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琦：三读《红楼梦》

朱琦老师在9/9日讲座

【写在前面】9月9日(今年的中秋节)参加了朱琦老师的一场红楼讲座，主题“林黛玉还是薛宝钗? — 贾宝玉的选择和世人的审美”。三千多粉丝上线，这是继两年前的9月9日，关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汤显祖的文学讲座后，又一场文学和精神的盛宴。讲座后，大家余兴未尽继续讨论。纵观各位学者及红迷以不同的形式阅读和感悟《红楼梦》，我问朱琦老师，他以什么形式阅读这本书呢？他说多年前曾写过一篇《三读红楼梦》，经授权，特转发此文分享。从多年前朱琦老师的文字和他最近的讲座，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不同的视角和情感。这也正是对《红楼梦》这本活书的最好注释 —— 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心境，可以读出不同的“滋味”。文后有9月9日的讲座回放，错过讲座的朋友欢迎收看。— 晓霜

三读《红楼梦》

朱琦

小院深处，雪夜闭门，驿站客舍，细雨敲窗，两百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迷醉于《红楼梦》。从乾隆年间以手抄本流传直到今天以各种版本各种文字传遍世界，谁也无法统计这部经典小说拥有多少读者。许多人读了不止一遍，读了十几遍乃至几十遍的也大有人在。传统国学中最出名的是“红学”，书迷中最多的是“红楼梦迷”，不同人有不同见解，同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也心得不同。

我少年时代正值文革浩劫，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几乎全被封杀，唯有《红楼梦》尚可一读。因为毛泽东喜欢《红楼梦》，平头百姓才有这份侥幸。据说毛泽东经常问别人“你读了几遍《红楼梦》”，然后说自己读了五遍，最后一口咬定《红楼梦》写的是阶级斗争。他是个政治家，从《红楼梦》里读出来的都是火药味，我只有十三四岁，读出来的都是少男少女的缠绵爱情。当时连爱情都属于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所有的小说里都找不到爱情的描述，只有《红楼梦》里有爱情片断。

曹雪芹是个写情的高手，美丽的文字，美丽的画面，美丽的人物。虽然我不大喜欢贾宝玉，觉得他太喜欢吃女人的胭脂，而且十分女人气，但又特别羡慕他周围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读到金钏儿跳井、鸳鸯受欺、晴雯病死这样的情节我也难过，但我体味不出那些情节背后的沉重和残酷，也无心去体味。我最着迷的是宝玉和黛玉在一起的场面，当黛玉误会宝玉又哭鼻子又撒气的时候，我也像宝玉一样临风长叹，甚至比宝玉还要着急。至于宝钗，我是有些不满意的。我很想看到她对宝玉炽热的恋情，但她总是一本正经，只在宝玉挨打之后红了一下眼圈儿。

那时候小学生写日记，常说自己昨天晚上梦见了毛主席，而且梦中的毛主席都跟报纸上报道的一个模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老师看了这样的日记就说好，对我们伟大领袖有感情，于是学生又在日记里写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毛主席。更有甚者，说自己天天晚上梦见毛主席。我晚上睡觉把手压在胸口上，也想梦见毛主席，结果梦见了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大观园里的一群女孩子，模模糊糊的。醒来后想到那些美丽聪明的女孩子俱是早已香消玉殒的古人，惆怅不已。

重读《红楼梦》时我刚刚进入成年。大学高班出了位作家，问其成功之道，他说：“没什么诀窍，《红楼梦》看了十几遍。” 于是我买来一套《红楼梦》，细细阅读，这才知道《红楼梦》远非“爱情”二字可以概括，它是乾隆时代的镜子、清王朝的缩影、古代社会百科全书。从诗词文赋到琴棋书画，从饮食烹调到服装穿着，从园林建筑到中医养生，曹雪芹样样写得来。而且，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到他笔下就活了。尽管他的人物出现在纸上，且又远在古代，但每个人物都好像带着气息带着声音走到我们眼前。

三流的画家画金陵十二钗，女孩子们几乎是一个长相；三流的演员演黛玉和宝钗，黛玉和宝钗也没有多大的区别。《红楼梦》中的人物岂可随意雷同？同样是个性偏弱的女性，尤氏是软弱，尤二姐是柔弱，贾迎春是庸弱，李纨是迂弱，刑夫人是愚弱；同样是个性偏强的女性，王熙凤毒辣，贾探春精明，妙玉冷傲，鸳鸯刚烈，晴雯倔强，尤三姐泼辣，芳官刁蛮。

曹雪芹从不告诉读者哪个人物是哪种性格，也很少有心理描写，简简单单几句对话性格就出来了，寥寥几笔白描人物就活灵活现。不像今天的电视连续剧，女主角刚才还是王熙凤式的，忽然就变成了尤二姐式的，等观众上一趟洗手间，女主角就又变成了林黛玉式的了。还有更糟糕的，不管拍出多少个电视剧，也不管是什么朝代什么背景，女主角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所不同的只是衣服换了。

大学毕业后我走入社会，又到海外奔波，经历了一些艰辛，也碰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虽然没有遭遇大灾大难，却也见识过卑劣之人，知道点世态炎凉。两年前，当我在旧金山湾区给一些朋友讲了很久的唐诗宋词之后，大家又提出想听《红楼梦》。既然要给别人讲，就必须读得更细致，而这些年的人生阅历无形中加深了我对《红楼梦》的理解。

曹雪芹出身于鸣钟列鼎的大家族，从小过着极尽荣华的生活，后来曹家被抄，他也就尝尽了世态炎凉。他是在经历了人生的大灾难大虚幻之后开始写《红楼梦》的。他是个天生的痴情种，要把那些聪明美丽而又迭遭不幸的女孩子写出来；他又是个对大家族的毁灭体验很深的人，他要把这种毁灭的过程以及其中的缘由写出来。

他痛切最深的不是外部力量的打击和陷害，而是家族内部的自相残杀，借助于贾探春的话来说就是个个都是乌眼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小时候读《红楼梦》，只觉得满纸歌舞宴会、风花雪月和诗情画意，不明白林黛玉何以要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这时候再读，就读出了花丛下的荆棘、笑声里的杀机。

从前只觉得王熙风有些狠辣，这时候再读，才读出一个典型的阴谋家。特别是第六十八回和第六十九回，王熙凤一步一步地设计害死尤二姐，手段之阴毒让我毛骨悚然。她先把尤二姐请进大观园关起笼子，再派一名叫善姐的恶丫头加以欺辱，自己却对尤二姐一口一声“好妹妹”。与此同时她派人打听出尤二姐的底细，指使尤二姐曾经许配过的张华出来告状，依借权势和钱财把堂堂都察院都玩于股掌之中，然后再大闹宁国府，把尤二姐的外援尽皆打掉。正要乘胜进击，贾赦又赏贾琏一个丫环，名叫秋桐。王熙凤“一刺未除又平添了一刺”，但她暂且不与秋桐争斗，而是借刀杀人，借着这个恶毒却没脑子的秋桐来整尤二姐，又唆使其它丫头媳妇群起攻之，心理摧残和物质虐待双管齐下。

可怜尤二姐被王熙凤的笑语甜言所迷惑，身遭她层层陷害却浑然不知，还对她心怀感激，错认知己，最后又遭秋桐杀伐，庸医误诊，怀了几个月的胎儿也被打掉了，万般绝望之下吞金自杀。王熙凤至此仍在演戏，在尤二姐的尸体面前哭着说：“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

天啊！这个王熙凤怎么如此可怕？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是阴谋家，就不妨多读几遍《红楼梦》的第六十八回和第六十九回。

西方接受美学认为读者也是作者，是第二个作者，一部优秀的作品只有在第二个作者高品味的审美鉴赏中才能最终完成；而高品味的审美鉴赏，离不开读者的知识、经验、阅历和修养。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只读一遍很难读出深意，少年人更难读出其中的深味。经历了人生的沧桑之后回头再读《红楼梦》，那才更有味道。

说到这里，忽然感到惶恐不安。曹雪芹在书中开篇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他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我读他的《红楼梦》读出了几分呢？

原文写于 2009年

【作者简介】朱琦，学者、作家，曾先后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和斯坦福大学亚洲语言文化系任教多年，出版有《读万里路》、《黄河的孩子》、《东方的孩子》等作品集，曾获中国首届老舍散文奖、首届汪曾祺文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和中国电视艺术星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