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一个超怕水的小孩？我有！
在在超怕水。尤其是水碰到脸上。现在快七岁了，洗头时水流到五官中的任何一官边上，是边上哦， 还不是里面，还会叫到好像世界崩塌。给他洗头，是一个比修理精密仪器还要小心的高技术工种。 
那么当然，学游泳对我们就是折磨。 对，是我们，不光是他。 
上一次学游泳时去年城市公共游泳池的小班课。因为名额有限，多年赖赖唧唧的我终于体验了一把守在电脑前盯着秒针滴答滴答，时间一到就立马拼手速瓜分名额的心梗时刻，刺激！
但激情四射只是我的，他是不会买账的。那几节课在在最大的进步的就是从坐在池边第一级台阶泡脚，奋力挪到了第三级台阶泡屁股。
打那以后，我就对city游泳课的开班邮件心止如水了。 
但游泳者这事儿和其他特长还不一样。根据CDC统计，在美国，1-4岁幼儿的死因排名第一的就是溺亡，对5-14岁的年龄段来说，溺亡在意外死亡中排名第二，仅次于车祸。所以，游泳还是要学，而且还得趁小学。 大了倒也不是不行，但比如饼哥，上了好几次课，掉水里还只能活一口气的时间…
哪怕我是生产前一天还在游泳的妈，我也救不了俩啊。（40周+4时的我可比现在瘦多了）
前段时间在在同学的妈妈组织大家来了一次游泳池的playdate, 结果平时在学校年龄偏大，颇有老大哥气概的在在，一下水就从头到脚呈现出一种“我幼小我无助我要回家”的风格。哎呀，这事儿已经影响他的自信心了，要补课啊，我心想。
所以当周围不断有人，包括在在的儿医也向我推荐这个离家15分钟的游泳学校时，我又心动不如行动，给他报了名。不但报名，我还又因为名额有限，连报了一二三级班，幻想着一鼓作气，就在今夏，在在就要变成水中小蛟龙啦！
还好游泳学校经验丰富，估计看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长看多了，直接规定上完一级才能安排下一级。“先上初级班，然后我们会根据孩子的情况再决定。” 尽管心里有一点小不甘心，但我也理智复原也知道这才是合理的方式。  
因为知道在在胆怯，我从报名开始就隔三差五假装不经意的和他提这个游泳课。 他每次也都流露出挣扎的情绪。他倒也不是全面抗拒，而是各种想法的揪扯。一方面他怕水，也对游泳上不自信，但另一方面，朋友们都会了他也想尝试，加上最近做什么都自信爆棚，可能也有点跃跃欲试。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了坚定立场，翻着花样安慰，加油，鼓励，启发，主打情绪辅导。 
游泳课在今晚7点，下午去学校接他时，走出一个安静的男孩，这和以往跳着叫着扑倒我怀里的那一位同学很不同。我问他为什么看上去不太高兴，他说因为不想去游泳课。 直到这时候，我的还很坚定，告诉他学会什么不重要，但你得先尝试。
路上在在跟我说：“ 妈妈，我害怕。” “害怕是ok的。“ 我回他，但当接着问他怕的是什么，他说不知道。 我理解，他的害怕很大很复杂，而理清和表达出这一团害怕背后的原因他还做不到。但当我试图和他聊聊这件事，给他打打气时，他告诉我 ：“ 妈妈我想听歌。” 也许听歌能让他有短暂的逃避吧，我想，那就别啰嗦了，一起听歌吧。 
到了游泳池，陪他换衣服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妈妈， 我害怕别人看到我在水里笨手笨脚 （clumsy）的样子.” 我一边在心里默默惊叹他能把自己的害怕这么清晰的说给我听，一边蹲下来抱了抱他，“ 害怕 is ok, 尝试了，学习了，很快就不clumsy了。” 说完，他就匆匆去排队，等待下水了。
在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孩子堆中，在在怯怯的样子让我心疼又忐忑。但当教练关上并不高的栅栏门时，我退后一步站在了门外——在池边陪着他对我俩可能都是一种反作用力。 
在在最近一年的性格变化很大，他从之前那个慢热，害羞，胆怯的小孩变得无比外向，活跃，勇于尝试，渴望社交。但也正因为此，现在重新浮现出来的安静、退缩让他仿佛一下变回了小时候。但和以前他后退时我们陪着他不一样的是，现在我只能远远看着他。我想看他自己会怎样面对这次挑战。 
一下水，和他都在初级泳道的另外两个男孩立马就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来回打水了。在在一开始还让教练托着游了一个来回，这一个来回我边录像边激动。但结果，那就是整节课的唯一的一次出发。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坐在水池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绝不往水里多移一寸。 
我看见老师隔三差五的到他面前，应该是在询问和鼓励他尽快下水，但他始终在摇头。说不心焦就太假了，但看到他偶尔望向我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我就立马心软了。 他这么无助又柔弱的样子，我已经许久没见到了。这会儿他的感觉应该糟透了吧：其他孩子的勇猛精进，老师对他关切催促，我望向他的眼光，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压力。这还伴随了总有孩子拍打激起的水花溅到他脸上，他也只能回头躲，用手挡，往墙角一再退缩。 
但同时，我也观察到和小时候不一样的东西。换在以前，他早就会哭出来求助，或起身离开，坚决不再回去了。但此刻他还坐在那里，并没有离开，他是在忍耐。那么支撑他忍耐的是什么呢？他又为什么憋住眼泪，没有哭出来呢？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一丝怨气和焦急都没有了， 剩下的只有心疼和好奇。
终于，在教练又和他进行了次场对话之后，在在站起身，微微发抖向门外的我走来。 “妈妈， 我冷”， 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我们赶紧躲进更衣间，擦干，穿衣。 我又一次紧紧抱住他，而毫无预兆的从我嘴里冒出的话竟然是：“ 妈妈好为你骄傲。”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有一点吃惊。 因为我一直为美国文化中父母特容易为孩子骄傲而感到情感上的隔阂。我发现美国人特别喜欢骄傲这种情绪，不光是从小到大夸孩子夸老公夸自己跨朋友，动不动就so proud of you，还有各种少数派的骄傲月骄傲日。 
有什么需要骄傲的呢？我总想不明白。事情干的漂亮，我们的身份需要被尊重，那就就事论事就好了，但为啥要骄傲呢？尤其是社交平台看到很多为孩子去的好成绩，考上好大学骄傲的家长，我也觉得他干的不错，但我为啥要为他的成就骄傲呢？那是他的事情啊。或者说，在我的情绪脚本里，“骄傲”的出场一直就很罕见。 
这当然和我来自的文化有关，从小我们就被告诫戒骄戒躁，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步，不要动不动翘辫子，考试考好了我妈也会告诉我不要乐极生悲，取得了成绩也要低调，否则容易招来嫉妒。总之，骄傲就是一个很负面的，不应该的情绪。 
直到前阵子读到一本书，我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曾在荷兰出生长大， 比利时任教，后来又到美国学习研究，现就职于密歇根大学的社会心理学教授Batja Mesquita教授在Between Us: How cultures Create emotions 里提到了和我一样的观察。 
作为研究文如何造就情绪的学者，Mesquita教授在整本书都在强调，情绪不光是由内而外产生，同时也是由外向内制造的。 比如她的儿子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就因为就知道如何把书拿正，而被所有来到家里的客人称赞，她意识到自己作为父母和客人共同创造了让孩子感到自豪的机会。’
人类学家Naomi Quinn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孩在懂得自己做了啥比较厉害之前，就已经沉浸在父母大量且公开的赞美之中了。成年人会关注孩子所做的任何值得骄傲的事情，比如把一本书拿正了。
为什么是这样呢？这当然和社会文化有关。研究者曾对芝加哥地区的美国中产阶级白人妈妈和孩子，以及台湾（中产阶级）妈妈进行了比较，美国妈妈在关于她们育儿目标的访谈中常常提到自尊： "我希望他们对自己感到满意 "或 "我希望他们建立自信"。这些妈妈们深信，自尊是一切健康发展的源泉，是让孩子快乐、坚韧、成功、坚强地尝试新事物的必要条件。在以快乐、成功和兴奋为中心目标的美式文化中，自我感觉良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美国中产阶级母亲指出，积极 "建立、培养或保护孩子的自尊 “是非常重要的。
而东亚人则不同，人类学家Heidi Fung发现，台湾母亲非常擅长培养的，是羞耻感。她们抓住并创造一切机会，让孩子感受到羞耻。但我们因而可以简单判定她们有毛病，或者犯了大错么？并不是。这同样来源于她们所在的文化。 
在重视个人独立自主的文化，也就是美国文化中，骄傲是被鼓励的，也即是 “正确的”。但在重视关系和谐的文化中，骄傲便是错误的：骄傲的孩子被认为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也不会恭恭敬敬的服从。与之相反的是，在需要融入强大的集体时，羞耻感是 “正确的”。感到羞耻的孩子会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规范并遵守规则，表现出对权威的敬畏，并且调节或者压抑自己的感受，从而适应整体。
在注重培养儿童自主性和自尊心的文化中，羞耻是 “错误的”， 正如在强调以权威作为关系基础的社会中，恐惧是 “正确的”，但当以爱和鼓励作为关系模式时，恐惧则是有害的。又比如愤怒的孩子会指责别人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东西，在培养捍卫个人利益的文化中，愤怒是 "正确的"，但在教导孩子适应社会的文化中，愤怒则是 “错误的"，被认为是最 "不成熟 “的情绪。
在每种文化中，某些情绪是“正确”的，而另一些则是“错误”的。正确的情绪容易受到鼓励和奖励，错误的情绪则常导致惩罚。情绪与其说是个体的心理状态，不如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行为。情绪并非都来自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它们也是在文化中反复经历而形成的。
你看，这样就清楚了，并不是东亚父母或美式父母谁对谁错，而是我们都在帮助自己的孩子适应身处的环境，同时也在传递着我们的文化。 ‍‍‍‍‍‍‍‍‍‍‍‍‍‍‍
当然，现实会更复杂。东亚人当然也会骄傲，但骄傲的原因或内容，会和美国白人文化中颇为不同。美国白人儿童的自豪感更多的表现为比别人更有能力。但东亚人的骄傲常常涉及谦虚和获得的荣誉。在美国，自豪感可能包括有价值的身份，例如为自己是美国人，亚裔美国人，残疾人，或性少数群体而自豪。与此相反，东亚人的自豪故事则经常源于通过努力工作和取得成功来孝敬父母。
所以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有些讶异，我是在为他骄傲什么呢？我身体里的两种文化，达成了一次融合么？
回到更衣间，对话还在继续。 低落挫败，提前离场的在在被我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蒙，他应该是没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我夸奖。
“你很勇敢很勇敢的尝试了一次，哪怕只有一点点尝试，也是很大的进步。这次你游了一个来回，下次也许就可以游两个来回了。而且你那么害怕水弄到脸上，但你一直坐在水边没有离开，这真的很不容易。” 
正说着，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了，在在突然开口 ：“ 妈妈，所以我没有提前很久离开是不是，我就是在下课前一点点离开的。” 
“对，你几乎坚持到了最后。但可以告诉妈妈为什么那时候你出来了么？”
“因为教练我不能一直坐在那里。”
“哈，好的。 没关系，下次你还可以坐在池边，你需要坐多久就多久，等你准备好了再游。妈妈会告诉教练你在准备。” 教练是个年轻的姑娘，我理解她也有自己要面对的压力和要求，沟通一下应该就好了。
我能看见，刚开始换衣服时还很紧张无措的在在，慢慢放松了下来，脸上还有了笑意。 等我们走去停车场的路上，他已经蹦蹦跳跳了。 
回家的路上，在在提出不听音乐，和我说说话。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早早他就坐在岸边， 但却一直没有离开，哪怕有眼泪，都还坐在那里。
“我就是想坚持下去（I just wanna hang in there）”
“所以你坐在那里的时候，还在努力想着也许可以再下水游一次是么？”
“是的。” 
“在在， 妈妈好感动啊。“
”什么是感动？ ”
“感动就是，感动就是，妈妈好想哭啊。 “
”为什么想哭呢？“
”妈妈平时也有很多想放弃，会害怕的时候， 但你今天做的和说的给了妈妈好多好多鼓励和勇气， 妈妈觉得好感激。 你真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是一个amazing human.“
 “Thank you, 妈妈 ” 
尽管戴着墨镜，但夕阳太刺眼，我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妈妈，但是在在是游泳池里的baddest swimmer。”
“是的, 在今天下午的游泳池里，你也许是。因为游泳池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更高级班上的大孩子。你有没有发现他们都比你大， 也都会游泳？”
”但是和在在都在beginner lane的两个男生也都比在在游的好。“
“是的，他们应该是很熟悉水，平时就玩水的，你看他们一下水恨不得就玩起来了。玩的多了， 练习的多了， 自然就会更好。”
“妈妈， 那你这个周末能带我去玩水么？你托着我我就不害怕了”
“好呀。”
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再次扑街的游泳课，结局如此和谐。晚上陪他睡觉前，他抱着我亲了又亲，然后一下子就睡着了。 
学会游泳当然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和他的关系，信任，对话；是他对恐惧，坚持，压力，被安慰，被理解，被爱等等感受的体验，是他可以超出游泳这个具体的技能，看见更广阔，更有力量的自己。
在在挺棒的，我也挺棒的。或许，我可以允许自己为我们骄傲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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