托马斯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是上天让我去做的,我必须要做好。”
我又问他,那上天交代的任务,成果怎么样?
托马斯近乎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没有任何效果,全是白费努力。”
我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他只是冲我摆了摆手,随后扭头向医院的方向走去。
知道托马斯的真实身份后,我对他不仅是信任,更多了一份尊重。
但身边的护士都不是很支持我和他交往,总是会说他是“麻辣的”(意思是“有病的”),说的时候先是指指脑袋,然后还做个咳嗽的动作。
她的意思是,托马斯脑子有问题,而且可能患有新冠。
在布隆迪,大部分本地人不是很在意新冠,护士平时也不这么提醒我,突然来这么一句,反而像是借防疫的名义,让我不要和这个人多来往。
托马斯这么好的人,他们怎么总是背后编排他?我不理解。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如果我当时多问一句,如果我早点察觉托马斯的不对,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别人越阻拦,我越是跟托马斯走得近。大部分时候我们在聊他新送来的病人,也会聊聊家庭。
他总是带着甜蜜的笑容,跟我说自己妻子小麦色的皮肤有多漂亮,还说她今晚做了拿手菜“鹰嘴豆焗西红柿”,盛情邀请我回国前一定要去吃吃看。
更多的时候是我这个新晋奶爸在向他取经,他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经验十分丰富,还总跟我盘算,儿子以后要上五湖大学,女儿要嫁给当地名望。
那天,我和托马斯聊到我们医院新接诊的一个小男孩。
男孩就诊的原因是发现胳膊抬不起来了,经过诊断,我们确认他的臂丛神经发生了严重损伤。
医生询问男孩才知道,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他独自呆在家里,碰到劫匪来村子里抢劫。劫匪为了省事,直接把他双手捆到背后,然后在村里大肆劫掠。
等到家人忙完农活回到家,村里已经被洗劫一空,男孩的胳膊也废了。医生治不了这个病,他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重活儿了。
我讲得心里很闷,托马斯却只是若有所思地问我,在中国有这样的现象吗?
我摇了摇头,托马斯于是羡慕地说,你们那的孩子真幸福。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其实中国孩子也有不少压力,从小就要上补课班……
托马斯打断了我问,谢医生,你有几个孩子?
我回答说一个,我知道他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只有一个,干脆一股脑地解释道,我只有一个女孩,而且不打算再生,因为我的老婆很辛苦,她也是一名医生,我俩都需要忙事业。
没想到,托马斯一下变得很生气,他严厉地指责我“自私”。
他说,上帝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的,你需要创造更多的生命,让他们去体验这个世界,你不能剥夺他们生的权力,就像我就有四个孩子……
这个说法在我看来荒诞极了,难道不顾家庭条件生一堆就对了?
我反问他说,看来你的孩子都过得不错咯?
托马斯突然沉默了。
桌上的氛围非常压抑,我们几乎要不欢而散了,托马斯突然按着我非要我发一个誓:
“你要说,‘一定要尽全力保护自己妻子与孩子,预防那些不幸的发生,即使双手被折断,也要咬下那些畜生的耳朵’。”
我觉得这个誓言又莫名其妙又血腥,法治社会了,还搞以牙还牙那一套呢,谁要伤害我妻子孩子了?
但托马斯非要我这么说,他的神情十分认真,甚至有种压迫感。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压倒了,跟着他发了这个誓。
托马斯看着我,好像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
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在这场争执后不久,托马斯又像没事人一样来医院找我,约我去他开的酒吧做客。
我很高兴他没有跟我生气,同时也有点意外,他竟然有个酒吧?
我看他平时生活都挺简朴的,还以为他是那种为了公益事业奉献终生的人呢。
托马斯让我叫上医疗队其他人,但我犹豫很久,还是没叫别人,毕竟在我队友的眼中,托马斯还是个盗窃团伙的踩点人员。
结果,我一个人走到酒吧门口时,听到里面竟然在放邓丽君的《甜蜜蜜》。
托马斯真是用心了,可惜我和我的朋友们有点辜负他了。
果然,见到我一人赴约,托马斯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
我想宽慰他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慢慢消除误会的,但托马斯只是拍了拍我,不介意似的继续喝酒跳舞。
托马斯那天特别开心,醉醺醺地跳了一种非洲女性才跳的舞蹈,还强行合上了邓丽君的节拍,动作甚至有点妖娆。
他还搂着我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你需要对我有个新的认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还说,你我也最终都要走向新的人生,不管你愿不愿意。
这句话好像在和我告别一样。我问托马斯,你要离开基特加了吗?
托马斯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喝酒,喝到后半场,他晕晕乎乎地去了厕所,还倔强地拒绝了来帮忙的服务员。
他去了半天都没回来,我估计他醉倒了,并且已经在哪休息了,毕竟这是他的酒吧。我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穿着皮夹克的服务员拦住了我。
他告诉我,今晚我们消费了餐饮费100美元,托马斯还打包带走了价值200美元的洋酒,全都要由我付。而且,他跟酒吧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又被这家伙给骗了!
我身上根本掏不出这么多钱来,也联系不上托马斯,只能把医疗队队长请来解围。
接下来的几天,我怎么也找不到托马斯。
虽然我一直说要去他家吃他妻子做的鹰嘴豆,但也从来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医院里的人都对我的遭遇表示意料之中,早说这个人精神不太正常,而且是个骗子,谁要你不听劝?
我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干脆报了警,想让警察把托马斯找出来。
在警察局做笔录时,警察听到托马斯带走了200美元的洋酒,脸上竟然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他们很敷衍地告诉我,不要太指望能找到这个人,因为托马斯是他们账上有名的混蛋。
他们说,托马斯有很多案底,打架、斗殴,甚至小偷小摸。他是两个基金会的负责人没错,但基金会早就撤出布隆迪了,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为谁工作。
而且,他不一定会回到基特加,因为他在这边根本没有妻子孩子,他是一个鳏夫。
托马斯怎么会是个鳏夫?
之前我和他没少聊家庭,他每次讲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非常自然甚至甜蜜。
他常跟我说起他的四个孩子,说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已经读高中,以后要学法,两个女儿以后要学农。
他甚至会跟我说,今天妻子又做了什么什么菜,他得早回家。我顺口说今晚去你家吃饭啊,他也会一口答应。
难道这也是假的?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护士们总说托马斯“精神有问题”,他会不会是个疯子,一直生活在有妻子孩子的幻想中?
那他到底是怎么疯的?他的妻子孩子是怎么去世的?
我一再追问,可是警察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催着让我指认托马斯。
我犹豫了。
我还记得,在他带着艾滋病检验报告来找我的那天,我们曾经一起晨跑了一次。
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不愿意见到他。同时我又特别讨厌跑步,只是为了健康逼着自己跑。
在晨跑的路上碰见他,简直是双重的烦,我语气很差地问他要干嘛。
托马斯挂着他那副招牌的笑容,对我说跑步不是这样的。
他示意我跟在他后面,然后慢慢地跑着,一边跑,一边给我指路边的花花草草。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大理花、非洲菊、向日葵,看到了一树的鸟窝,甚至可以看见鸟窝中嗷嗷待哺的幼鸟那期待的眼神,当然还有一路上人们友善的微笑与挥手。
我莫名地觉得,身份可能是假的,经历可能是假的,可是在那短短的一段路上,他注视着风景的温柔目光不是假的。
我实在不相信那样的他,是一个人人唾弃的骗子。
我在最终签字的时候溜走了,放弃了通缉托马斯。
我仍然一次一次地跑去艾滋病互助会常去的那个小仓库,想找他。
到后来,连队友和护士们都不再嘲笑我了,而是安慰我,为了那点钱不值得。
我只是点点头,没有向他们解释,我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为了一个朋友和朋友身上的秘密。
我总觉得,托马斯最后坑我一次,不像是为了这笔钱,反而就像是为了隐瞒什么,想要把我甩开。
两个月后,我意外地在给基特加省监狱犯人做体检的时候,在排队的犯人中看到了托马斯。
狱警告诉我,这家伙是因为“冲撞了军阀的车驾”进来的。
据说,那天本来是布隆迪的高官出行,道路旁都插满了非洲特产的旅行家树叶子,用于庆祝。
结果托马斯好像是喝醉了酒,莫名其妙跑去把叶子拔了。
因为不尊重军阀,他被抓进了监狱。
在这之前,他也经常打架斗殴,但就是进个警察局,还从没正式进过监狱。
托马斯瘦了很多,满脸淤青,连牙都掉了好几颗,看起来这几个月他在监狱里遇到了很多事。
没顾得上打听发生了什么,我连忙问他需不需要保释,我可以帮他出钱。
托马斯回答我说不用。
顶着一脸的伤,他看起来却特别高兴,煞有介事地跟我说,谢医生,我已经找到了我一直该做的事,你不用担心我。
我想起他和我的告别,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只能借医生的名义敲打了一下狱警,让他们留意着别再让人欺负托马斯,否则我可能报给他们的上级。
没想到,就在一周后,我突然收到了监狱的急诊求助,说有个罪犯的耳朵被人咬了下来。
我被急匆匆接到监狱里做缝合手术,慌乱中问狱警,耳朵哪去了?
狱警没好气地说,就在你那个“朋友”的肚子里呢。
是托马斯咬掉了这个人的耳朵?我看着那人捂着流血的耳朵满地打滚,一下有点瘆得慌。
这就是他说的他该做的事?他抛下所有,处心积虑进了监狱,是就为了咬掉这个人的耳朵吗?
简单的缝合与止血手术后,我偷偷塞给了那个狱警50美元及一根香烟,想询问下托马斯的现状和他可能遭受到惩罚。
狱警点上了烟,深吸一口。他用一根烟的时间,告诉了我这个故事最后的真相。
狱警告诉我,在很久以前,托马斯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他学历很高,曾经是另一个省的人社部官员,负责社会福利等等的事情。
曾经他出行都有护卫队,手上负责不止两个基金会,家里也确实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但这一切都被他自己给毁了。
由于政见上的不合——这一段狱警说得非常模糊——托马斯被赶出了政界。
就在这事件前后,他们全家遭遇了一场蹊跷的车祸,除了他以外五个人全部丧生。
我不知道托马斯在职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员,又因为什么遭遇报复。
我努力回忆托马斯和“人社官员”的一点点共同之处,只想起来那时候我们偶尔会聊起一些新闻。
托马斯跟我讲过一件事,说是当时布隆迪有个护士在网上吐槽护士和医生的待遇太差,结果第二天就消失了,据说是被抓了。
他念念叨叨地说,他觉得这样解决问题不对,还说如果是他的话,会搜集更多人的意见,一起发出来,而不是只让一个出头鸟挨收拾。
我后来才发现,这样愤世嫉俗,正是托马斯被我的护士等等本地人背后编排的原因。
他们觉得他愤世嫉俗,异想天开,惹事生非,我甚至听到他们背后说他崇洋媚外,是“外国人的奴隶”。
可能是因为布隆迪混乱了太久,大多数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他们反而非常讨厌总是讨论政治的人。
就在我们来布隆迪的时候,布隆迪的首都布琼布拉就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傍晚时分,恐怖分子分别在人流最多的汽车站、广场、市场扔了炸弹。
首都点的同事们参与了对伤者的抢救,冒着再次遇袭的风险从现场接人,带到医院抢救了整整一夜。
但医生并不是万能的,最终还是有很多受害者伤重不治身亡,以至于最后医院门口都摆满了存放遗体的临时帐篷。
在那之后不久,我们所在的城市基特加也遇到了一次恐怖袭击。
恐怖分子在城郊公路上截下了三辆小巴,杀死了车上的所有乘客,最后还把三辆车烧了个精光。
据说,他们可能是为了找到一个搭乘小巴的军人。
那次事故没有幸存者,我们没有参与救助,但就在第二天,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一个眼角被子弹擦伤的孩子。
送他来的人说,他也是遇到了恐怖袭击,被误伤了。
看着孩子捂着右眼已被鲜血渗透的纱布,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一种来自死亡的恐惧。
还有那个被强暴的女孩,那些没钱治病的孩子,那些只会开玩笑和索要贿赂的警察,那个甚至不能允许别人摘走树叶的军阀……
布隆迪把所有人变成了这样。
在这个布隆迪,所有人都只想保护自己。就连我刚认识托马斯的时候,也特别不想招惹他,我只想躲事,过好太平日子,不想做任何改变。
护士们说他脑子有病,警察们嘲笑他,本地医生对他敬而远之,就连他帮助的那些病人,我也从没看过谁后来回来报答他。
为了那些甚至记不住他名字的艾滋病患者、强奸家暴受害者,他到底付出了什么?
我还记得托马斯跟我说过,他的四个孩子,两个是儿子,两个是女儿。
大儿子非常壮实,比他还要高,虽然成绩不太好,但是他是他们高中手球队和篮球队的明星。说话的时候,他还做了个投球的动作。
他说他儿子肯定会被五湖大学的手球队看上的,这样就能破格进入五湖大学。
另一个儿子不太好动,但是脑子特别聪明,上学的时候别人就多学了一门西班牙语,以后肯定是要出国的,再不济也要在学校当老师。
他还说,他想让女儿学农学,儿子学法律。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问他说农学多辛苦,为什么要让女儿去学?
他说照顾庄稼要细心,适合女孩家;而学法律最后要参与政治,这在非洲是很凶险的事,只能男孩去做。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死去的心情。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疯了忘记了,还是在欺骗自己。
来到基特加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权力、金钱、家庭,手上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两个基金会,一个帮助艾滋病患者,一个帮助受侵害的妇女儿童。
他在失去一切的时候,只记得这两个基金会,记得那些根本不会记住他的人。
他仍然活着,每天为病人们忙忙碌碌,吃根本不用吃的抗艾滋药物,热情甚至不失玩心地戏弄新来的中国医生,又在听到我们说起中国的种种制度时,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样的日子,大概就在我们聊起孩子的那天结束了。
我质问他,“你的孩子都过得不错吗?”
托马斯呆呆地看着我,好像突然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接着,他逼我发了誓,然后编造了一个拙劣的谎言,用三百美元,从我面前、从所有人面前消失,孤身一个人进了监狱。
狱警说,现在被咬掉了耳朵在床上打滚的这个人,据说就是当年托马斯的政敌,也很有可能是车祸的主谋之一。
当年,在托马斯被赶走不久后,他的政敌们很快也在一次政变中被捕,全都进了监狱,托马斯不可能在外面找到他们。
所以他进了监狱,潜伏了几个月,挨了几个月的打,最后亲自咬下了仇人的耳朵。
尽全力保护自己妻子与孩子,预防不幸的发生。即使双手被折断,也要咬下那些畜生的耳朵。
这是这句话的意思。他没有骗我,从头到尾都没有。
烟抽完了,狱警赶我走,说托马斯因为不服从管理袭击他人,要被关禁闭,我现在见不了他。
再后来我还提出过很多次探监,但由于外国人的身份,一直没有得到批准。
我只能等着下一次体检,等着下一次见到托马斯,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但这一次,我没有等到答案。
就在我离开监狱不久后,监狱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光之凶,连我们在城市的另一端都能看见。
当地政府没有允许我们这些外籍医生去施加救援,他们说这是国家内部机密。
据说,那次大火死了很多人,据说,大火只是线路老化所导致的。
基特加省监狱
监狱的火灭了,铁门重建起来,我们再一次作为医生去给犯人做体检。但这次,我没有再见到那个既是朋友又是骗子的托马斯。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也许只是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监狱。也许他已经快要出狱,又在另一个地方招摇撞骗,挺着他的大肚子。
在我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常在咖啡馆碰见,我在靠近花坛的位置写点自己的东西,而托马斯则常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也在对着一堆纸写字。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在写什么,他才告诉我,他在写“遇到你以后的故事”。
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我想让他翻译给我听或是给我拍张照,他居然很害羞地挡着不让。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记录我这个朋友的。
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没有骗他,我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的。我给他的电话号码,至今还在用,随时都能打通。
我等他再打我电话,不论何时。

谢无界说,他后来在网上搜索过,没有找到任何托马斯担任布隆迪人设官员时提出的建议。他负责的那两个基金会,也似乎销声匿迹了,没有新的负责人来和他们对接。
他想也许这场复仇也是一个骗局,就像托马斯冒充神父、冒充艾滋病患者一样,只是他开的很多玩笑之一。
他只想相信这些玩笑里他看到的部分:
在送那个被性侵的女孩来看病时,托马斯全程离得非常远,只用眼睛远远看她,说什么也不肯凑上前。
因为托马斯知道女孩被伤害过,他怕女孩会恐惧男人,即使关心,也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在这些细小的时刻里——
托马斯把生病的孩子送到谢无界面前、一遍遍吞下防艾药物、救下被性侵的女孩时,他确实帮助了一些人,也改变了一些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酒仙桥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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