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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洛杉矶教堂发生的一起华人枪杀华人案,本来是台湾华人之间由于政见不合引起,但由于枪手在几十年前移民时,写的是来自中国。那时美国官方不分大陆和台湾,都称中国。所以现在美国媒体炒作这次是大陆移民杀台湾华人。
而大陆公众则认为这是台湾华人之间的争斗,搞不清也没兴趣深究为什么,何况各种各样的枪案在美国实在是太多。
台湾人从政治谱系上,大概可分为主张一个中国的蓝营,和相反主张的绿营。蓝营的主体,过去还流行一种说法,叫外省人,即1949年从大陆去台的大江大河那一代。

随着时间变化,第一代外省人老去;第二代淡去,因为很多人在台出生、成长,只是籍贯在外省;二代以后更是没了籍贯的概念,所以现在外省人的说法也很少提起。

但我在美国的朋友老J还用外省人。

他是美国籍,但有台湾户籍,还有大陆的台胞证,经常来往于三地。但在美国被认为是中国人,在台湾被认为是外省人,在大陆则被认为是台湾人。一口标准的国语,但一听就和大陆普通话不一样,而他也不会说台湾本地的闽南话,有些人去中国化,叫台语。

因为他从小在台湾的眷村长大,就是军人眷属、来台人员安置的村落,接触的都是来自大陆不同省份的人。我写过一篇他的热读文章,《老J的成功与尴尬人生》,有点感人也有点感伤。
最近他又向我讲起眷村和外省人的故事,和大陆外地人集中的部队大院、厂矿大院,或打工人集中的城中村,有点类似,但又不同。有趣事,也有无奈;有过从一无所有到发展壮大的热闹,也有现在的拆迁改造,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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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伟忠,被誉为台湾的娱乐教父,就是来自嘉义的眷村,他的父母是北京人,1949年从当时北平的南苑机场,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到青岛,之后来到台湾。
王伟忠的爸爸妈妈那时不到20岁,还没办婚宴。临走前,他姥姥拉着妈妈的手,去跟所有的街坊邻居讲,我家闺女不是偷跑,因为时局乱,没来得及正式办婚礼。
她妈妈则跟姥姥轻描淡写地说:“去台湾玩玩,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玩”就是40年。直到1988年,王妈妈才有机会回到大陆探亲。
王伟忠是地地道道在眷村出生的孩子,小时候喝百家奶、吃百家饭,常常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站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讲以前在大陆的故事。这些桥段后来都被他原封不动搬到话剧舞台上。
那时候眷村的房子都是临时搭的,很多人连家具都不买,房子称为“克难房”,主要是以竹篱、石灰、瓦片作材料,因此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竹篱笆眷村。
王伟忠说,老J也一再提起:刚来台湾时有一个口号叫”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四年成功”。大家都在等“老总统”把他们带回家乡,很多人早上起来就把棉被捆好,随时准备走。
王伟忠记得有一个杨妈妈,到台湾十年后才架起床,一边架床一边哭。1975年4月5日,蒋介石去世,王妈妈趴在床上哭着念叨:“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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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主持人徐乃麟的爸爸本来没当兵,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青帮成员,专门做贩盐生意。国民党军败退之后,他们一家人跟着部队一路南逃,稀里胡涂地上了去往台湾的船。
那时候别说老百姓,一般士兵也是不准携带家属的,照理说徐乃麟一家应该被赶下船,但恰巧他们遇到一个好心的尉官,让徐乃麟的妈妈冒充他的家属,徐爸爸就顶替一个伙夫的名字,一家人漂洋过海来到了台湾,成了眷村成员,一住就是40年。
期间徐爸爸几次开小差,又几次被抓回去,东躲西藏,最后随身携带的黄金也被偷了,只好又回去乖乖当兵,一家五口挤在五坪的房子里,一坪约为3.3平方米。徐乃麟就在那里出生长大,成为眷村子弟。
歌手万芳的父亲来到台湾时只有21岁,他没有想到自己那一别竟与母亲成为永诀。
“一天下午,父亲听闻奶奶早已过世的讯息,我还很小,看着父亲逆光的剪影,第一次听到爸爸哭。那时父亲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叫着奶奶的名字。爸爸现在80多岁了,说到这些,还会常常流泪。”
从小在家里,爸爸喜欢妈妈做菜的时候多放一点糖,“因为那是家乡的味道。离家的父亲,会觉得那样才好吃。”
思乡情切是第一代眷村人最显著的标签,但是到了王伟忠这些眷村二代人这里,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乡愁意识了。贫穷,才是这些所谓台湾四年级生最深刻的童年印象。
贫穷到什么程度呢?
眷村的爸爸什么都是自己来。那时候村里只有公用浴室,公共厕所,臭得一塌糊涂,后来我爸爸用水泥洋灰自己砌了一个浴缸,在外面捡了一大堆没有打磨的瓷砖贴上。然后就喊:“小伟忠,过来洗个澡给爸爸看看。”
结果洗完以后我身上被剌得一条一条的伤。爸爸就摆出北京人的那副傻笑:“嘿嘿,没关系。”
演员邰治源说他小时候没什么理想,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个败家子,可惜那时候家里太穷,没有什么东西可败。他曾经和朋友聊天时无限遐想地说,如果家里那时候有田地有房子,我一定会败得非常漂亮。

邰治源的爸爸是少尉,家里住的是石头房子,地上是用小石子铺成的,蹲在地上随便抠起几颗出来,泥土就露出来了。
比王伟忠爸爸砌浴缸更有魄力,邰治源老爸当年找了一切关系,花了2万多块,盖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厕所,在当时这可是一笔巨款。
但是这个违章建筑很快就要被警察强拆,邰治源老爸不仅要请警察喝酒,最后甚至动用了在情报局的朋友,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厕所。
凤凰卫视的胡一虎,1967年出生在台湾左营眷村,他记得眷村孩子的内裤有很多都是米、面粉袋子改制的,有时上面还印着“30公斤”。同学们之间开玩笑就会互相问:“今天穿的内裤是几公斤的?”
为了养家餬口,不仅眷村的大人们有副业:踩三轮、做外卖、刺绣、洗衣、摆小摊⋯⋯,小孩也从小就帮家里做工补贴家用。圣诞灯、马达线、火柴盒、缝手套、勾皮鞋面,六十年代,眷村的每一个家庭都是个小工厂。
在胡一虎的印象里,眷村的疆域是封闭的,医院、商店、邮局、学校等公共设施齐备,眷村人没有大事不出村子。每逢重要节日,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要悬挂“青天白日旗”,吃“山东大馒头”,玩“大陆麻将”。
胡一虎8岁的时候,蒋介石去世,父亲非常难受,胡一虎没有搞清状况,被父亲严厉地要求跪下。
他顶撞说:“他是谁啊?为什么要跪?” 父亲拿着拖鞋劈头盖脸就打。当时他根本不明白,这位蒋先生对于父辈这一代外省人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
胡一虎说,他们一家7口人,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在家里开了一个“家庭美容院”,“记得我姐姐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开始帮客人洗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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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家里的大女儿出去唱歌的、做吧女的有很多,红起来的就去海外发展当明星,没有红的就嫁人,邓丽君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邓丽君的家先是住在屏东眷村,后来随着父亲的换防举家搬到芦洲新村。邓家经济条件不好,在芦洲小学读书时,调皮的同学经常搞恶作剧,把邓丽君的头发绑在椅子上,等下课她起立时发出惊叫。
邓丽君的成绩中等,算术比较差,总是不及格,那时候她老觉得自己笨,也很自卑,直到自己的唱歌天赋被发觉。
邓爸爸的朋友李成清那时在康乐队拉二胡,带着6岁的邓丽君在课余时随着康乐队到处劳军表演,赚取酬劳,这对家境贫寒的邓家是不小的补贴。后来,甜嗓子邓丽君在校内的各种游艺会、晚会上成了风云人物。
邓爸爸每天清晨,都用自行车载女儿到不远处的小河边,迎着朝阳练声。邓丽君的成名曲《小城故事》唱的就是那时候的生活回忆。
土生土长的本省孩子,如不愿读书还可以入农、工、商职场,无土无财的眷村少年,多数会选择继续升学。所以在台湾,从事科研、技术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眷村里成长起来的。
但如果升学不利,眷村孩子还有另外一条路——演艺,高中毕业就入行拍戏的林青霞虽然大学没考上,却也十分成功。
林青霞出生在嘉义县大林镇社团新村。相比较其他人家,林家的生活境况要好些。爸爸林维良毕业于北平医学院,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名军医,即使是这样,家里也只有一间卧室加一间厨房,全村共享林家门前的一口机井。
出名后回到大林镇旧屋探访的林青霞突然发现,在她的印象中大到无法想象,可以容纳家里五个人睡觉的大床,竟如此狭窄。
她已经无法搞清,当初一家人是怎样在这狭窄的旧居里生活的。
林青霞的眷村生涯十分短暂。有一次,还在上小学的她拉着父亲的大拇指,认真地问父亲,外省是什么地方?给父亲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原来,社团新村没有学校,得去大林镇读小学。在镇上小学读书的,大都是一些当地农民的孩子。国民党来到台湾,当地许多农民破产,本地人和外省人的矛盾愈演愈烈,在当时,“外省人”这个称呼带有明显的地域歧视。
正是年幼的林青霞这不经意的一问,竟最终促使了全家迁出社团新村,来到了台北的三重。因为父亲意识到,台南这种本省人集中的地方,不适合孩子们的成长,惟一的办法,就是搬到外省人集中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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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家庭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张家说话隔壁李家就能听清楚,邻里之间少不了在大杂院中传播是非,像个大家庭。
公厕门口是村里人聚集聊天的地方。眷村的公共厕所很大,那时候经常有小孩子掉进粪坑的事情。小孩子们调皮捣乱,看到有人上厕所就往粪坑里扔石头,里面的人破口大骂,小孩嬉笑着一哄而散。
偷看女孩洗澡,偷邻居家食物,和小商贩扯皮,是眷村孩子最熟悉的几件事情。因为服役,眷村的爸爸很多时候都不在家,管教小孩是妈妈一个人的责任。王伟忠说,妈妈拿着藤条皮带、拖鞋,满村追打孩子是每天都上演的戏码。
眷村的娱乐生活除了纳凉聊天,还有一项是放电影,那时候台湾开始流行琼瑶小说,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很受欢迎。眷村的空地上常有露天电影放映,甚至放到一半,片子还会烧起来,放映员不慌不忙,重新接起来继续放,中间往往落了一大截,即使是这样,眷村的孩子们也看得乐此不疲。
王伟忠还记得,眷村里第一家人买电视的时候,全村200多人围着去看的壮观场面。那时候看电视要自己举个竹竿拉天线,家里大门和窗户大敞,挤得满是人。后来有电视的人家居然把马粪纸裁开,盖个章,开始卖票。
张艾嘉1953年出生于台湾一个书香世家,外祖父曾任台湾新闻局局长,母亲是上世纪60年代的社交名媛,父亲是空军飞行员。在她1岁时,父亲因为飞行事故去世。单亲家庭长大的张艾嘉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悲惨童年,她从小在台湾的美国学校上学, 13岁就去了美国念书。
那时候,时尚达人张艾嘉天天穿着最流行的小热裤和超短裙,在村头村尾走来走去,“别人烫卷发,我就留一头波希米亚风格的及腰长发,别人都留长了,我就剪得比男孩子都短⋯是的,我总是很时尚”。
女孩们的摩登打扮自然吸引了不少男孩子的目光,但是眷村有自己的惯例。“我们不追村里的女孩,村里的女孩虽然很漂亮,像林青霞,但都太熟了。”
王伟忠说他第一次看A片时紧张得不行,“从大光明戏院出来,外面烈日当空,整个人像得了高血压一样。”
著名导演杨德昌,1949年不满两岁的时候,随父母从上海来到台湾扎根眷村。书呆子杨德昌沉默寡言,功课并不太好,不是个讨老师喜欢的孩子。“有个老师就是看我不顺眼,天天要修理我,几乎是虐待狂⋯⋯”,杨德昌回忆。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就是一部有关个人经验的“成长影片”,他在以后的作品中,也不止一次地倾诉了被压抑的少年生活,和被成人世界排斥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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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风光的伊能静,在眷村也有一个灰色的童年。小时候家境贫穷,父亲是军人,一直有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母亲生到第四个孩子(伊能静)的时候还是个女孩儿,父亲因为这件事情和母亲分手了,“我生下来没多久就再也没看见我爸爸了!”
出生后不久,伊能静就被送去眷村由养母抚养。因为养母卖冰棍,没法时刻看着她,怕她走丢就用链子拴着。周围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伊能静小时候最常玩耍的伙伴,就是路边的狗。“我小时没有留过长头发,没有穿过裙子,没有玩过洋娃娃。”
竹联帮老大陈启礼,1943年出生在大陆,后来跟随法官爸爸来到台湾,少时虽然好惹是生非,却成绩优良。初中毕业后,他考入台湾第一名校台北“建国中学”。
当时,他所在的班近六十个同学,仅有三名“外省人”,在“二二八事件”之后,对于这三人来说,捱打便成了家常便饭,矮小而不服输的陈启礼,更成为众矢之的。
“那时每次下课都有台籍同学围在教室外挑衅,另两个同学根本就被打到举双手投降,只剩我一个人,每天打!”陈启礼生前曾与记者眉飞色舞地谈到此事。
打架打出了名堂,中和、永和一带的外省帮派“中和帮”,将17岁的他与其余几个眷村年轻人,征召入帮。
中和帮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台湾竹联帮,好勇斗狠的陈启礼25岁就坐上了帮主的位置。混黑道,是相当一部分眷村少年的最终归途,但没几个人能达到陈启礼的“辉煌”。
这位黑帮教父当年曾因参与刺杀作家江南而入狱,他的儿子陈楚河却成了如今台湾偶像剧的当红小生。
眷村走出的名人,历数起来有长长的一大串,相似的童年经历,却造就了他们各自不同的精彩人生。舞台上的那些淡淡乡愁感染了无数观众,也挽回了一段行将消失的宝岛历史。
可惜现在即使是眷村的第三代,对这段历史也并不熟悉。不管是外省人还是眷村子弟,在台湾影响式微,韩国瑜算是著名的一个,最终昙花一现。可就是这些人、这段历史,维系着一个中国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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