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难过后，失去至亲的家属们会经历什么？

前天，据新华社报道，东方航空公司MU5735航班上的132名乘客全部遇难。举国哀悼的同时，如何纪念这132名逝者、如何面对他们的家属，一直是大众争论的焦点。

空难带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也将无数家庭拖入了支离破碎的困境之中。今天，坏姐姐想讲述另一起空难后，家属们如何重建生活的故事——日本JAL123空难，这是世界上涉及单一飞机的空难中死伤人数最多的空难事件，空难发生后，那些失去至亲的家庭都经历了什么，以及他们究竟怎样让自己的生活继续。

通过这个故事，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明白，记住逝者的名字、记录他们的故事，让他们不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以及家属适时的倾诉、表达哀伤和纪念，同样是他们重建生活的一部分，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勇敢。

文｜令颐

震惊、无法接受

“健一定还活着啊……”

1985年8月12日，盂兰节前日，日本民众迎来了为期一周的假期。这天下午，日本航空JAL123号班机搭载着509名乘客及15名机组员，从日本东京的羽田机场，预定飞往大阪伊丹机场。

JA123号航班起飞12分钟后，突然发生巨响，机尾卫生间天花板崩塌，飞机内的液压系统也随之发生故障。在起飞后的第44分钟，1985年8月12日18点56分，飞机在关东地区群马县御巢鹰山区附近的高天原山坠毁。“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直奔终点，直直地撞上。”幸存者吉崎博子在回忆时说道。飞机内有520人不幸遇难，其中包括日本宝冢剧团的著名演员北原遥子、日本企业好侍食品执行社长浦上郁夫以及知名歌星坂本九。

在全世界民航史中，这是死亡人数最多的事故。自1985年9月1日起，日本航空停用“123”这个航班班号。

根据日本运输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针对本次空难事件的调查报告书，在这次空难事件里的520名逝者中，有11名未成年人不幸罹难。

JAL123空难成为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单一坠机事件，现场一片狼藉。图 / CFP

其中，年仅9岁的男生美谷岛健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笔迹和信息。没有人能够得知，在飞机出现故障，又随之颠簸、急剧下降的40分钟时间里，这个小男孩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焦灼。

在这个夏天，为了奖励学会了游泳的小健，妈妈美谷岛邦子决定让儿子前往大阪的舅舅家旅行，在那里，小健可以亲自去甲子园现场为他最喜欢的棒球队PL学园队加油。一家人坚信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祖父给小健特意订到了能看到富士山的靠窗席位12K。

出发前，他把喜欢的点心和果汁装进了背包，想到在大阪还会和表哥们一起乘坐阪神电车，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充满了期待。在羽田机场，美谷岛邦子看着空姐领着小健，交谈了几句后，最后惴惴不安地回了家。

没想到的是，刚回到家，美谷岛邦子就在电视上看到了飞机失事的新闻“JAL 123航班的机影消失了”。夫妻二人返回机场求救无果，重创之下，他们在街上就开始寻找小健的身影，一边喊着“健，你在哪儿？”一边在夜路上哭着奔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健一定还活着啊。”

当听到广播里“有幸存者”的消息，夫妻二人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丝微渺的希望，觉得小健也许正蹲在山上等待救援。但由于失事现场仍在勘测阶段，所有遇难者家属只能被安置在小野中学的校体育馆里等待前方的进展。体育馆的讲台上放着一台电视机，不停地播放着夏季甲子园的高中棒球比赛，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小健或许正坐在场地里，为PL学园队高声呼号。

直到8月15日，在飞机失事后的第三天，家属们被准许进入失事现场。沿着御巢鹰山脊中攀爬了4个多小时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灼烧到焦黑的土地。密林、乱石交杂的山间，破碎的机体和单薄的遗物散落其中。跪在泥淖里，美谷岛和丈夫迫切地想要听到一个答案：“12K的人在哪里？”

在失事现场，美谷岛一直在抚摸着飞机残骸。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遗憾的是，在废墟中，仅有包括一对母女、一名12岁女童及一名机组乘务在内的4名女性在受困17小时后生还。

最终，在8月17日，所有遇难者遗体和他们的遗物陈列在了藤冈高中体育馆里。

一共520具遗体，白色的布盖在他们身上，或完整、或残缺。美谷岛和丈夫再次见到儿子，是小健当天穿的翡翠绿衬衫上2cm小徽章周围的一部分躯干和右手。那只小手上有个疣，美谷岛一看指甲的形状——就是小健，看着面前的孩子，美谷岛没有力气再流泪了。

丈夫握着小健的右手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再是一个人了。”

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哀伤，痛苦

“是比死亡还痛苦的事”

在1985年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PL学园队在甲子园中获得了全国高校棒球大会的优胜。

美谷岛夫妇回到家后，PL学园队的选手桑田真澄、清原和博两位选手为小健送来了自己的签名和祈福的千纸鹤，还有印着队名的棒球帽。他们是小健最喜爱的两位选手。

不久后，群马县的警察将小健的遗物交还给了美谷岛夫妇——出发时戴着的棒球帽，一个蓝色的小钱包，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家庭住址和“我是宫崎健”。这是美谷岛为了防止儿子迷路而放进去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双20厘米的球鞋，其中一只已分离成了碎块，沾着御巢鹰山的泥土。

9岁的小健。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这就是9岁的美谷岛健留给父母所有念想了。“从那以后，我害怕打开书包。”美谷岛在自己的著作《御巣鷹山と生きる》中写道。她把这样的痛苦记录在自己的诗作中：“雨天的御巢鹰山上，晒得黝黑的小健笑容仍存，五百二十人的生命之重，那年幼的生命之门，为何非要被匆匆地关上？”

在小健的葬礼上，美谷岛想把儿子的小书包放进棺材，丈夫阻拦她说：“那个我想留着。”他还把那双不完整的球鞋悄悄地放在了书包里，“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好他。”美谷岛邦子曾对WeLens记者剖白过自己的遗憾和自责。

丧子后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以往，小健喜欢看书，经常看世界地理、日本历史和昆虫方面的书。他放学回家后就会说“我喜欢妈妈的味道，没有妈妈的家好寂寞啊”。如今，美谷岛邦子几乎每天都活在痛苦和自责中：“失去最爱的人后自己却还活着，是比死亡还痛苦的事。”

事故发生的那天，小健戴着一顶棒球帽出门。在那之后，美谷岛一看到戴着棒球帽同样身影的少年，就会不知不觉地追了过去，觉得小健一定还活着。“那时的我，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有点疯了。”美谷岛在自己的著作《御巣鷹山と生きる》中回忆着当时的心情。

美谷岛邦子为小健绘制的绘本。图 / 网络

生活止步不前了，饭吃不下，时常会不自觉滴碗里也掉着眼泪，每天都感觉到那是体力的极限。她曾给小健写过一封信：“儿子，现在家里还放着你的笔记本和铅笔。暑假里的丝瓜观察日记永远的结束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天，‘八月一日，茎又变长了，能看到小小的花苞’。但你爸至今也不愿看上一眼。”

事故发生两个月后，美谷岛一家必须要更新户口本了。在那之后，一个“X”标在了小健的名字上面，符号取代了那个曾经爱撒娇的9岁男孩。事故发生4个月后，小健的遗体终于以如此面目全非的姿态回到了家人身边。变了形的手和脚黝黑，几乎看不出形状，“长得像布袜一样”。因为没有骨头，小健的骨灰只剩下了烟灰那么大。

最终，美谷岛将清原选手、桑田选手赠送的小帽子和千纸鹤放进了棺材一角。丈夫喃喃自语：“不过现在，他可以在天堂打上最喜欢的棒球了。”

安慰，彼此支持

“您的儿子不是孤单一人”

除了夜以继日的苦痛，美谷岛邦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在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后，未来生活到底应该如何展开？

在事故发生两个月后的一天，美谷岛接到了一通来自四国的电话。电话那头，是时年55岁的能仁怜子平稳、沉静的声音。能仁告诉美谷岛，在这场事故中，自己22岁的女儿千延子正好坐在小健旁边。能仁对美谷岛，自己的女儿很喜欢孩子。“在最后的时刻，她一定会紧紧握住您孩子的双手，您的儿子不是孤单一人。”

但这并不是一通出于偶然的电话。空难发生后，遇难者家属们聚集在体育馆中，有一位遗属曾和美谷岛短暂交谈过，她表示自己正在找女儿，她的女儿在东京的一家服装公司工作，那天，女儿计划会大阪的家里探亲，登机前，她还给姐姐打过电话——这位母亲，就是能仁。后来，在一本遗属们共同分享现场消息的刊物上，能仁找到了美谷岛的联系方式，便打来了这通慰问电话。

在JAL123航班上坐在小健身边的千延子。图 / 网络

从接到这个电话的那一天，美谷岛获得了不少继续生活的力量。“富士山倒映在窗户上的时候，飞机已经时空，独自旅行的健的手在空中飞舞。通向天堂的楼梯，小健和千延子姐姐牵着手往上爬。”

1985年12月，美谷岛邦子牵头成立了由此次空难遗属家庭组成的“812联络会”。联络会成立之前，在遗属们的一次集会上，一位55岁遗孀的发言触动了在场的15位家属：“事故发生后的3个月里，我穿了好几次丧服。火葬、个人葬、社葬、联合火葬……每次都被人们期待着悲痛的样子。但是，我想结束我低头的生活。我要坚定地向前看。”因为这一发言，会场里本来充斥的抽泣声瞬间停止，安静了下来。就这样，联络会在一阵掌声中，成立了。

联络会还为逝者搭建了干净整洁的陵墓和平安钟，定期举办集会共同悼念那些去世的亲人。在第二年，美谷岛邦子创办了会刊《御巢鹰》。至于为什么会坚持发行这样的一本刊物？美谷岛表示：“《御巢鹰》里写满了只有遇难者家属才会说的话，也包含了只有同是遇难者家属才能明白的感情。”

由联络会搭建的墓碑。图 / CFP

在2014年，日航JAL123空难事故29周年，这本刊物已经发行了100号。在100号会刊上，一位当时失去了29岁丈夫的女士写到“《御巢鹰》盛满了100份的泪水和100份的告慰。当时，这是我唯一的安慰；至今，仍是我的心灵支柱。”

在联络会的日常活动，经历过丧痛的人们彼此了解、也彼此告慰，在抱团取暖的过程里，获得了一些喘息和动力——

在每次活动中，总有一对夫妇会低调地倾听着家属们的故事，总是陪伴，很少发言。这对夫妻的三个女儿在假期相约去筑波参观，却在返家的路上遭遇了这次事故，三个女儿里年龄最大的阳子时年24岁。在坠机现场，人们发现了一部保留得完好的胶卷，里边是一张三个女儿亲密并排微笑的照片。母亲田渊辉子在集会时喃喃自语：“3个人一直都在一起，甚至一起去了天堂。”

留在失事现场的阳子三姐妹的合影。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联络会中，还有一位失去了丈夫的女性谷口真知子，当年，她在得知丈夫谷口正盛的死讯后晕倒在家，前去认领尸体的是她两个年幼的儿子。

飞机失事前，谷口正盛用飞机座位上的纸袋，给真知子写下了最后的托付：“真知子，孩子们就拜托你了……”那一年，小儿子谷口诚只有9岁，得知悲讯的真知子一个月全白了头发。

危急之下，谷口正盛留下的遗言。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谷口诚也在此后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影响。他惧怕飞机，真知子要和大儿子去关东探望他，谷口诚特意嘱咐：“别坐飞机来。要是妈妈和哥哥也像爸爸那样的话，我会自杀的。”他结婚后有了女儿，更是心有戚戚，他把父亲的遭遇换成自己，恐惧被无限放大——“女儿现在是5岁，是不是只剩下4年就看不到她了。”在纪录片《为了未来超越父亲的年龄》中，谷口诚坦诚地说起了自己的顾虑。

真知子意识到，自己只有阳光、勇敢地生活下去，两个儿子才能真正地摆脱恐惧，主宰自己的生活。“这样才算完成了孩子爸爸留给我的作业。”真知子说道。

谷口正盛去世前，曾和两个儿子一起播下了柿子种子。在谷口正盛去世的那年九月底，谷口诚发现，柿子树居然结果了。大儿子见状就说：“是爸爸的礼物。”

很多年后的一年秋天，真知子陪着孙女坐在庭院里，祖孙二人面对着那颗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孙女在听到柿子树是由爸爸的爸爸种植之后，说了一句：“我好想见一见爸爸的爸爸啊。”真知子因此受到了触动，创作了绘本《爸爸的柿子树》，描绘了谷口正盛去世和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情景，并将它又改编成了儿童舞台剧。

真知子说：“我不只是想告诉你发生了事故或有人死亡，而是想传达生命的重要性和对日常生活的感激之情。”

真知子一家四口。图 / 《直撃!シンソウ坂上》视频截图

记住，继续生活

“我们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

最初，812联络会只有15人，后来，联络会召集到了280个家庭。1995年，阪神淡路发生了大地震。在日航飞机失事的遗属中，再次失去亲人的、房屋全毁或半毁等受灾者超过了30个家庭。

美谷岛很快就拜访了位于川西、神户等地的受害遗属。其中，北村美江子因为在厨房做早餐，逃到桌子底下，保住了一命。家里两层楼房的一层楼塌了，只剩下二楼，经营的文具店毁于一旦。但庆幸的是，“在御巢鹰去世的女儿的钢琴平安无事”，北村先生如是说。

随着年月的推移，有些家庭的成员已经去世，只剩下了不到130个家庭。

至于为什么会帮助遗属们建立这样的连接和帮助，美谷岛表示：“遇难者家属们每个人都走向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但是我们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

美谷岛作为812联络会事务局局长发表“123空难被害者支持计划演讲”。图 / 共同社

或许，这种感情的源头，大概就是多年前，能仁女士的那一通电话。幸运的是，人与人之间缔结而成的这些关联正在悄然影响、改变着什么——在他们的奔走下，日本成立了“航空安全启蒙中心”，并将飞机失事时的材料公之于众。日本航空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修改机体和部件检查方法，修改机体，加强安全组织等，在此之后，日本境内民航发生事故的概率大大降低。

在美谷岛承担了812联络会的工作后，总有家属给美谷岛打电话，在电话那头表示“想死”，起初，美谷岛只能跟着一起哭。后来，她开始想学习死者家属的心理状态。后来，在美谷岛55岁那年，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后半夜在饭桌上摊开课文，开始复习，最终取得了精神保健福利士的国家资格，成为了更专业的能够进行创伤后治疗的专业人士。

从1985年之后的30多年中，每当空难纪念日到来，美谷岛和能仁都会联合其他遇难者家属，相约登上高天原山，共同悼念远走的亲人们。直到2015年8月13日，已经85岁的能仁感受到了体力不支，抱歉地表示自己未来将不会再参与登山活动。

2018年，能仁在平静中离世，享年88岁。生前，能仁向大女儿博子表示自己希望能够住在有一条樱花树小路通往山顶的寺庙。博子拜托了位于大津市的古寺石山寺，寺庙的负责人黑泽完一表示为了追忆在这场空难中的遇难者们，将种植和遇难者等量的520棵樱花树，截至2019年，已经种植了280棵樱花。看着花朵点点的樱花树，博子说道：“去世的父母和千延子终于在一起了。看到盛开的樱花，大家都觉得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