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正在表演?不表演,是可能的吗?
在短篇小说集《表演者》里,陆茵茵的写作剖开了许多都市人的“表演”时刻:有些是蓄意的,比如为了寻求伴侣关注,设计出一段语言、一段戏码;有些是无意的,可能自己都不清楚,比如为了在职场中合群,无声无息地跟从他人的脚步……
在对自己过去五年的回顾里(👉 点击阅读《海底行》),陆茵茵作为写作者的面貌已为读者所了解。但我们依然好奇,在对表演与自我的书写背后,她作为一个都市人、占星爱好者、高敏感人格,有着怎样和创作看似无关,又息息相关的生活视角。
正好,「编辑部问作者」栏目来到了第三期——在向宥予郑在欢两位青年作家提问后,我们向陆茵茵抛出了这些“现实”的问题:写了好些相亲故事,现实中的她又怎么理解相亲?高敏感人格对她的社交有什么影响?在她看来,为什么当下年轻人都想避开他人,转向自己?
以下是陆茵茵的回答。
编辑部问陆茵茵
采访:单读编辑部
单读  在作者简介之外,你会怎么介绍自己?
陆茵茵  一个想参透人生奥秘的人。
单读  你是上海人,在北京也生活过很长时间,小说主角大多是都市青年,你眼中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的?
陆茵茵  我没在乡村生活过,城市生活是我唯一了解的生活。但是我觉得生活不是以城市和乡村来切分的,文学类型也不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和生活在乡村里的人,面对的外部环境、每日工作、实际问题都不一样,但内在运作的规律是相似的。好事来了就高兴,坏事来了就哭泣,不知好坏心里怕怕的,也许还在互联网上转发过同一条锦鲤。我想触摸和描绘的是心灵内部的风景,不一定是城市青年的,如果以后老了我住到乡村去,就写乡村老年的。
单读  你之前提到过,曾经学过一段时间占星,它对你有什么启发吗?
陆茵茵  占星是一个古老、严谨、复杂的系统,不像有些人以为的“十二星座就可以把所有人分类”那么简单。要学好也很难,需要时间、知识、经验、悟性。接触下来,我更喜欢用占星来卜卦这个分支,快准狠,也比较有趣。但我现在基本不占卜,尤其大事,不问,让一切自然发生。
有时候给朋友看看星盘,仅作娱乐,你会看到一个人的生命能量如何在盘中展现:资源是什么,道路是什么,阻碍是什么,而他/她本人又是如何应用和发挥的,像窥探机器人的设计图。我一直觉得 AI 是人工智能,人类是“神工智能”,看一看每个人拿到怎样一张图纸,很好玩。
单读  你写了好些精彩的相亲故事,可以讲讲现实世界对相亲的感受或听闻吗?
陆茵茵  现实中,我从没有相过亲,这件事对我来说目的性太强、太有实感了,我本能上比较排斥。写相亲,一是像画家,想看看是不是样样景物都能入画,哪怕是热的,俗的。二是有一段时间,我爸天天在客厅开着电视看相亲节目,我很惊讶,为什么一位中老年男士会对相亲如此热衷。他看的时候,好像把自己代入,重新去恋爱一遍,去选择,去评论,告诉他是剧本也不影响他和屏幕互动。而台上的那些家长,也都全情投入推销自己适婚年龄的子女。这一切都让我震惊。一方面羡慕他们的生命力,一方面避而远之。
电影《喜宴》
单读  在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一个瞬间,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表演?
陆茵茵  太多了。表演这个词意涵很丰富,我感兴趣,所以拿来做了书名。其实不必从某个特定维度上去理解它。它是中性的,可以仅仅指演出。我很喜欢看戏,写小说之前,最早打动我的其实是戏剧。难过的时候,快乐的时候,都可以到剧场去。对一个上了舞台的表演者来说,表演是最正当的。
在生活里,它也可以是某种蓄意行为。但更吸引我的,是不那么清晰、无法言明、更接近无意识的部分。这个人真的在表演吗?除去他/她本人,谁都无法断言。或者,他/她本人也不清楚。这几年我慢慢发现,了解自己的心意和了解他人的心意一样难。
还有最难分辨的,我们被社会、习俗、文化塑造的各种习惯性模式。有一次一群人吃饭,我发现自己每次从盘子里夹菜,都会在边沿顿一顿。这就像一个舞者,被告知可以自由舞动,但是身体里出来的每个动作都似曾相识,并不自由。谁规定了我的动作呢?为什么很难摆脱它?
单读  你身边有过相处起来完全不需要表演的人吗?不表演是可能的吗?
陆茵茵  无限接近于可能吧。需要强大的自我觉察,又不被困在自我觉察里。有一些朋友,你会发现和他们的相处比较简单,一举一动由心出发,没有附加太多隐含的意图,也很少干涉、强迫、自我标榜。比较清爽。
开始觉察生活中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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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  你的小说中常出现“平凡”这个词,你怎么看待“平凡”?
陆茵茵  我觉得平凡是你的落归处。人一开始都想要不平凡,就像玩蹦床,想跳得高高的,最好跳到云里去。蹦跶了几下之后,发现一直待在云里也挺难受的,然后平凡就成了那个垫子,在下面接住你。
单读  你说《表演者》是关于“我如何成为我”的,在你的生命或写作经验里,有没有一两个关键的场景,让你成为你自己?
陆茵茵  痛苦的场景比较多。人性顽愚,很难轻轻松松学到东西,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不服,挣扎许久,最后认命了,打开一扇新的门。进入新门之后,会很惊讶,为什么以前我一直待在旧门里面不肯走?像打游戏,在一个关卡死磕,就是不开启新篇章。这种新旧交替对我来说挺难的,比别人花费更多时间,但是最后,总会以自己的速度慢慢完成,“成为我自己”。
单读  生活中你也是一个敏感的人吗?敏感的特质,在工作或人际交往中,曾经给你带来过困扰吗?
陆茵茵  肯定是的,一个高敏感的 INFP。以前在工作时,我记得有一次被老板骂,一天才发了四个邮件。因为每写一个邮件我都要重新思考,揣摩语气,没法做那种不过脑子,只是复制粘贴的事。但是我非常接受自己的敏感,如果有人对我说“是你太敏感了”,我就说“是你太不敏感了”。人际关系中倒不会因为敏感而多事,我还挺随和的(至少表面),但会失去一些和人走近的机会。所以我的朋友比较多火象星座的,因为他们很热情,会不顾我的敏感和疏离向我冲过来。
电影《亲密》
单读  《表演者》好像捕捉到了当下的一些年轻人共通的心境,比如不够格、不合群,但自己至少还有自己,为什么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陆茵茵  因为现在的人,有条件活得比以前更自我,但也是这个庞大的自我,在和外界的碰撞中反复让我们不适。“至少还有自己”原话是《金》里的,不是让大家都绝对独立、去做孤家寡人,而是说,在自身能量微弱的时候,人总是倾向于向他人索取认同,如果没有回应,就感觉自己要死了。像我一个朋友说的,“无回应之地是绝境”。但是,真正进入你以为的孤绝之地,竟然没那么可怕,死不掉。因为“漩涡的中心,还剩着一个我自己”。这是一种抽丝剥茧,水落石出的发现。
单读  你一般在做什么的时候,会特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陆茵茵  我想起有一次去看病。那几年工作特别忙,没时间吃饭睡觉,引发了焦虑问题。医生让我做沙盘游戏。她说,你可以先摸摸沙子,感受一下。我攒起一把沙子,握在手心里。焦虑症的症状之一是强烈的不真实感,握着那把沙子的时候,我似乎久违地接触到了真实世界。感觉到沙子在磨我的手,一粒粒、一簇簇从手中滑落,十分清晰。这种清晰感,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单读  除了写小说,你也画画,《表演者》的封面就是你的作品。想问问它是如何诞生的,想表达什么?
陆茵茵  记得最早是读到圣露西亚的故事,她是一位基督教殉道者,有各种版本的传说,有的说遭遇迫害,有的说自剜双目,能找到很多她手捧自己眼睛的宗教画。我觉得在手上捧着自己的眼睛,或者在盘子里托着自己的眼睛很有意思,她注视着眼睛,眼睛也注视她。就随手在 iPad 里画了一张草图。
后来小说写完,和编辑商量封面。编辑说,应该是一个女孩的背影。我想起之前画过的这张草图,正是背影。就把它找出来,编辑说,和她想象中一样。于是,我在这张草图的基础上发展了一下,把身体画得更抽象一点。

底色亮蓝,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要多亮呢,我想到 Twitter 那只小鸟。当时他们还没换 logo。我下载了一张小鸟的图片,从它身上取色,吸出了那个蓝。画画时,我好像换了一个人格,和写作时不一样,非常明亮,稚拙,多彩。为了不伤害这个人格,我对自己画画的质量完全没要求,开心就好。
《表演者》封面,插画为陆茵茵作品
单读  你有想象过《表演者》的读者群体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你期待读者读完后会有怎样的感受?
陆茵茵  没有想象过。作为作者,唯一能做的是诚实地去写我感受到的东西,发出信号,谁会接收到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不过,我有两点小提示。一,虽然这本书叫《表演者》,但里面的十二篇小说是各自独立的,不必每一篇都去扣“表演者”的题,这会带来理解上的限制。二,看到不少读者把《表演者》和《台风天》比较,我想说,不用比。《台风天》是我二十多岁写的,像站在一个透风的破碎处。现在我四十岁,让我们往前走,看看破碎之后还有什么。
单读  《三年级》和其他的小说相比更为特殊,为什么会想要写小学生的故事?你曾经是一个擅长写作文的学生吗?
陆茵茵  《三年级》是写作时间最靠后的一篇,但它在我心里,很早就埋下了种子。我有一本小学时的日记本,巴掌大,硬壳黑皮,书脊处是红色的。说是日记,其实每周只写一篇,写完了要交给语文老师评分。当时的评分系统十分古早,用的是五分制,语文老师如果满意,会在文章开头用红笔打个大大的五,签上日期。我从某一年的九月二十三日开始写,写到第二年的六月六日,正好一学期。大多得了五分,只有两个四分,算是个好学生。
长大后,我还保留着这个本子,偶尔翻看。嘲笑自己小时候方方正正、头重脚轻的字,不设防的口吻,把老师打的五分划掉、改成六分这些好笑的事。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些日记并不轻松,小学生的生活也不简单。我在日记里不断道歉,反省,挖掘身上的错处。为写错字,为粗心,为增加了一岁还不懂事,为身为班干部却没有带领全班同学共同进步。我的日记是由道歉组成的,只要道歉,顶头处就会打上一个五。有一篇,难得展现出孩子的天真,写妈妈带我去展销会,我吃了五个烤肉串。被老师批评,应该多写写展销会的盛况,不能只写吃肉。可是吃肉让一个小朋友由衷地快乐啊!这不重要。快乐和真实都不重要,因为不堂皇,不隆重。
于是,我开始学习背离自己,学习隐藏和挑选,只把够美、够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于是,很多年后,我写了这篇《三年级》。
电影《冬冬的假期》
单读  目前你出版的两本书都是短篇小说集,是否考虑过其他形式的写作,比如中长篇小说或非虚构?
陆茵茵  暂时没有考虑写长篇。对我来说,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是两种思维方式,我不太理解长篇小说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不具备那种思维方式。也不想证明自己很有能力,是个厉害的作家。用好已有的工具,做感兴趣的事,已经很好了。
这两年挺想写非虚构的,但也不是大家印象中那种典型的非虚构。还在摸索,像感受到了某种召唤,却不敢答应,要先评估一下自己能不能承担这个任务。
还想把文字和画结合起来,做一些尝试。我也喜欢看漫画,智海的《花花世界》、柘植义春的《无能之人》都非常喜欢,但那样的作品这辈子肯定画不出来了。我想画一些有意思的小画,加上文字,具体是什么样的还没想好。如果我想出来了,而且没偷懒画出来了,就让你看到。
《表演者》签名本现货发售中
理解“表演”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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