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秋季号的《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刊登了北岛长诗《歧路行》（from Sidetracks）第一章的英译文本。《歧路行》全诗三十四章，直白的铺陈深入精神核心，同时带出时代脉络。谈起诗歌写作的缘起，北岛在后记中说：“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和李陀在柏克莱的码头散步。那天早上雾大，雾钟响起。我说雾钟这个词好，可借用诗题。李陀点点头说，你应该写长诗，与历史感有关。”
北岛的个人命运和当代史，有一种类似对话的关系。1987年4月，北岛编译的《北欧现代诗选》，作为“诗苑译林”之一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传播甚广。1989年后，北岛离开故土开始海外漂泊之旅。他辗转挪威、丹麦、瑞典等北欧国家，旅居美国，最后回到香港。在《失败之书》中，北岛总结道：“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浮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过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 
作为一代精神偶像，北岛曾以诗人的敏感，引领读者进入现代诗歌的高地。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北岛先生翻译的北欧现代诗选十二首。
■ 本文首刊“今天文学”，选自《北欧现代诗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6月）
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小小的手
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小小的手，
你在这茫茫人世间属于谁？
我在黑暗中找到你。你不属于我，
可我听到有人在哭泣。
哪儿是你的眼睛，你的胸脯？
谁在黑暗中呜咽？
小小的手，别哭！我用温暖抚爱你。
你在黑暗中并不孤独。
小小的手，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眼睛
当曙光降临的时候。
哭泣的小手，你是我所需要的一切
即使早晨永远，永远不会到来。
作者：帕尔·拉格克维斯特（Par Lagerkvist，1891—1974）瑞典诗人，小说家。他的《苦闷》是瑞典第一部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诗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注重探讨人生的意义，多数作品都流露出悲观失望的情绪。三十年代后作品的风格较为豪放。他于1940年被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195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诗集：《苦闷》《心之歌》等。
他看见了玫瑰
从大海蓝色的午睡中，废墟提起
我们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体。
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热中飞舞
——忽然他在你的乳头停息
他看见了倾毁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
作者：雅尔马律·古尔贝里（Hjalmar Gullbery，1898—1961）瑞典诗人和戏剧家，曾被选为瑞典戏剧联盟主席。他的诗在后期表现了现代人类受压抑和没有归宿的忧伤感情。通过爱情摆脱苦恼也是他诗歌创作中常见的主题。著有诗集：《精神锻炼》《20世纪的爱情》《五饼二鱼》等。
伊卡洛斯①和花岗岩表弟
读完七十三首关于伊卡洛斯的辉煌诗篇后，
我想为他的乡下表弟，
留在草地上的花岗岩孩子说句好话。
我也要为一丛
享有石头所予的避难所的草说话。
读完七十三首关于飞翔和翅膀的诗篇后，
我想为脚底板略表赞美，
那个下坠的灵魂，站立
与了解重负的技巧——如同花岗岩孩子
或他的妹妹云杉老闺女那样，
毫无光彩却永葆青春。
① 希腊神话中建筑师和雕刻家戴达罗斯之子。戴达罗斯曾告诫儿子不要飞近太阳，而伊卡洛斯却置之不理，结果飞近太阳时，扎在他身上的蜡翼遇热融化，他坠海而死。
作者：维纳尔·阿斯彭斯特罗姆（Werner Aspenstrom，1918—1997）瑞典作家、诗人和戏剧家，1981年被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1958年获厄福拉利德庄园奖。他的抒情诗有一种戏剧式格调，就像戏剧中的抒情诗。他的散文清新、柔和、感情细腻，一般描写自然或对往事的回忆。主要作品有：《叫喊与沉默》《雪的传说》《狗》《树下诗歌》《台阶》《内心》。
这条路也许
这条路也许
不通向任何地方，
但有人从那边过来。
作者：拉斯·努列（Lars Noren，1944—2021）瑞典文坛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1969 年获卡尔·埃米尔·英隆德奖，1974 年获《晚报》文学奖。他在诗歌、小说和戏剧方面都有一定的成就。主要作品有：诗集《紫丁香，雪》《陡坡》《国王梅和其他诗歌》；长篇小说《养蜂人》；剧本《在地下的天堂》《献媚王公的人》。
北岛 摄
秋天的日子
秋天的日子是半透明的
涂在森林金色的土地上……
秋天的日子对全世界微笑。
摒除杂念的睡眠多么好呵，
使花朵腻烦，草地变得疲倦，
葡萄树红色的花环在床头……
秋天的日子不再有任何渴望，
它的手指如此冷酷无情，
处处隐约闪现在自己的梦中
白雪花纷纷落下。
Laid down woman sleeping， Felix Vallotton 绘
本能
我的身体是个谜。
只要这脆弱的东西活着
你就会感到它的力量。
我将拯救世界。
因此爱神的血液催促我的嘴唇，
爱神的黄金进入我疲倦的头发。
我只需要看看，
疲倦或垂头丧气：尘世属于我。
当我虚弱地躺在我的床上
我知道：世界的命运在这虚弱的手里。
那是在我的鞋里颤抖的权力，
那是在我的衣褶里移动的权力，
那是站在你面前的权力——
对它来说没有深渊。
Negro attacked by a jaguar  Henri Rousseau 绘
明天到来的是什么？
明天到来的是什么？也许不是你。
也许是另一种拥抱，一种新的接触和类似
的痛苦……
我将带着独一无二的信念离开你：
我将像你自己的痛苦的一部分那样归来。
我将带着新的决心从另一个天堂走向你。
我将带着同一目光从另一颗星球走向你。
我将带着新形式的旧渴望走向你。
我将以一个古怪、邪恶而忠诚的人走向你，
带着来自你内心荒园的野兽的足迹。
你会打击我，严厉而无力，
正如你在打击你的命运、你的幸福、你的星辰时那样。
我将微笑着撚出丝线绕在我的手指上
而我将把你命运的小线轴藏在自己的衣褶里。
作者：伊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ödergran，1892—1923），芬兰著名的瑞典语女诗人，北欧文学史上最早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索德格朗短暂的一生只出版了四部诗集，写作深受法国象征主义、德国表现主义、俄国未来主义的影响。广为流传的诗作有《黑或白》《不存在的国土》《冷却的白昼》等，作品已被译成了多国语言。
当夏天倾泻了它的雨水
当夏天倾泻了它的雨水，有如叶子
和叶子纷纷落下，九月来临，
我看见一只鸟在我的头上翱翔，
居住在大地上的我的影子，
它自己的无言歌预示着十月将临。
作者：博·卡佩兰（Bo Carpelan，1926—2011）继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派诗人之后国际知名的芬兰瑞典语诗人。他的诗以批评和分析见长，而其优美的韵律使人想起索德格朗。主要作品有：《凉爽的白昼》《井》《庭院》《白昼旋转》。

Into the world  Ferdynand Ruszczyc 绘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在婴儿与青少年之间幽暗的洞穴里
生活好像舌头上的柠檬。
苦涩。
很久以前
在太阳烤焦的草地上
尽管青春延伸到成年期
生活好像舌头上的柠檬。
新鲜。
然后又是苦涩。新鲜。苦涩。
我还知道差别吗？
作者：拉西·纳米（Lassi Nummi，1928—2012）芬兰诗人，文学、音乐和视觉艺术的评论家。第一本诗集于1949年问世，此后他写下了不少诗和散文作品。主要作品有：《重影》（1982）。
社会有时会如此钙化
社会有时会如此钙化
以致它熔入一幢大厦
人们有时会如此骨化
以致生活进入休克状态
心脏完全处于阴影中
心脏几乎已停止跳动
一直到有人开始建设
像身体一样柔软的城市
作者：英格尔·克里斯坦森（Inger Christensen，1935—2009）丹麦诗人，除了诗歌，还写过不少广播剧和电视剧，曾在一些国家播映；她还写过两部长篇小说。1969年，她的组诗《它》发表后给她带来了很高的声誉，赢得了大量的读者。主要作品有：诗集《光线》《草》《字母表》等。
今天我看见
今天我看见
两个月亮，
一个新的
一个旧的。
我很相信新月，
可我猜它是旧的。
作者：奧拉夫·赫格（Olav H.Hauge，1908—1994）挪威诗人，他的诗和其居住的遥远农庄有关。他常常发掘某些表面上微不足道的东西，向读者展现其价值和意义。赫格深受挪威青年诗人们的喜爱，主要作品有：《灰烬中的火星》《峭壁下》《东风中的水滴》。
River floods, such as seas   Ivan Shishkin 绘
苍白的早晨
我总是听到真理叫卖他的货物
在房屋与房屋之间。
可我打开窗户时
小贩和他的手推车一起消失，
相貌平常的房屋挤在那里，
它们惨澹的阳光的笑容，
在像往常一样的日子中。
伟大的早晨来临。
巨大的光源在太空燃烧。
清淡的艳丽色彩
在寒冷中颤抖。
真理在我耳边喧闹
又越过许多屋顶，
到达另一些街道，
此刻别人听见他的叫喊。
作者：奥利·萨尔维格（Ole Sarvig，1921—1981），丹麦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他对现代诗歌的贡献在于描述了一种逐渐上升的意识：认识并不先于语言，而产生于语言之中。他的主要作品有：《绿色的诗》《自我的房子》《为数众多》《传说》《人》《郊区的诗》和《旅行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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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
《履历 诗选1972-1988》《在天涯 诗选1989-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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