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团结湖上班十二年后,我又回到了酒仙桥。
新东家读库的办公地点在酒仙桥中路的恒通商务园。这个园子与我渊源颇深,因为它的前身正是老774厂——那是我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工作过的电子管厂,也是今天大名鼎鼎的京东方的计划经济形态。
774厂旧貌。图片来源/《光变》
说来惭愧,虽然我年幼时也曾出入过厂区,但长大后几乎就再未涉足,哪怕很多时候它与我近在咫尺。
年前几次来读库详聊,出门后总是忍不住沿着大道四处走走,想要找到一丝童年回忆,却完全不得要领。入职之后,中午随午饭大军走遍了园区,最后不得不承认,我记忆中的774厂,早已湮灭在记忆之中。
上个世纪,酒仙桥成为首都规划中的共和国电子工业基地时,便以坝河为分界线,划分出坝河以北的生产区和坝河以南的生活区。我的祖辈从天南海北来到那时的首都东北郊,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青春,也就此写下我人生的序曲。
半个多世纪后,坝河的水依旧静静东流,河岸以北的昔年“大厂”却早已换了人间。798是过去二十年间蓬勃兴起的艺术区与旅游胜地,但少有游客知道这里是曾经的军工元器件厂;774如今变身恒通商务园,是上市公司京东方旗下物业,但我只有在听奶奶念叨王东升厂长往事时,才能把当年的电子管厂与今日的液晶巨头联系起来。其他诸如751、738、506等厂区莫不如是,要么成为时尚都市人打卡的素材,要么在每日晨昏看搬砖打工人定时进出,在城市更新的浪潮之下,以全新形态融入变幻莫测的时代。
今日的恒通商务园。图片来源/网络
时间之河缓缓向前,河岸上的记忆痕迹终究会被冲刷到模糊而难以辨认。即便是一个长居于此的酒仙桥人,也很难说清酒仙桥路12号从厂房、写字楼到万客隆、乐天玛特再到毕淘买的编年史。在富丽堂皇的颐堤港落成之前,谁还记得同样的位置上坐落着充满九十年代气息的蓝宝石商城,以及坝河北岸酒仙桥地区的第一家麦当劳,餐厅里又承载了多少80后酒仙桥土著的童年回忆?
麦当劳旧址,如今已经是颐堤港建筑群。图片来源/网络与手机拍摄
其实,今天的颐堤港,以及坝河上那座承载着“酒仙”传说的小桥,从行政角度而言早都归属于将台乡。但人们依然习惯性地把这座桥视为酒仙桥的中心。几十年前,“大厂员工”们或步行或骑车,从各街坊鱼贯而出,穿过这座桥,来到厂里开始一天的工作,一如今天的白领们走出西二旗地铁站,消失在后厂村的大厦之中。
如今,这座桥已不再是酒仙桥地区的通勤枢纽,将台地铁站涌出的人流无需向南流动,只有在街坊里住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会在清晨和傍晚抵达桥头的小公园,用太极拳和广场舞打发时间。他们也不必再向北迈出半步,毕竟属于他们的时代与荣光,都留在了过去那漫长的季节之中。
自坝河往南,“街坊”是识别这片区域的关键词。这里是上世纪50年代为诸多工厂配套建设的“生活福利区”,也是当年四面八方的产业工人来到北京后就此扎根的土地。从一街坊到十二街坊,加上位于驼房营,如今已经消失的平房一区、二区、三区,十几万人生活在这里,一应俱全的配套设施,让坝河以南的酒仙桥仿佛一座微型城市。
老街坊的旧式居民楼。摄影/蒋霖 肖阳
这里有商场。时至今日公交站点依旧保留着“酒仙桥商场”之名,但当年的酒仙桥商场,并不是如今坐落于此的久隆百货这样的shopping mall形态。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计划经济版的蓝色港湾,古早状态的奥莱小镇——中心大花坛周边,散落着粮店、副食店、百货店、新华书店,旧时代人们凭票来这里采购生活必需品。
改革开放后,小商贩一度把这片区域变成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穿梭其间的画面是我童年残存记忆里的部分影像。如今,久隆百货都成了上一个时代的商业形态,在颐堤港面前颇显暮气,但站在更加垂垂老矣的四街坊对面,它又有种可以想见的昔日的意气风发,这种感觉,我想可以称之为商场的中年。
从老街坊里望见久隆百货。摄影/赵天元
这里有医院。这所隐于居民区的医院曾用名电子总医院、401医院、酒仙桥医院,如今有三个名字,华信医院是在所有公开渠道可以检索到的学名,清华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代表着清华与北大争锋医学院而不得的梦想,职工医院则是酒仙桥人的历史共识与地域暗号——历史上这所医院正是四机部直属,服务“大厂”职工的配套设施。
2003年酒仙桥医院被划转到清华大学旗下,但酒仙桥人依旧习惯称之为“职工医院”。曾几何时,年轻职工的孩子在这里出生,老职工在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院区里从几十年前的老住院楼到尚未建成的新医疗大楼,年代不一的建筑仿佛树木的年轮,刻画着酒仙桥的历史。
酒仙桥医院旧照。时至今日,这些老楼依然还在,只是换了名字。图片来源/网络
这里有电影院。位于坝河南岸的电子影剧院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变作摩天大楼,我已不记得这座影院何时拆除,但电子影剧院门前宏伟的台阶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昔日读小学时,电子影剧院还在,学校有时会组织大家去看电影或开大会,对孩子们来说,此类活动无疑是庸常生活里的意外之喜。
电子影剧院如今已变作摩天大厦。图片来源/网络与手机拍摄
如今想要追忆过往,只能走到红霞路上,瞻仰酒仙桥地区的另一座影院——红霞影剧院。今时今日,红霞影剧院早已不再开放,但极富年代感的苏式建筑外观,偶尔还会吸引剧组来此取景。斑驳的墙上残存着“中影引进欧美大片”字样,站在逐渐孤岛化的互联网时代回望,全球化肇始时的冲击遗迹有着令人唏嘘的怀念。
红霞影剧院近照。摄影/蒋霖 纳森
这里有体育场。位于酒仙桥南路,如今成为酒仙桥拆迁安置房源的高楼,昔年正是酒仙桥地区的体育中心——电子球场。作为计划经济时代“发展体育运动 增强人民体质”的配套设施,电子球场没有赶上人工草皮塑胶跑道被广泛应用的时代,但这里有标准的11人制黄土球场——也可能种过草,标准的400米煤灰渣跑道,以及散落四周的水泥地篮球场、旱冰场、单双杠和微型看台。
我在酒仙桥第三小学就读时,学校操场只够容纳日常体育课与上操活动,每逢运动会就要全校集结,过一条马路来到电子球场,大家在这里为班级荣誉奋力拼搏。寒暑假里则可以约上同学,买一张很便宜的门票,就能在里面踢球、打球,跑不动了再回家。我的父辈大概与我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球场变楼房。
电子球场旧址位于图中街道右侧,如今已经变成回迁房。摄影/肖阳
既然说到学校,这里当然也有学校。鼎盛时期,这一带光小学就能从酒仙桥中心小学数到酒仙桥四小,中学序列里则包括酒仙桥一中、二中、三中和后来成为区重点的九十四中。时光荏苒,随着学生数量逐年减少,酒仙桥地区的学校也经历了一轮轮兼并重组。位于医院南侧的酒仙桥三小和红霞中路的酒仙桥四小率先消失,酒三小当年的教学楼和操场如今留给了酒仙桥派出所办公。酒仙桥中心小学则先后合并酒二小与驼房营小学,加上新建的梵谷水郡校区,成为一校四址的大型小学。
酒二小校区仍在,只是已变更校名。图片来源/网络
中学方面,酒仙桥二中先是被合并进入酒仙桥一中,又统一改名朝阳区教育研究中心附属中学。酒三中撤并,九十四中外迁到望京,如今已经成为对外经贸附中。酒仙桥依然是朝阳区的教育洼地,教育质量乏善可陈,最著名的校友大概是酒二中的毕业生,曾经的国脸罗京?我和我的酒仙桥朋友们大多从这些学校走出,有人已经走得很远,但回家时路过校门口,还是忍不住要合一张影。有些老师在此地工作了一辈子,甚至实现了教过父母再教子女的“两代同堂”成就——课堂的堂。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安好?
这些公共空间之外,则是连片的住宅。酒仙桥的房子,大体可分为四类。其一是平房,以当年的驼房营一区、二区、三区为代表,也是最早拆迁的区域,大约在2000年前后就已消失,变成如今的电子城小区。儿时我奶奶家便住在这里,我和姐姐暑假里的漫长时光,大多在那个平房小院中度过。那里家家户户形制相似,有统一建设的堂屋和里间,以及在悠长岁月里自行搭建的菜窖、厨房、柴房,堆叠在院子里的花盆、鱼缸、酱缸。
现在酒仙桥的平房已经所剩不多,二街坊是平房比较集中的区域。摄影/蒋霖
那时我奶奶家的小院里种了一棵香椿树,每年春天都能吃到自己摘下的香椿;隔壁院子围进一棵大白杨,树荫遮天蔽日,让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这片区域内的小孩子自动组合成团,房前屋后疯跑,每天研究玩点什么古早游戏,比如丢沙包、抓迷藏、跳房子……毕竟那是一个连小霸王都很奢侈的时代。等到这里拆迁时,我们甚至解锁了在废墟里漫游的玩法,堪称今日流行的city walk先驱。
第二类房子是集体宿舍,今天依然可以在一街坊等地看到,典型苏式建筑,走进楼门是长长的一条走廊,两侧一扇扇小门,里面是一间间屋子。卫生间与水房在走廊尽头,完全是宿舍风格。不难想象这种宿舍初建成时的气派——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来到首都建设国家,因为吃在食堂,宿舍里也不必开伙,大家一同践行乌托邦式的工厂生活。半个多世纪后,因为家家户户都在楼道里生火做饭,烟熏火燎的房子早就看不出本来面目,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都已垂暮,只剩下苏式的红砖楼不声不响,见证历史的变迁。
酒仙桥昔日地标建筑五层大楼。图片来源/网络
第三类房子俗称筒子楼,在四街坊、十一街坊等地最为常见。它可以被视为集体宿舍的进化版本,依然是苏式三层红砖楼,区别在于设计重心由大集体生活转为家庭导向,从单元门走进去,每层左右手各有一条走廊,每个走廊上均匀排布五间卧室、两个厨房,尽头还有一个卫生间。这样一条走廊,可以容纳三四户家庭共住,让结婚成家的年轻人搬出集体宿舍,过上家庭生活。
筒子楼掠影。摄影/何楚旸 纳森
居住在此的人们,带着玫瑰色滤镜的回忆里自然有迎来人生新阶段、邻里守望的温馨画面,但关于分房,关于柴米油盐的矛盾同样无可避免。这些不见于史书的鸡零狗碎,最终也都会随着已成危房的建筑一并消散。
老房子年久失修,楼外缠满电线。有些门牌号使用的还是文革年代的极简化字。摄影/肖阳 纳森
最后一类年代稍新的房子,是散布于三街坊、十二街坊等地的单元房。这批房子已有当代房屋格局雏形,无论一居室、两居室还是三居室,均有独立厨卫,只是客厅面积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体现出那个时代对住宅功能的认知。虽然今天看上去难逃老破小的定位,但可以想见,当年第一批住户从平房、集体宿舍或筒子楼搬进去时,对新生活是如何憧憬。许多这样的房子里,不同时代的家具、电器共处一室,显示出主人在相当长的时间跨度里为生活添砖加瓦的努力,也让每一间屋子都仿佛几朝古都,有层层开掘的考古价值。
酒仙桥五六层的房子多为后建的单元房,已有现代居室格局。摄影/何楚旸 纳森
在酒仙桥,像我这般几乎住过每一类房子,几十年来搬家数次,却始终不曾离开的人,可能也并不在少数。作为80后一代,我们其实从未涉足过父辈的工厂人生,记忆中并没有集体生活的烙印。但身为名义上的工厂子弟,我们对酒仙桥生活区的一切都如数家珍。今天让我如此详细地写下酒仙桥往事的动力,大概源于传了多年的酒仙桥拆迁终于即将成真。无需太久,在酒仙桥盘桓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遗存就将大规模消失,脑海中的影像将再也没有实地考证的可能性。
别误会,我对拆迁没有意见。城市更新的脚步无可阻挡,那些老房子也早就无法适应当代生活,身处其中的人们理应拥有更好的居住条件。但我依然会念旧,因为酒仙桥之于我的意义,正是附着在空间之上的人生经历,就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儿时的故乡。
酒仙桥地标——大烟囱。摄影/刘雨荷 纳森
我经常开玩笑说,北京太大,不敢称之为故乡,酒仙桥才是我真正的故乡。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都如此熟悉,它们可能是我上学时走过的路,周末徜徉过的街,无需导航就能走出更快路线的小道。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在外漂泊过,读书上学,工作租房,短暂地离开过酒仙桥,又从未真正离开,直到再一次将工作与生活都融入这片区域,甚至与祖辈、父辈的轨迹出现奇妙的重合。
是命运的安排吗?其实我不能断定自己会永远与酒仙桥绑定,也不知道未来的酒仙桥会变成怎样的面貌。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在此时此刻,对记忆做一些抢救性挖掘,在一段历史即将消失的前夜,留下一点微小的印记。
题图摄影︱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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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补刀——
在写作本文过程中,许多模糊的记忆需要查证,无意中翻到李宇平先生写于2008年的回忆文章《酒仙桥记忆》,受益良多。从文中细节看,李先生应该与我的父辈大致同龄,他所记录的年代比我的回忆更为久远,也算是我们隔空完成了一次小小的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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