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文原创作者为四川人岗日僧革。为了不忘记一流的朋友,写下了一段纪念文字。
野 夫 印 象
作者|岗日僧革
天下写野夫者多矣,不缺我这一篇。但西谚云“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野夫兄遍及世间的朋友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野夫。循此,也不多我这一篇。
与野夫相识,颇有一点戏剧性。
201610月,我当时生活的城市举办了一个诗歌和戏剧节,全国各地老、中、青几代诗人、戏剧人多来捧场。期间一个朋友邀约几位来宾茶叙,我被邀凑局。朋友说来宾中有某“非著名”戏剧人,我久仰其名,坊间盛传他专事牙医、赚钱养戏的佳话,能有机会认识,颇感幸事。然而当晚茶局上,初次相见的那位戏剧人让我十分失望。此公颇自以为是,颟顸骄横,言谈荒诞却不容他人置喙,对稍有质疑欲与其探讨者横加呵责。这位自称罄其所有,多年坚持在帝都南锣鼓巷搞戏剧活动的跨界文化人,如此做派,令人大跌眼镜。倒是座中一个身着黑衫、面容峻朗、烟不离手的中年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话不多,音色低沉,出语谨慎但不虚饰,见解独到有深度,几句话就让人顿生好感。组局朋友介绍,他叫土家野夫,作家。
当晚一起攒局的一个哥们颇为有心,知我喜欢看书,提前买了几本野夫的作品《乡关何处》《身边的江湖》《1980年代的爱情》,请他签名后送我,让我意外和惊喜。
▲2016年8月和野夫兄、一尘法师、赵野兄在大理寄庐
第二天,在一个缅怀上世纪80年代诗歌文学的沙龙上,我与野夫再次不期而遇。参加活动的还有当年著名的诗人徐敬亚、李亚伟、海波等一干人。徐敬亚是前辈,是当年诗坛“三个崛起”的代表人物,领衔主编的诗集《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堪称当时中国诗坛的百科全书,深刻地影响了我们那一代大学生中的诗歌爱好者。当徐敬亚看到我把这本近30年前出版、如今纸张已经发黄的红皮书带到现场,非常感慨,当即左手提毫,在扉页上题字让我把它好好“存下去”。我邀请他和一旁的野夫一起合影留念,野夫给徐敬亚介绍我,说:“这是当地的一个才子”。野夫的这个举动有点让我意外,我们头晚才认识,除了茶席间短暂、有限的交流,按说他是完全不了解我的。对人情世故如此驾轻就熟,一般人做不到。
这世间确有些奇特的事情让人难明究里。当天晚上我一人在家看微信,偶然刷到一个叫“一席”的公众号推送的视频,点开看是野夫在做《苦难的力量》的演讲,刚看了开头便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看完了这个很长的节目。野夫在演讲里回顾了他的生活经历,把个人命运、家族遭遇和国家的历史联系在一起,告诉台下的来宾:苦难,让他更加明白了“一个男人(应该)如何努力地站着活过自己的一生”。
野夫的这个演讲让我大为触动。一是了解了他大致的人生经历,作为同时代人(他长我半轮),共同经过的那个年代留给了我们相似的回忆,有些场景甚至是我们这代人生命中最深沉的记忆底色;二是他在演讲里表达的认知和观点我极为认同,我欣喜地看到,“自由主义”是我们共同推崇的价值观。最重要的一点,野夫演讲时候平实的叙述,娓娓道来中传递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不仅让现场的观众,也让屏幕外的我深受感染和鼓舞。因为他的真诚,让演讲者和听众之间的距离消失;因为内容的深刻,让若有所思的听众听完后似有所得。
准确地说,我对野夫的认识,由此开始。
这个演讲强烈地激起了我对野夫的好奇,我放下手头正在看的书,迫不及待地翻阅哥们送我的野夫作品。未想,这一读,竟然彻底改变了我多年来的阅读习惯。
说来好笑,虽然有看书的习惯,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阅读范围都局限在只看所谓的“名家经典”。对近年在网上很火的写作者和他们的作品,都没接触过就想当然地认为是昙花一现的“快餐文化”,没啥营养和价值,不愿花时间去了解。这种偏见,让我的阅读视野大受限制,自然也错过了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品。此时我追悔莫及地明白了,因为狭隘,我失去了太多丰盛的精神享受。
看完野夫的那几本书,我极为震撼,平生第一次读到了让内心翻江倒海,情感饱受冲击的别样文字。有一天跟一个在苏州的朋友聊天,我提到最近看了作家野夫的作品,很受触动,说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写得这么好。朋友有点奇怪我的无知:“野夫很有名啊,火了很多年了,非常非常棒的作家。”
相信喜欢野夫的人,都是被他力透纸背的笔触以及他诡谲离奇的经历所深深吸引。野夫冷静又饱含温情的讲述,优美的叙事结构,儒雅不造作的文字功底,让阅读过程十分享受。他说的那些事情,唤醒了很多人曾经的生命记忆,字缝里流淌出的情感,猛烈地撞击着每一个阅读者的灵魂。读野夫的文字,少有不被打动者。犹记一个冬夜,我一人在书房,看野夫写他那投江而殁的老母亲的散文《江上的母亲》。文末他写到,在北京紫竹院一个月光洒满的夜晚,当他读到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金斯堡的母亲写给儿子的遗书:“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月光里。/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钥匙就在那阳光里......”忍不住大放悲声。我大滴大滴的眼泪也随着一行行下移的文字“啪啪”掉落在书页上,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尤响,像大锤一下又一下在敲打着心脏。
▲2016年8月和野夫兄在“三星堆诗歌节”上
野夫孤耿冷崛的笔触,仿佛把人们尚未完全愈合的痂突然揭开,带给人钻心的痛。他的文字,好像药品中的小分子靶向药,总能精准击中阅读者内心深处的某个泪点,唤醒你久违的,或者日常不愿去轻易触碰的陈年记忆。有时我想,他大概是这个族群里的一个共情公约数,总能把人们隐秘于心的苦痛那样准确地钩沉出来,让集体饮泣。记得有人说过,这世间受伤最深的人,往往也是最能疗愈别人的人。信然。
若干年前,柴静用寥寥数笔勾勒了野夫那些锥心的经历。“七十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绝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在运动中被划为农村最高成分,又疑他藏枪,鞭打后投梁自尽,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父亲没有保护家庭,他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老财的儿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亲在暮年出走,留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他沿江驾船搜寻,寻找江上肿胀发臭的浮尸,挨个翻找无果。1995年,他出狱后,身边已再无亲人,妻女也离他而去。”
野夫的家乡湖北利川是古楚地的核心地带,与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依山带水,他生于兹长于兹。地理造人,漫长历史岁月积淀下来的厚重巴楚文化为他日后学养的形成打下了坚固的基础。天赐机缘,他与很多隐没民间的奇人、高人主动交集,习得很多不在台面上传承的技艺。在武汉大学读书时,又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章黄学派”第四代传人丁忱先生的入室弟子,因此,野夫是此派第五代正传之人。仅从学术血统来讲,他是纯正的名门之后,是那个时代里罕有的受过正学规培的学人。野夫天分极高,我看过他1980年写的长诗《为了历史——致○○○同志》,充满了反思与批判的精神。当时他只有18岁,在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个蔽塞的地方,能有那样的认知,那样的诘问,那样的手笔,让人惊诧不已。
野夫在他的书中写过很多他的故事,我不打算在这里详细分析野夫的作品,那个工作实在浩繁,区区几千字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我的师兄、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被下课老师唐云,在撰写《野夫论稿》,系统分析野夫的作品。作为曾受绝大多数学生欢迎的老师,又是熟悉了解野夫的朋友,相信他精深的专业功底能很好地解读野夫的文学和精神世界。期待师兄的宏论早日问世。
2017年夏天,我的一个好兄弟、某985高校当时最年轻的教授,生活遭遇诸多不如意,萌生出家弃世的念头。我请远在浙江舟山一个寺院里挂单的好朋友一尘法师,随我到贵阳去看望、开导这个兄弟,他兼任着这里一家上市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在贵阳盘桓几日,想到离云南很近,野夫在大理开了一家叫“寄庐”的客栈,于是想带他们去转转,认识一下这个传奇作家,让处于人生低谷的科学家看看搞文学艺术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跟野哥联系,他在深圳,听说我要带朋友过去,马上对了一下时间,告诉我一定赶回去接待我们。
到了寄庐放下行李准备晚饭,听到门口一阵车响,客栈经理游姐说:“野哥回来了。”话音刚落,野哥从门外探身而入,笑着招呼:“兄弟来了?”一边解释航班延误,回来晚了抱歉抱歉。我赶紧起身,把一尘法师、青年科学家和家人一一介绍。当晚正好一个贵州的知名律师也慕名来访,知道野夫喜欢喝酒,专门给他带了一件茅台。那段时间,大理寄庐成了喜欢野夫的各路江湖儿女的打卡地,几乎每天都有人从不同地方来找他。
看到我带了一个出家人过来,野哥不顾刚从外地回来旅途劳顿,说第二天安排我们去大理附近的佛教圣地鸡足山朝拜。鸡足山是佛陀十大弟子之首、禅宗第一代祖师迦叶尊者的守衣入定之地,佛经讲摩诃迦叶遵佛陀命在此接引未来佛即弥勒佛。此地虽未忝列“四大名山”,但在佛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上世纪初,一代高僧虚云老和尚在这里驻锡修行逾15载,让一度衰颓的鸡足山梵音重振。
从大理古城到鸡足山,差不多有近2个小时的车程,我和野哥各开一台车。刚离开寄庐不久,我发现好像有个车在跟着我们,我们快他快,我们慢他慢,始终尾随在我们后面。途中,我跟野哥拉开距离,在一个岔路开向另一条路。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台车稍有犹豫,但还是跟着我开了过来。往前开了一段,我减速靠边,瞅准时机快速掉头,跟那台车擦肩而过。到了刚才的分路口,我迅速拐往野哥开过去的方向。山门前,野哥和车上的朋友站在车旁抽烟等我们,我从车上下来,野哥问是不是后面跟了一台车?我说是,甩掉了。野哥苦笑了一下。原来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成了野夫不久后彻底下决心离开大理的原因。
野哥打了个电话,有人出来把拦车杆抬起,我们开车上山。野哥有个以前在大理的要好兄弟,后来到鸡足山华首门附近的一座寺庙出了家,野哥曾专门写过此事。这次我们正好陪他顺路去看望,可惜寻隐者不遇。到了教界圣地,一尘法师欢喜殊胜,进殿就拜,不知疲倦地磕等身长头。青年科学家受佛音感召,在我们集体围观、见证下,由一尘法师主持,在佛前正式皈依,赐名“慧理”(在大理皈依的“慧”字辈佛门弟子)。自此,沙门又多了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
野夫也是一个跟佛家缘分很深的人。很多朋友都知道他和大理苍山上无为寺的主持是好朋友,常去送米送油,喝茶偈谈,还给寺庙写了几幅意味隽永的对联。但可能少有人知野夫有过一次佛门奇遇,曾经也是佛座下的带发修行人。野哥告诉我,出禁后北漂做编辑时,一次和同事到五台山游玩,他一人踅进了一座小寺庙,碰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似乎对这个形单影孤的香客青眼有加,摆谈中竟然断准了野夫很多前尘旧事,令他骇然,当即从了老和尚的建议,在佛前皈依,并得法名“印萍”。后来有一次我跟野哥开玩笑,发短信“祝印萍师兄吉祥”。
听说前不久野夫和朋友在波黑旅游时,同行一个人不慎把护照丢了,遍寻不得,急公好义的野夫默默发愿:上帝啊,如果你能显出你的大能,帮我们的弟兄找回护照,我就跟从你了。或许真有天意,护照竟然就回来了。看来野夫受洗在即,基督又将募收一个东方的门徒。
其实不管佛教还是基督教,说句冒昧的话,我觉得野夫心中的宗教就是“义”和“善”,这似乎是他毕其一生在找寻和维护的精神归宿。
多年来我有个总结,根据我的观察,我发现大多数特别聪明、特别能干的男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一是会做饭,菜做得很好吃;二是驾驶技术高超,车开得特别好。在野哥身上,这个经验认知再次得到了印证。野哥会做饭会炒菜,还和朋友在大理开过面馆。他自己吹过牛,即便啥也不让做了,路边支个摊摊给人算命,或者开个小餐馆,照样也能活下去。他开车很好,这回我算领教了。鸡足山山高路窄,崎岖蜿蜒,险峻段路况很差。山下的县道也不宽,来往车多,时有人、摩托、动物横穿。我开车多年,不敢说是老司机,马马虎虎也还过得去,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事。上山时野哥跑前面,开得飞快,但车身平稳,过弯流畅不甩尾,还很少急刹车,我费老劲才能跟上他。返程时他有点小事让我先走,我至少提前他半个小时下山,车速也不慢,结果没一会儿他就风驰电掣般追上来超了我绝尘而去。我恨不得把脚都伸进油箱了,也没看到他的影子,只好悻悻地说:“这个老鲨鱼,真是开得太快了。”
寄庐很热闹,每天都有人来喝茶喝酒吃饭,找野哥吹牛聊天,俨然装修雅致、氛围拉满的交通站。一次饭间,借酒兴,野哥对随我同去刚考上大学的犬子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以前学的东西全部呕吐掉。”刚说了一句,马上转头对我说:“今天我就帮你教育一下娃儿哈。”年轻人能得到大作家的引导教化,这多难得!我赶紧举杯:“谢谢野哥,太有幸了!”这个小细节让我再次领略了野夫在场面上细腻、缜密的心思和对分寸拿捏的自如。
一天晚上,很多朋友来寄庐茶酒会,有诗人赵野,艺术评论家、云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管郁达,成功企业家、独立学者陈天○,茶商、大理“资深移民”普明,画家、旅居澳洲的鲍鹏两口子,大理音乐人陈砚桡,青年作家曾瑞,东北美女小马,一个江西美女,还有一个定居大理的前皮划艇冠军等十几号人,颇有朋俦讌集、佩刀质酒的阵仗。白酒红酒啤酒齐上,胸中块垒更甚。古人诚不我欺,尝言“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随着十几个酒瓶子横斜竖歪,有歌声渐起。野哥哼唱弘一法师的《送别》,很快汇成滔滔声浪,座中忽有不止一位黯然泣下者。我当时身体略有不适,先回了房间休息。躺在床上听着混合着酒气的音调隔空入耳,仿佛在大理的夜空中触碰着一个个放纵不羁爱自由的炙热灵魂。第二天起床后,从美国回来不久的青年科学家兴奋地对我说:“没想到国内还有这样的聚会!”
在寄庐时还见到一个从台湾来的女士,随身带了几十本台湾南方家园出版社刚出的野夫作品《为了见证》。她说提前把书的封面全部换成了美食、养身、育婴等内容,才带了进来。我翻阅着这本装帧设计并不算特别好的台版正体字书籍,不禁唏嘘。
准备返程了去前台结账,结果游姐告知说野哥不让收钱。我说那怎么行,我们一行5人吃住好几天,客栈经营有成本,不收钱以后不敢来了。不管咋说,游姐就是不收,还在我们离店时追上我,把我悄悄压在前台电脑键盘下的钱悉数退还。那会儿好像还没怎么用扫码支付还是我不会,总之最后钱楞是没付出去。都说野哥名动江湖,为人重情仗义,此可为一证。
这年11月,野哥再次应邀去我家乡参加又一届的诗歌戏剧节。我们已经是认识一年多的朋友了,当时我也辞去了公职到成都开始了新的工作。得知野哥抵蓉时间,我约好去见他。晚上8点多,我驱车到一个酒楼,把已经被成都朋友灌了两台大酒的野哥接到,送回他的酒店。
▲2017年11月和野夫兄、余秀华在成都
野哥打电话叫他邀请来一起参加诗歌节、同在一个酒店的女诗人余秀华到茶楼喝茶聊天。听到我聊到野哥作品,余秀华不好意思地说:“野哥的作品我都没怎么看过”,让野哥送几本给她。野哥说:“送你没问题,但我给了你你要看,不要把我的书拿去盖酸菜坛子了,我是要去你家里检查的。”余秀华哈哈大笑,拉着野哥的手发誓:“不会不会”。俄尔羞涩地说:“野哥的手好舒服啊!”她好奇地问野哥多大了,野哥说:“我都55喽”。余秀华惊讶:“啊?!我以为你都60多岁了,比我爸都大呢。”问她爸多大,她说65。野哥当场郁闷得长吐了几口烟。余秀华说想把诗歌放一放,准备开始好好写小说和散文,以前写了几个,每个写了10几万字,但是不知道怎么结尾就放弃了,让野哥教教她。我问她打算写什么题材,她说:“写男盗女娼”。野哥一听,接过话:“你这不是抢我的饭碗嘛。”我一下笑了:“对,这是野哥的强项啊,要说男盗女娼,全中国应该没哪个作家写得过野哥。”告别时野哥坚持要送我到停车场,一路上我俩感叹,余秀华真是一个带着神迹的诗人,这样的人,世间难出其二。
趁野哥在,我回去邀约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在河边大排档跟野哥一起喝夜啤酒,夤夜纵谈。我曾说过,野夫是一个让男人女人都爱的“老特务”,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任何初见他的陌生人都会很快被他感染缴械,不再端着。一个在体制内工作的哥们来得较晚,第一次见到野哥,三杯酒下肚,端起杯子去给野哥敬酒,喝完不过瘾,贴着野哥的耳朵悄悄地说:“其实我是一个五毒俱全的人。”野哥嘿嘿一笑,赶紧安慰:“我也是我也是。”为了造点气氛,我给大家讲了一个段子。野哥当年在京华做书商时,生意顺风顺水,手头阔绰,经常和一帮朋友混迹欢场。这天晚上到了一家经常光顾的歌厅,迎宾小姐笑脸迎进包房,野哥回头出来接电话,刚好听到一个女孩给另一个耳语:“这帮只会唱《三套车》的老SB又来了。”大伙儿轰然大笑。野夫的粉丝、当过电视台新闻部主任的一个大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三套车》的曲调,大伙儿应声跟上。一群年龄跨度几个年代的人,在元英时节川西平原的寒夜中尽情放歌。后来我发现,只要有野哥在的场合,很多时候都是欢歌笑语不断。
2019年底,我听说野夫在浙江乌镇跟他的老师易中天话别后去了泰国。刚好不久后的春节我们一家人也去泰国旅游。到泰国后我跟野哥联系,他告知我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岛上。我们到芭提雅后他说第二天也要到,可惜我们返程机票已定,次日要回国了。在疫情开始肆虐的离乱中,很遗憾跟野哥前后脚错过,没能相聚,一别至今。从那时起,野夫一直羁留泰国,如今在泰北清迈长居。
野夫常说,他在哪里,江湖就在哪里。他口中的江湖,是“道义”,是“正义”。他天生“带头大哥”气质,在任何地方都能很快成为中心人物,啸聚一群朋友。在大理如此,到清迈后也是这样。听说电影导演王小帅、台湾艺人凌峰等都先后到了清迈并长期在此赁居。近几年国内很多人到清迈置业,有一次野哥专门给我发短信关心我的情况,问我要不要提前在清迈备个窝。如果那时下手,现在早已赚钱。听说长居清迈后,野哥经常去泰北与缅甸交界的山区,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留在那里的一支华人遗脉提供了很多帮助,现在他已经是那里的大红人了,当地人都非常尊敬这位来自中国内地的作家。
野夫人生阅历极为丰富,比很多人更谙世事,更懂人心。有一次酒后聊天,他开玩笑说:“从我面前过的,我用鼻子都能闻出来是啥样的人。”但他并不是一个世故、圆滑的人,相反,他爱憎分明的江湖义气让他赢得了更多真正的朋友。柴静评价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有一年他在大理收了两个来自家乡的年轻人为徒,收徒时行了跪拜礼,这下在简中区的一些所谓启蒙人士中捅了马蜂窝,一些人站出来批驳野夫伪道学,表面上推行普世价值,骨子里崇拜封建遗毒。两个很有名的网红,一个平时喜欢写脏文、爱跑马拉松,一个号称“文人中武功最好,武人中文化最高”,一唱一和挖苦讽刺。两人跟我本是微信朋友,看到他们的无聊诋毁和拙劣表演我顿生反感厌恶,当即删掉了二人。野夫用自己的一生去捍卫他心中的道统,历经坎途,遍尝苦辣,岂是几个玩文字游戏的宵小之辈所能评判。此前我了解了野夫被前湖北省作协主席熊召政构陷、身陷囹圄的历史恩怨后,我给野哥说:“我只有把我书架上他那几本书烧掉算逑了。”正如易中天先生对野夫的评价:“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野夫”这个笔名的由来,乃唐人刘叉的诗句:“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我把一个金石书法家朋友送我的大印“天下道义”,钤在野夫的书页上,我认为他完全当得起这几个字。
虽然关山迢遥相隔千里,好在如今通讯便捷,我也能偶在朋友圈了解野哥的近况。去年发现他的生日跟犬子是同一天,告知他这个巧合,他回复:“也是巨蟹啊?”居然对星座感兴趣,让我忍俊不禁。
前不久有一天微信朋友圈盛传野夫在泰国生活艰难,开货拉拉谋生。有个在日本的同学把消息转发到群里,问我是不是真的。有图有文字,真假难辨,甚至易中天先生闻讯后也埋怨野夫遇到这么大困难都不告诉他,当即给野夫打款纾困。但我判断是假消息,我给同学说,以我对野夫能力的了解,他怎么都不可能沦落到去开货拉拉谋生,最多是去体验生活,为写作积累素材。消息传得太快影响很大,最早发帖的人赶紧出来解释是开玩笑,野哥是专门开车到机场接他们的。我暗笑,野哥这个好朋友幸亏没开玩笑说野哥去做人妖或当鸭子谋生,否则全世界的华人圈子肯定会炸了窝。
他打小就胆大性野,好奇心强,调皮好动,四川话说“是个匪头子”。这样的人活动能力极强,什么都敢去尝试。他曾说:“不是咱不能挣钱,是我根本就不想去挣那个钱。”出书受限后,他最早开始在网上带货,并且并未费多大劲,短短两三年时间就做出了口碑很不错的“野乡风物小铺”网红品牌店。我曾让公司把店里的两款酒“乡关野酒”和“五溪蛮”作为接待用酒,物美价廉性价比高,喝了的客人个个赞不绝口,公司有面子,还节约成本。我自己也经常在上面买他们严选的“奉节脐橙”。野夫还有几个公众号:“苍山夜谈”“苍山夜语”“苍山杂谈”等,应该是有专人在打理,常刊载很有品质的文章,推荐好书,影响日见其广,在如今的环境下能存而不灭,实属不易。
▲2017年11月和野夫兄酒聚
野夫自嘲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江湖传说他对女人的原则是“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前面的评价或许形象,后面的则显得简单粗暴了。我猜野哥可能主动过,但肯定也拒绝过,我更相信他一定会在他认为的道义尺度内尽心负责。野夫为人义薄云天,对萍水相逢的人尚且有情有义,何况跟他有肌肤相亲的女人。
粗看野夫,相貌平平不是那种惊鸿游龙的帅哥,但他的魅力需要靠近了感受。野夫属于很有男人味的那种人,喉结粗大,面色清矍,常年吸烟皮肤里都透着一股烟草味儿。与人相处细心体贴非常为他人着想,关键时刻有担当让人有安全感。平时风趣幽默,风流绝不下流。上天给了他一副浑厚的低声线嗓音,普通话不标准但声音有磁性很好听。我更愿意视他为中国作家里的海明威,气质颇像好莱坞的杰森·斯坦森,是真正的硬汉形象。
有一阵看到照片里去国有年的野哥略显消瘦,神情偶有落寞。我深知一个以母语写作为生的作家,故国远隔对他的精神煎熬,前苏联的索尔仁尼琴如此,前捷克斯洛伐克的米兰·昆德拉也如此。汲养并成就于汉语文化里的野夫,更是骨子里深埋家国情怀,常含嫠不恤纬之思,有士人之风。我发短信问候他,野哥很快回复感谢,叹息久在异乡确实思念国内亲朋,但回国不便,时间长了难免郁闷、苦闷。
野哥好酒,他身边朋友皆知。我想,他那些裹着血气的文字,或许就是在酒力的催化下汩汩而来。钱文忠说“酒是作家的第二血液”,我很认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大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夫人曾经告诉世人,特朗斯特罗姆喝了一辈子酒,即使中风了坐在轮椅上,也每天都喝酒,他血管里流动的一半是血,一半是酒,酒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不喝酒的特朗斯特罗姆,和一个不写诗的特朗斯特罗姆一样,是无法想象的,也是上帝不允许的。酒,带给了野夫写作的激情和灵感,让他访到了世间的同道和挚友,似乎还让他接通了诸多先贤的气脉。但在酒精的常年浸泡下,作为野哥的朋友,也很担心他的健康和智慧受损。此事古难全!
我曾经给一些朋友说,我认为野夫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作家,虽然他的作品不是最多的,但质量却是最好的。我这样说的依据是:他文字的好自不待说——我们或可说野夫是发现、开创了现代汉语最美、最上乘表达的首功之人。他把古汉语和文言文中很多雅致的词汇和用语,非常恰当地植入了我们今天的语言体系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文风。可谓开了一代先河,对很多人的写作都产生了影响。除此之外,他对各种文学体裁运用自如的才华,让很多作家望尘莫及。古体诗、词、歌、赋、古风、现代诗、小说、剧本、散文、杂文、报告文学、政论调查,就我所见,几乎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写,什么都写得好,我还没发现当今哪个作家有这个本事。作为教育家刘道玉校长最成功的高校教改成果、早期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的毕业生,野夫高拔的写作风格,以我有限的阅读,我觉得跟这几个人有点像:一个是美学家高尔泰,另一个是作家李洁非,还有一个是台湾老作家高阳(好像野夫也是大陆最早引进高阳先生作品的编辑)。
野夫作品感人肺腑,一方面是他有干净、高超的写作技巧,更主要的是他那些独特的人生经历撼人心魄。他仿佛是一个带着某种使命来到世间的人,他是时代的义士,族群的良心。茨威格曾说:“人的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生命历程的中期,在他还年富力强的时候找到属于自己的使命”,“去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我以为这非常符合野夫的人生轨迹和他给自己的人生定位。人到中年,似有神启,放下风生水起的生意,遽然转身,开始用毕生之学,记录这个族群里小人物的遭遇,反映这块土地上大历史的血痕。这,就是他的“不朽使命”。
有一次看了他《华姐》那篇散文,我情不自禁在留言区评论到:“一个人成长岁月中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里,总有某些非常关键的人和事不知不觉中成为这个人人生的底色,影响了他或她一生的走向。野夫兄身上有一种神性的光辉,这既让他在人生的一些重大关口做出了不同寻常的选择,同时这些选择也是这种神性的折射和体现。类似‘华姐'这样的经历,便是野夫兄人生底蕴累积而成的诸多要素之一。这样的文字倍儿有温度,感人泪下,令人伤怀。让人怀念那个罪恶又美好的时代。”
多年行走江湖,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野夫的朋友圈形形色色,五马六将,啥样的人都有。他曾说,他来这人世,就是来找朋友的。跟他接触后,多数人都会为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以与他做朋友为幸。据说在禁中时,连管教都很敬重他。他的性格颇似旧时川江码头上的袍哥大爷,豪爽耿直,粗中藏细,有心计但讲规矩,义字为先不计较,是一种带着狠的儒雅。所以有人讲,“野夫就是一个江湖大哥”,说得也没错。当然是人就有弱点,野夫也不例外,谁没有短板呢?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与人相交,关键看你所求,看你对对方的定位,边界由自己划定,你的修养、情感把控和认知水位,决定了你跟人相处的结果。我主张不要把自己欲望实现过程中的落差,归结为别人为人有问题。凡事自身溯源。
野夫虽然眼光高格,料事、断人很准,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5年前台湾大选,当时他正好在台,因为跟曾为马英九“文胆”的台湾作家杨渡是好朋友,介绍他认识了大热门候选人韩国瑜。或许受当时所在场合氛围的影响,他对韩多有美言,并表示“很喜欢他”。后来的情况是韩输得很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在台湾的声望快速坠落,如今很难听到有关他一星半点的消息,说明他当时竭力推行的主张已经被台湾人民彻底抛弃。当然也可能那就是野夫真实的认知和感受,文人的底色是浪漫悲悯,多感情用事,离真正的政治有距离,我深有体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我们的朋友适之先生不是说过吗:“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
▲野夫兄的书
最近在朋友圈看到,野夫带团在巴尔干半岛、波黑、阿尔巴尼亚等地旅游,途中写了两首诗,一首是去萨拉热窝后写的《波黑之眼》,一首是在地拉那写的《活埋》,我都非常喜欢,反复读过好多遍。限于篇幅,兹把《活埋》抄录如下。
《活埋》
我要用我的身体来活埋你
用发丝,汗泥,甚至一切生活的尘垢
用愤怒争吵的舌尖,吮吸疼痛的血
以及这样短暂的余生,必须活埋你
我们相识如此之晚
轮转到今世才相遇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折磨
去生气地疼或思忆
除开活埋,我无计可施
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陪你去死
在终归尘土的沿路
我一直设想用最脏的名词去呼唤你
在你耳根喘息,诅咒
希望用最凶的动词去整你
直至汗与泪浸透全部的衣饰
活埋你,亲爱的
用我的全部生活来埋你
葬你于彼此的三生
用床用被子、用锅碗瓢盆
用一切家徒四壁顺手可及的天体
来掩埋我在今生的屈辱
我还要用白发和皱纹来活埋你
诗与美酒,或者陈年老茶
都不足以盖住你
你一直在我行经的荆途
冷不丁地冒出来
你让我防不胜防,埋之不尽
让我在爱琴海的月夜放声大笑
然后又掩面长哭
我被自己的○○活埋
而现在只有活埋你
才能平息我余年的恨与痛
我必须十指刨土,甲缝渗血
才可以埋下你的怨气和深情
在暗夜我一点点萎缩的身体
远不足以活埋你
埋不住你无穷的美
从脚趾足弓开始埋到你的花瓣
我们在风中早已落英缤纷
被自己残余的绚烂而烂醉如泥
我要用最好最坏的时光活埋你
最污脏最圣洁的心思去埋你
一张一合的眼叮咛般的呢喃
这些埋藏不住的事物
都会在我手上春雨淋漓
重新长出肉刺弄疼我的长夜
2023910日,地拉那
这样的诗歌,才是我爱读的诗!
我看了野夫朗诵这首诗的视频。当我看到他坐在一个花园餐厅里的沙发靠背上朗诵完最后一句,颓然滑下瘫倒在沙发里,双目紧闭,默不作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掏尽了全部的精气神。一个平素那么坚卓有力,抚慰了许多人悲苦的内心,还给很多人带去了强大精神支撑的刚毅汉子,一下变得如此孱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孤独无助。一瞬间,我的眼角泛潮,突然很心痛野哥。
时值又一轮秋月之夜。成都的天空铅云壅塞,不现半点月色。时间无情,我们都在老去。远在泰北的野哥,此时是否也在月光的清辉里回望故国?忽然想到苏轼的《西江月》,一定契合野哥现在的心情。那就送上此阙,遥祝野哥中秋快乐,爱惜身体,六时吉祥。
《西江月》
宋·苏轼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野哥爱说,江湖儿女江湖见。那大家就彼此保重,“我们活着,我们为了见证”。
2023929日中秋凌晨于成都,106日改定。岗日僧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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