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 书
孔仁孟义周礼乐。古代中国,说到底是以仁为核心、礼治天下的礼乐之邦。
“礼是外部规定,义是内心约束”(李零),“仁”是儒家古典正义论的价值基础。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盖由巫(祭祀)入礼(礼乐)归仁(仁义) ,为中华文化关键所在。”
“仁”落实在政治伦理上,就是“正”;“正”体现在审美境界上,则为“中”;“正”须执“中(中庸之道)”,才能成天下大道之“和”。
可见,正、中、和三个字,冥冥中隐含某些神通之处——它们的甲骨文、金文字形,都无巧无不巧地共用了一个“口”。 
 正、中、和三字中的“口”,对应哪一种形素、物象,如何勘定它们的造字原形呢?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是还原汉字真(贞)相,打开“和”字本义的一把密钥。 
和,最早见于金文。金文
(和)是由
(口)、
(禾)合成的形声会义字。篆文
(和),承续金文字形。隶书
(和)将篆书字形
写成
《説文解字》:“和,相譍(应)也。”许慎的意思是说,“和”是声音(言论)相呼应。
基于《说文》的释义,目前所能看到的字书,大多把金文
(和)解释为由
(口,说话)、
(禾即“龢”,多管乐器)合成的形声字,误认为和的本义是不同言论的彼此响应、合拍,相互协调、融通。
《象形字典》提到了金文异体字
(和)。以
(言)代
(口)的等值代换,似乎可拿来佐证“口”与“
(言论,说话)”的亲缘关系。但如果以此为据,得出“和”的本义是“言论不同而协调”的结论,恐难令人信服。
原因是,“口”并非指代“说话(嘴)”,“禾”也并非“龢”的省变。

口形,的确是口字符最基本的形态。
在大部分含“口”字根的汉字中,“口”通常释为口腔(嘴),指人类用来发声和进食的器官(mouth);口中有齿,齿是龄的构成要素,口亦可指人口(Population),以及与口有关的动作,如“说话”“论说”“言语”(words)等。 
据著名汉字学者安子介先生统计,“口”是用得最多的偏旁部首。稍加留意便可发现,由“口”构成的字,的确多得惊人。比如说,“中國”两字就有三个“口”。
由于“口”在汉字构字中的出镜率及其角色扮演的特殊表现,它的造字原形问题,也就成为扑朔迷离的争议话题。在《甲骨文文字的二重性及其构形关系》一文中,赵诚先生概括指出:
“‘口’在偏旁中至少代表七种对象,也就是说‘口’这一形体至少由七个形素构成。”赵诚认为,口的甲骨文字形为
(口)形(
,曰),也象开口器皿之形(
,合)、窗口之形(
,向)、坎穴之形(
,各)、眼睛之形(
,觀),又象某种物体(
,司;
,后;
,占),或仅作文饰,无实际意义(赵诚:《古代文字音韵论文集》,中华书局,1991年11月第1版,第45-47页)。
除了上述七种形素之外,“口”也可用于表示辰宿等发光天体(
,星)。
著名日本汉学家白川静先生对甲骨文、金文中最常见的“口”,经反复求证指出:
上古时期的中国充斥着混沌的巫术,口指代的是巫术时期的祈祷、祭祀用器(《汉字百话》,中信出版社,2014年5月第1版,第26,27页)。
据此,在《千字文溯源:正》一文中,窃以为,由
(口,祭器)、
(止,足迹)会意合成的
(正),本义是以共同信仰的力量,召唤朝圣者朝拜、迁徙,后引申为出征,为信仰而战的意思。
同样,在《千字文溯源:中》一文中,我个人认为,由
(口,祭器)、
(旌,旗帜)会意合成的
(中),是一种在祭祀礼仪中置于中场(中心位置),用于调音律、定起始的缶、鼎、柷、鼓等乐器,有的还饰以羽、旌(唐兰先生认为“中”像“旗之游”),兼以观风向、测日影。
由于不同时期不同族群使用的材质不同,“中”的形符
或取象于匏(笙)土(埙、缶)丝(琴、瑟)竹(籥、篪)木(柷、敔)石(罄)革(鼓)金(鼎、缶)等乐器;同时,这些乐器又是礼器,表达祭祀者的意向、诉求,向天祈祷,娱神自娱。
所以,无论“正”还是“中”,其中的
(或
,口,祭祀乐器)皆与祭祀礼乐有关,表达了天人同频、礼乐谐和的审美境界。和,也不例外。 

“和”中的“口”,早期恰恰是指“缶(口)”之类的外廓摩画,写作“和”;后以“龠(
)”代“口”写作“龢”。无论是“口”还是“龠”,含义是相同的,指的都是祭器、礼器、乐器。
所以,“口”“龠”有等值关系。古籍中,“和”与“龢”可混用,尤其是书法作品中,以“龢”代“和”的现象很普遍。后“龢”又被“籥”代替,简化方案出台之后,龢废而不用。 
事实上,“和”与“龢”中共用的偏旁“禾”,并不像许慎所说,仅表音。它还以形示义,字形取象于糜子([méi zǐ,稷、黍),是成熟谷物的写实,描绘的是秋收时节以“稷”祭月祀神的场景,这种场景同时保留在“穄(jì)”与“盉”等字中。 
人面盉 
河南安阳市殷墟出土 美国费利尔美术馆藏
盉,古代青铜酒器。盛行于殷代及西周初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盉,调味也。从皿,禾声。"即是用于调和酒味浓淡的器物。王国维《说盉》::"盉乃和水于酒之器,所以节酒之厚薄者也。"郭沫若《长安县张家坡铜器群铭文汇释》:"金文'盉'从禾者,乃像意兼谐声。故如《季良父盉》,字像以手持麦秆以吸酒。"一说,调五味之器。
《礼记》记载的“四时之祭”,其中“秋祭曰尝”,指的正是秋分时节以新禾祭月祀神的习俗。
“禾”不仅是祭品(谷物),还表达了时间概念。以时间(禾)融入空间(口),以空间(场景)表明时序(秋分),这是古人惯用的手法,以体现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的世界观。
农耕时期,“禾”当是先民从谷禾一岁一枯荣的自然现象中,所感悟到的较大尺度上时间的流逝(最早用太阳的东升西落来计日,是较短的计时单位),“
(年)”“
(季)”的甲骨文字形中,均含有“
(禾)”字符,显见是成熟而低垂的谷禾之象。
另外,“禾”不仅是融入了时间节令的自然物象,也是祭祀礼乐中的听觉体验与祭以新禾的味觉、嗅觉感受的叠加。
《中庸》,作者子思,与《大学》《论语》《孟子》并称“四书”
这种从视(祭祀场景)、听(祭祀礼乐)到味觉、嗅觉(祭品分享)的审美复合效应,在《中庸》中得以升华为情感体验、天地秩序。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中”是万物之根本,“和”是人伦之归宿,由“中”致“和”,便可实现天地万物各得其所、各归其位,各守其节,各配其德,从而达到万物和谐相处、生长繁育的“保和太和”境界,乃至实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天下秩序。
这表明,“中”与“和”,是可以互训互释的。《说文解字》:“中,和也。”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与日本学者高田忠周的《古籀篇》,也都采用“中,和也”的说法。
由此可知,“中庸”是“中和”的具体运用;“中庸”是方法,“中和”是境界。所以,尽管孔子对“中庸之道”推崇备至,孔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还是“中和”。
和为贵
“和”作为我华夏文化基因,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元典,它的丰富而深厚的内涵,构成独特的“和文化”,与“合文化”又共同构成“合和学”。
“和”文化是以和谐之内涵为理论基础的文化体系。“和文化”形成于夏商周三代,广泛地运用于先秦时期。时至今日,“和为贵”“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万邦谐和”等所饱含“和文化”意蕴的用语,依然当下的热词。
“中”“和”与“中和”,既是具有普适意义的世界观、方法论,又是我华夏先民最高的审美情趣、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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