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空》的作者宥予是一名文学新人,也是一个令人感到神秘的朋友。我们讲述过他在微博上精准投稿编辑的故事(请看 👉 一个低调编辑的惊喜发现),这不禁让我们对他本人产生了更多好奇:
在开始写作之前,他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当他说“回家”的时候,想回的是哪里?为什么花销不高的他会觉得,“我其实在过一种奢侈的生活”?
也是这样的好奇,让我们开启了「编辑部问作者」
作为第一个出现在这一系列中的作者,宥予给了我们慷慨的、细致的回答。作者本人的故事
,与作者创造的故事,是否也构成一种互文关系?

编辑部问宥予
采访:单读编辑部、王家胜
单读   你本名不叫宥予吧,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笔名?
宥予本名不叫宥予。一开始,我倾向于用自己本名,不过我的编辑王家胜先生考虑到本名不太有辨识度,建议我考虑使用笔名。名字跟一个人的关系很奇妙,宥予这个名字,我在网上用了十多年,已经建立了通往我的连接,我意识到我不太有勇气再和一个新名字建立这种连接,所以尽管有所疑虑,依旧很快确定要使用宥予。宥予这个名字是十五六岁时起的,那时候放假,电视里放韩剧,女主角的名字里有“宥”这个字,我一下子揪住这个字不放,花了两天,想出宥予这个名字,好像我一身错误,等着世界来原谅,一种傻傻的青少年装酷心思。但后来,或许它一直隐隐警示我,对待他人要慎重一些,尽可能避免伤害,这比事后请求原谅重要得多。
单读在作者简介之外,你会怎么介绍自己?
宥予十几年了,介绍自己仍有难度,尤其是当我不再做一项具体的工作后,社会属性越来越模糊,不属于某个公司,没有一个工作职务,甚至也不是具体某个人的谁。除了被人看到的这么一具肉体和无法示人的脑子里的东西,能拿出来告诉人的,可能还得往来处去找,我想我是半个农民,另外一半尚且无法确定,我仍在探寻其中的可能性。
电影《过往人生》
单读你之前有过什么工作经历?为什么选择全职写作,能养活自己吗?
宥予十几岁时,我就意识到我是个不上进的人,几乎对所有事情都不太有兴趣。不过我从小就善于伪装,我成长的环境对一个人的期待是当官和发财,所以我也一直努力做一个符合这种期待的人。最开始我在郑州做工程监理,意识到自己没兴趣就马上不做了,因为这个涉及到建筑安全,需要认真投入。这之后临时找了份保险公司的工作,我们那个小团队,大家都不怎么好好工作,经常跑去周边的黄河湿地公园或者西边的山里去玩,很愉快的几个月。我喜欢大城市,越大越好,考虑了一圈,去了上海。在上海做了两份工,一份是在一家宠物用品公司,工作职责包括市场和天猫旗舰店,因为我讨厌打电话,所以主要精力放在了天猫店铺上。这之后是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售后。现在回想,这两份工,都存在某种可能性,过上一种我父亲预期我会有的生活。宠物公司那一份,公司要成立互联网部门,计划我逐渐来接手负责整个天猫店铺的运营。软件公司那一份,我的业绩也一直靠前。有一回主管发现我的沟通记录,一位刚接入就骂人的客户,等到结束时,我们的沟通已经非常愉快,我也收到了五星好评,所以很快,他调整我做一些大客户的接待,等到后面我离职时,他已经准备让我负责一个小组了。那时候我意识到,我的问题不在执行层面,是我精神层面缺乏动力,这是没办法伪装的,所以完全没有能力和心思实现一个可预期的人生规划,关于房子、金钱、婚姻、医疗养老保障,并非不喜欢,但没有喜欢到愿意为它们投入太多精力,所以总是随手抓来一份工做做,维持生存。那时候我心想我完蛋了,毫无上进心。然后又做了两三年小饭店,我就决定要写东西了。
至于为什么会是写作,以及要全职写作,对我来说,这个决定其实并不包涵太多决心,是自然而然中又有几分其他尝试失败后的无奈之选。但现在回想,我刚认字时,就喜欢看字。那时候没有书,所有能看到字的东西,化肥袋子、小纸团之类,都要把每个字看一遍,还有农药瓶上的标签,也都看。真正看到书,是姐姐和堂姐们上初中后,带过几本书回来,有《呼啸山庄》、《简·爱》,应该也有《茶花女》,其实也看不大懂,只觉得里面的人还挺有意思的,和周围的人都不大一样。
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我们那里生活普遍拮据,初一时每隔一月左右,我驮一袋小麦到学校旁边的面粉厂,然后拿票据找学校会计换成饭票。升入初二后,小麦价格有所增长,父亲算了算账,觉得直接花钱买饭更划算些,于是算算每顿的花费,每周给我十块钱。只是计算中忽略了我年岁增长,胃口突然变得出奇大,所以导致我每顿饭都吃不饱。在农村,挣钱之艰难,我深有体会,并不觉得挨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实在忍得难受,偶尔还能去镇上大姑妈家食顿饱饭,所以直到现在,每次能见到亲爱的大姑妈,我的快乐里都夹带有几分吃饱饭的愉悦。我已想不起,从我走进书店,在李凉、全庸、古龙今等人的包围下,发现缩在一角的托尔斯泰们之后,到底怎样攒出了买书的几块钱。每每思之,实在庆幸。
不过,不只是看书才算阅读,在我小时候,亲眼见证麦子从一颗种子到收割入仓,看每一种树在一年中叶子的变化,留意土壤在四季不同的颜色和质地,凝视一小片光影,也都是一种阅读。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躺在地上看天,一侧头就见到草茎,落叶的边缘和纹理,虫子的姿态,后来逐渐感觉到,天空永远都是新的,而大地永远陈旧。我躺着的地方,也驶过春秋的战车,埋着历代饿殍的枯骨。再大一点,经历变动,阅读人际关系的变化,阅读人的所思所想,那些在一个人生命中,并不重大,却又始终绊住一个人的东西。这种阅读在写作之前,给我的只是困扰和负担,但在开始写作后,好像又给我提供了不少便利。
但真要写作,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写作能力。要把自己感受的东西,释放成文字,并不顺利。2020 年下半年开始写的很多东西,我再也无法满意,不过,我仍然在其中几篇,看到了一种可能性。所以,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每天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几篇中短篇小说,以期找到刺中“真东西”的手感。我无法用几句话说出这种“真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在阅读过的优秀作品里都看到了这种“真东西”,以及作者沿着何种路径,稳稳地刺中它们。
找到那种手感并不容易,我不得不在每次信心十足的改完一遍后,又突然发现,它们仍然只是一堆垃圾。这种否定实在是痛苦,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必要。痛苦中我能做的,只有重新鼓起勇气,打开文档,盯紧那些正在嘲笑我的文字,尝试从中发现新的可能性。好在,一般两三天,我就能捕捉到一些新东西,对文字的节奏,叙述的视角,切入的角度,从故事的哪个时间点进入,等等,有新的理解,收获一份巨大的喜悦。这样一遍遍修改,一遍遍重复痛苦与愉悦,我对如何叙述有了一定把握,可不等高兴,又遇到更大的危机。
电影《亲密》
或许文字也漂亮,故事也完整,结构也精巧,可是骗不了自己,意识到刺空、刺偏或者擦着皮毛滑过去,笔下的文字触及的东西里,依旧许多情绪、猎奇、小机灵、毫无必要的温情和虚假的浪漫之类,挫败感时常令我心如死灰。
能做的还是只有改。最频繁的时候,几乎每周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循环。到后来,我甚至对那种痛苦,抱有期待和享受,以至于如果一个月了还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写一团垃圾,开始微微恐慌,是不是我只能停留在当下这种水平了。就这样,进入 2022 年,刺中“真东西”的手感已经逐渐清晰,并且可以信任。但这并不是说,要立一个靶子,然后炫技般说,我来给大家表演一个百步穿杨。不是这样,这种真东西,不是结果,是叙述本身散发出来,然后稳稳包裹住叙事。当然,这么说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先射一箭,然后再画一个靶子。肯定不是的,在这方面,现在我也还在路上,时不时有一些新体会,增加对写作的理解,在写新小说时,仍会惊恐和敬畏。
事实上,正是在我不断意识到写的东西是一团垃圾时,让我确信自己有写作的能力,也惊讶地发现,我有动力为此付出更多精力。那时候事情就变得相对简单,找到一个可以维持下去的方法执行即可。我规划好每月的花费,食物上保持营养又不必花太多钱,我本人也没有抽烟喝酒打游戏的爱好,对于社交也没有太多需求,所以这种日子不算什么。唯有一点小困扰,没办法经常买新衣服了,我还是有点喜欢买新衣服的。总体来说,我常常觉得,这些年,我其实在过一种奢侈的生活,外界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受困,而我竟然可以缩在图书馆里,做自己目前感到第二幸福的事情。
为什么全职写作,上面这些是我能想到的可能的原因,更多是出于自我需求,写作是我找到的和世界,和他人,和自己相处的方式。事实上,我常常对文学感到失望,尤其是当我听到有人会用祥林嫂讽刺他人时,让我怀疑那么多写作者构建的一切,无数书本里提供的人应该被如何对待的途径,到底有什么用。《撞空》这本书快写完时,我心中空落落的,但很快,我脑子里又出现一部长篇,让我略微兴奋起来。梳理那部长篇时,我发现其中一个人物单拉出来,会是一部值得一写的中篇。写完《撞空》我开始写它,那时候图书馆闭馆了,我在自己房间,经常犯鼻炎,整个脑袋疼,后来又感染新冠病毒,躺了一周。那是一个以母女为线的故事,写完后,正好有个朋友问可不可以看看我写的东西。一般我不愿意在发出来前给人看,但当时发过去了。到晚上朋友发微信说看完了,心里堵得厉害。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朋友说刚跟妈妈打了电话,她和妈妈在电话里痛哭流涕,听到了妈妈年轻时的经历与爱恨,妈妈的童年。那是她和妈妈第一次不是以母女,而是用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的方式交流,建立了一种新连接。据我所知,现在她和妈妈依旧保持着新连接里的信任。当然,我知道这种连接仍然面临不少考验,也知道我的那篇小说不一定多么好,只是凑巧赶在那个时间段,提供了一个契机,但在我为什么写作上,仍给了我些许鼓励。可能在写作这件事上,不需要幻想那些宏大的事物,我们需要一些愚公移山的笨脑子,哪怕它在一个个体上起到些微作用,也是件值得的事。当然,对我来说,最根本的原因仍然是满足自我的需求。

《撞空》签名本火热发售中
在重复的生活中刺中“真东西”
而之所以全职写作还能继续,我不得不再次感谢我的编辑王家胜,还有每一位提供帮助的人。王家胜先生的能力与信任,给了我继续全职写作的底气。这本书的收入,加上陆续要在期刊上发表的小说的稿费,支持我继续写下去绰绰有余。我也会在这段还能继续写的时间里,争取多写,避免万一真有一天无法持续,还有太多东西来不及写。
电影《野梨树》
单读为什么决定留在广州写作?广州并不是你的老家,也不是你上学的地方?
宥予来广州的决定比较轻率,当我不确定接下来去哪里时,在广州念书的妹妹对我说先到广州来吧,所以我就到广州了。我喜欢广州的食物,广州的植物,以及那些毛细血管一样的街道巷弄,但这些并非一定要留在广州的原因。我是随遇而安的人,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活一活,生一层浮根。
单读当你说回家的时候,你想到回的是哪里?
宥予一处院子,几片树林,田野和漫无边际的黄昏。
单读你也会想和《撞空》的主角何小河一样去流浪吗,还是说你已经在某种流浪中了?
宥予我没有想过像何小河那样去流浪,我喜欢待在特别熟悉的空间里,喜欢做固定的事,不要被打乱,受不了不能每天洗澡,所以没有过流浪的念头。尤其是意识到他要开始流浪之后,我更不敢有这个念头。
我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某种不好的东西,但开始写之后,我如果生出要去体验下的想法,那会让我隐隐不适。在另一个问题上可能更清晰一点,好几个人问过我,写流浪汉生活时是怎么观察的。我没有观察过,甚至平时经过时,都不敢多看一眼,因为我意识到在我和对方之间,有我们的尊严,那份尊严像泡泡一样,我唯恐多看两眼就会破掉。破掉的也不会是对方的尊严,是我的尊严,因为我并没有意愿真要帮助这些人,假如我为了自己的写作,走到对方跟前,我是以何面目呢?总不能心里想,现在我要写你了,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活的?我不是要为改善这个群体的境遇做新闻调查,也不是简单的要给对方一瓶水,是为了满足自己。我个人觉得,一个写作者不该做这样的事,这是有损尊严的。我总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我妈妈是春天死的,秋天的时候,父亲在田里干活,我在地头的打麦场里玩走四棋,秋高气爽,其实挺开心。临近中午,远远走来一群村里的妇女,我赶快把地上画的棋盘抹掉,低头坐在那里,祈求她们径直走过去,但她们还是走到了我跟前。她们是善良的人,尽管受到传统、宗族、父权、男权的毒害,不得不有一部分改变成顺应的模样来活下去,可她们本性里的善良还是很明显。她们围着我看,有一位最喜欢我,一直想认我当干儿子,她摸着我的头问我想不想妈妈。其实我那阵子只想忘记,只想麻木一点,不要想起,但我肯定要说想。她们都盯着我看,我能看出来她们眼睛里的恻隐,觉得我很可怜。在她们外面,有一个外地嫁到我们村上的女人,当时在小学教书,我看到她不敢看我,偶尔偷偷看一下,我看过去的时候,马上惊慌地躲开。后面我常常想起这份惊慌和躲闪,意识到,假如我们没有真要帮助一个人,就无需为了满足我们的恻隐之心,走到对方面前告诉对方你真可怜,这里面有我们对一个人的尊重。
这里面确实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关于怎么界定帮助。而且有点无奈和可悲的地方在于,我们总是对善良的人更苛刻,要求做得更好一点,更完美一点。可我们没办法对那些没有恻隐之心的人抱有期待,所以,可能善良考验一个人的也在于它的负重,善良的人们总归要承受多一些重量。
电影《密阳
单读书里有很多美食,为什么?你怎么决定在什么场景里出现什么食物?你平常自己会做饭吗?
宥予在广州,很难避免食物,我本身对气味又相对敏感,所以走在街上,几乎处处闻得到烧麦烧肉烧腊香。我记忆中也有很多印象深刻的关于食物的记忆。这篇小说并非讲述围绕某件大事各方人物粉墨登场的故事,是要切入人的日常生活中去,人食五谷杂粮,食物肯定无法回避。
一个场景中选择的食物,要出现在这个人物日常活动空间的一定范围内,要反映这个人物在此地的生活轨迹,收入水平,以及时间尺度上的关系,还希望让更有余力的读者,能通过这份食物,感受到人物和身处之地之间更复杂的关系和态度,以及人物的成长痕迹与生活态度。
我平时都是自己做饭,有节省开支的考虑,同时我也喜欢处理食材,闻不同食材的气味,很多时候我也好奇生食材的口感和味道,会咬一口。我小时候就会闻植物根茎和叶子的气味,体会气味激发肉体的感受,晕眩、反胃、恶心、清爽之类。
单读吃饭,做爱,死亡,这三件事在你的故事里反复出现,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宥予我很小就知道,吃不饱饭会饿肚子,吃不上饭会饿死,所以对我来说,吃饭最本质的目的就是让肉体活着。
性和疼痛都能让人感受到肉体存在,进而发现我们存在于世的事实。关于书中性的部分,我再多说几句,前几天有人问我,在小说中出现性,是不是真有必要。在我看来,性是无法回避的,它能更直接赤裸地暴露一个人。这里面需要警惕的是,性的部分到底是人物自身的动机,还是写作者的意淫。还有人问我,关于何小河和田尚佳性描写的部分,是不是能看出何小河对田尚佳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是或不是。对人而言,接受新东西新理念后,过去那些旧的部分,并不是消除了,只是一种覆盖,那些旧的部分仍然会隐隐施加作用。具体到何小河,尽管通过学习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新的人,但他成长环境里的那些塑造,仍然在影响他,和性有关的部分,也能表现出这份拉扯和矛盾在他精神上引起的变形与偏差。这是我在小说中保留了几处性描写的原因。
死亡是人的归宿。
吃饭为了肉体存活,做爱这种直接的刺激让人感知自身存在,然后抵达死亡。
单读上一次觉得“烦透了”是什么时候?
宥予前几天一个邮箱的密码想不起来了,找回密码时,我确认手机号无法接收到验证码的时候。
单读上一次觉得“活着还不错”是什么时候?
宥予前几天发现,把客家嫩豆腐加入到白象的一款泡面汤里,能隐约吃出很多年前常吃的胡辣汤加豆腐脑的味道,当时吃得很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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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创造“奢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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