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健康往事

2021年4月和5月，广东深圳龙岗区人民法院审理了两起颇为离谱的诉讼。

被告者为上市房企佳兆业集团。这是由潮汕商人郭英成家族实际控制的一家地产企业，总部位于深圳，以擅长旧改知名。

起诉方分别为深圳市泰腾材料贸易有限公司、深圳市宏昌宇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事由是，它们认为佳兆业侵犯了他们的名誉，要求佳兆业停止侵权，并与之划清界限。

而整件事的吊诡之处在于，这两家公司，一直被认为是佳兆业郭氏家族的影子公司——它们看似在股权上没有关联，实则通过代持实现了隐秘控制。

也就是说，郭氏家族的影子企业，把他们的本体公司给告了。

这背后有何玄机？

变局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起诉讼的背后，其实是一家保险公司违规股权的处置泥潭。为了方便理解，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时间线：

2016年8月，保险江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昆仑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发生了变更。与大股东福信集团相关联的两个股东西藏恒实和福建清科，选择退出，所持股份被四家注册在深圳罗湖的公司接盘，分别为宏昌宇企业、正远大科技、泰腾材料和正莱达实业。

交易后，这四家公司合计持有股权达到30.96%。但它们在公告中也撇清了各自的关联关系，并表明不存在代持或其他安排。所以，几乎没人怀疑，这家保险公司的控股权已经发生了实质改变。

2016年12月1日，当时的保监会审批通过了昆仑健康的股东变更。

2017年2月16日，我在公众号“拆哪儿”发表文章，标题为《这几个潮汕大佬搞坏了中国保险业？》，第一次对该笔交易提出质疑。文章主要有三方面内容：

一是直指昆仑健康四个新股东的隐秘关联，质疑它们均为佳兆业郭氏家族的影子企业。二是对以生命人寿、前海人寿为代表的潮汕背景险企，依靠万能险等产品迅速做大规模，并在资本市场大举进行杠杆并购，提出风险警示，呼吁监管重视。三，对比了证监和保监在监管手段方面的差异。我认为，证监会的问询制度是一个可以效仿的监管手段。

那篇文章传播迅速，影响很大。

第二天，也就是2月17日，当时的保监会立即响应，发布了保险领域第一份公开问询函，追问昆仑健康新股东是否与“佳兆业郭英成家族”有关。在得到否认回答后，3月1日，又追加第二封问询函，要求昆仑健康就其近三年主营业务、财务状况、入股资金来源做出说明，并提供证明材料。

3月9日，原保监会发布关于完善监管公开质询制度有关事项的通知，进一步将这一工具常态化。

4月9日，原保监会主席项俊波落马。监管政策进一步收紧，“保险姓保、监管姓监”被不断强调。

2017年11月，原保监会向昆仑健康下发监管函，直指其在“三会一层”运作、关联交易、内部审计、考核激励等方面存在诸多问题，并明确表示，将依法对其违规股权进行处置。

半个月后，原保监会发布撤销昆仑健康有关股权行政许可的公告，撤销了该公司共计7家违规股东的入股批复，包括郭氏家族四家影子公司，和福信系三家公司。保监要求责令昆仑健康在3个月内引入合规股东，在引资完成前不得向违规股东退还入股资金，确保偿付能力充足，维护稳定经营，切实保护投保人利益。

2018年3月，保监会与银监会合并，迎来混业监管新格局。

2019年3月，昆仑健康公告称将清退违法违规股东股权，计划引进3家新股东，分别为晋城福盛钢铁有限公司、深圳市中装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泰州三福船舶工程有限公司。不过，这项计划并不顺利，中装建设后来公告取消了入股计划。而晋城福盛钢铁甚至在2021年办理了工商注销。

2020年7月，银保监会公布了首批重大违法违规股东名单，昆仑健康几名股东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安邦与明天系等保险公司的多个股东。此后两年，银保监会分五个批次公布了更多违法违规股东名单，对行业进行警示。

2023年3月，监管机构进一步重组，组建金融监管总局，银保监会进入历史。

我曾说过，昆仑健康事件，在中国保险业乃至整个金融监管变革中，极具符号意义。

昆仑健康发生的系列故事，是中国保险行业一个时代转折的注脚：一个行业在监管放任下的野蛮狂飙，到大鳄藏身后的混乱失序，到重拾监管后的整饬收敛，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保险公司身上，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

缘起

昆仑健康诞生于2006年。最初的股东是上海中科合臣、上海欣成、上海奥绚等。股东股权分散，看似没有实际控制人。但有一个人，却隐于幕后，从保险牌照的获得，到掌控这家保险公司近十年，绕不开他。他的名字叫慈中华。

这些年来长期担任昆仑健康董事长的台前人物李英哲，据说就是慈中华之妻。

慈中华有很多身份。他曾是上市公司中科合臣的控制人。这是由中科院下属上海的科研基地改制而来的公司。后来中科合臣被南通大佬姜照柏的鹏欣系重组，也就是目前的鹏欣资源（600490.SH）。

因此，鹏欣系也成为昆仑健康的一个小股东，但吊诡的是，虽然重组了中科合臣，但鹏欣系似乎并未掌控昆仑健康，这家保险公司仍在慈中华的囊中。

慈中华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身份。他是名噪一时的气功大师，中医圣手，或者有名的“神棍”。因为这个标签，他的朋友圈非常广泛，也很有“档次”。

中国老一辈人士，对于传统中医仍有着谜之信仰。比如一个叫唐若昕的人，他出身一个显赫的文艺世家，自己作为保险业的第一代元老，曾担任人保公司的高层，并出任了中国政策性保险公司中信保的第一任总经理。唐若昕在2008年落马，跟慈中华就不无关系。

据说唐若昕因为一次出国考察感染了“瘴气”，一直医不好，经人介绍开始接受慈中华的长期“治疗”，并对这位“医生”产生了依赖。慈中华跟当时福建的闽发证券与上海的宏盛科技等公司关系不错，就充当掮客，介绍唐若昕向闽发证券和宏盛科技违规审批输送资金，并收取好处。这些细节，多见于当时的法律文书和媒体报道。

神棍充当资本的掮客，这在中国似乎是一大奇观。慈中华、曹永正、王林等“大师”们，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除了昆仑健康，慈中华还有一家叫炎黄东方的健康管理公司，发展壮大其中医事业。甚至可以说，昆仑健康的诞生，似乎就是为他的中医生意服务的。慈中华曾提出一个玄乎其玄的理念，叫“治未病”思想，并通过昆仑健康的保险渠道去推广他的这种思想。

昆仑健康作为全国少有的7家健康险公司之一，业务发展一直不温不火，规模与效益长期处在行业的末尾，与其“不务正业”不无关系。但在保险领域，牌照才是最珍贵的。为此，昆仑保险难逃被大佬围猎的命运。

首先看上它的是明天系。通过增资，明天系两家影子公司先后进入昆仑健康，深圳市嘉豪盛实业有限公司和杭州永原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合计持股接近30%。

这符合明天系一贯的策略。除了华夏人寿、天安财险等极具实力的保险公司，明天系还悄然渗透到多家保险公司中，全部由马甲操作，来去无踪。这些股权随时与明天系其他版图进行配合，无论是抵押融资、持有转让，都无迹可寻。明天系最擅长的就是将“关联交易非关联化”，我一直在拆解各种影子，明天系是玩弄影子的鼻祖。

明天系发力的时点在2012年前后。那时，除了昆仑健康外，它在金融系统里纵横捭阖，甚至通过与正大的隐秘合谋，染指当时的保险业龙头中国平安。

来自厦门的福信系，从2015年开始，通过几次增资，渐渐成为昆仑健康最大的股东。慈中华们虽然仍有话语权，但已退居小股东。福信系三家公司——福信集团有限公司、西藏恒实投资有限公司、福建清科投资有限公司，合计持有昆仑健康50%的股份。

2016年，有意出售股权的福信系，被急切想要一个保险牌照的郭英成看上。四家来自深圳的影子公司，跻身昆仑健康的股东层。直到迎来监管风暴，面临被清退的命运。

泥潭

2017年底，伴随明天系败落之后的资产处置，出自“民生系”阵营的蔷薇控股，通过接盘一家明天系公司，间接进入昆仑保险的股东层。一个叫林乐的80后年轻女士，在2018年6月进入昆仑健康董事会，并在此后担任昆仑健康的临时负责人和董事长。

林乐先后在平安证券（香港）有限公司、民生银行广州分行任职，目前是林治洪蔷薇控股的一名合伙人。这或许说明，民生系资本，已经代替福信集团、郭英成家族，成为昆仑健康最新的话事者。

昆仑健康引进的副总裁与首席投资官袁长安，出自李光荣的华安财险，亦在“民生系”范畴。昆仑健康此前的大股东福信，也是民生银行的股东之一，其实也可算作民生系的范畴。

蔷薇控股与郭英成，也有微妙的合作关系。蔷薇控股旗下有一个不动产投资的平台，蔷薇不动产，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便是与佳兆业城市更新集团在旧改领域的合作。

但这一场接力并不顺利。据说，小股东们并不买账，股东层里仍有争吵。

昆仑健康还有不少有实力、有背景的小股东，比如黄如论的世纪金源、姜照柏的鹏欣集团、蒋柏荣的百荣集团，等等。其中，一个比较有话语权的小股东，叫上海欣成投资集团。这家公司通过三个平台一共持股昆仑健康超过11%。

福信主导的几轮增资，以及明天系的扩张，民生系的加入，使得这些小股东的权益进一步摊薄，这引起了部分小股东的强烈不满。比如那个上海欣成，很早就通过向保监会举报，试图推翻增资协议。当时的保监会也确实进行了调查，还形成了谈话记录，但是，没有结论。

昆仑健康的股权处置，到目前仍没有结束。

引入新股东没有进展，而四家深圳公司的股权清退，也面临两难。

进，它们被监管处罚后，被限制参会权、提案权、表决权，没有股东之实。退，当初出售股权的西藏恒实和福建清科，都已经注销了，更不可能去推倒交易。钱怕是要不回来了，据说这个交易的规模，达数十亿。

所以，才有了文章开头那两个离谱的诉讼。

它的实质，是在司法层面，试图去撇清这四家公司与郭英成家族的关联关系，然后看能不能去向监管申诉，推翻此前的处罚，让四家公司真正成为这家保险公司的股东。当然，法院可不好糊弄，那两个起诉毫无例外都被驳回。

此前，代表佳兆业的马玉春，一直在昆仑健康潜行，一度担任了昆仑健康的董事长特别助理。但他并没有真正进入昆仑健康的董事会或管理层。不过，有一个叫周式飞的人，曾是马玉春的助手，他目前是昆仑健康的财务负责人。

这说明，佳兆业郭氏家族，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个保险牌照。

郭氏家族对于金融牌照的激进收购，其实还有着一个更宏大的背景。在2014年，他曾用同样的方式，将国民信托纳入囊中，后来因为佳兆业出险，郭英成避走境外，才不得已将国民信托出售给潮汕同乡张峻的富德控股。

但郭氏家族也没有完全退出国民信托，其中一个叫璟安的小股东的背后，依然有他的影子。

而深究起来，国民信托与昆仑健康这两笔交易的背后，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的背景，若隐若现。将来某一天，时机成熟时，或许可以穿透迷雾，给大家还原一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