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三地,事业有成,但理想越来越远,感情无处安放。
1
我赶到老J的家时候,他正在收拾行李。硕大的房子由于东西太多,显得凌乱。我不想干扰他,便说在院子里等着。J是他英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中国人也念钩,我叫他老钩。
这是华盛顿郊外一座维多利亚式风格的三层建筑,房子很大,有500多平米。院子更大,有树林,有草坪。草坪的一侧是个带滑梯的儿童乐园,已经很久没用了。另一侧是个游泳池,有篮球场大小,因为是冬天,蒙着一层专用的苫布。
旁边木栅栏隔开的邻居的院子同样也很大。有一次聊天,老J说那是一户叙利亚的土豪,买下房子后,陆陆续续全扒了,换成石材和砖头外墙,还有一些罗马柱。这是笔很大的花销,美国通常都是木结构、板材房,改成石材房不光造价昂贵,而且工期很长。加上美国办事慢,修建几年很正常。
老J说刚好是邻居建房时,他开始打离婚官司。私家侦探征得同意,把车就停在邻居的院子里。建房装修人多车杂,没人注意。在车里架起长焦拍摄,外出跟踪则用行车记录仪。就为了拿到前妻出轨的证据,做出有利的财产分割。
私家侦探几十天的费用,花了他近20万美元。老J说当时在气头上,想着宁可把家败光了,也不给她多分一分钱。因为是出轨熟人,公司里的人早就私下议论。他是老板,没人给他说,加上又经常出差,最后一个才知道。
以往只在电影和小说中才有的戏码,听老J淡然说起,还是有些惊讶。关于他的婚姻与离异,未来的家庭考虑,老J还和我说起过几次,另有故事。
现在我在车里听了一会广播,等老J大包小包放好行李,正要出发,他又下去了。
再次上车前往机场时,他说刚才把监控摄像关了。我说难道不该开着吗?
老J说万一有鹿或除草的工人触碰了警报,警察赶来又没什么事,第一次警告,以后会罚款。过去碰到过两次,很麻烦,所以他一般出门就关了监控。
其实很多美国人家墙上装的都是假探头,吓唬人的,还故意挂个有监控的警告。
2
我这是送老J到机场回台湾,他一是探视父母,二是参加总统投票,时间是2020年1月。
老J平时再忙,也要每天和几个孩子通话聊天,特别是和小儿子小J。老J也要每天和台湾的父亲通话,用小J的话说,爷爷不能动,但头脑清楚;奶奶能动,但老年痴呆。
最近几次的通话,感觉父亲情况不好。这次他先去旧金山看姐姐,再回台湾。不料在旧金山机场还车时算错了时间,误了航班。他改签后候机时,还和我通了一个长话。就这么一耽搁,父亲已经不行了。等他回去,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享年101岁。
老J的父母都是大陆过去的,台湾说的外省人,就是龙应台写的1949大江大河那批人。
父亲是山西清徐人,出醋的地方。小时候家贫,幸得孔祥熙从美国欧柏林大学拿到资助,创办铭贤学堂,免费入学。
当他父亲光着脚上学,吸着开往太原的客车扬起的尘土,想着什么时候能坐上汽车的时候,这对老J母亲家一点也不难,因为她家就是开汽车公司的,保定饶阳人,在山西做生意。老J母亲是知识女性,和丈夫到了台湾后,做了大学教授,著名儿童教育专家,有三个孩子。
先是老J的姐姐1970年代来美留学,在西海岸当了老师。随后是他哥哥,现在东海岸当高级公务员,时间不如老J自由。老J是80年代追随他们来美留学,后来做生意,在台在美,另有故事。
比老J更有故事的是他父亲,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的现实版。父亲在铭贤学堂上学时,抗战爆发,山西沦陷。学校辗转河南、陕西、四川,历经四省五地,成为培养战时急需人才的农工专科学校。抗战胜利后回迁山西太谷,后来变更为山西农学院-农业大学。
老J的父亲毕业后,志在报国,加入空军,成为技术干部。当时不知抗战何时结束,根据中美协定,选送到美国学习两年。等回国时,外敌已退,内战又起,最后就像《爸爸的草鞋》所唱,“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稀里糊涂到了台湾。
虽然在台湾,他们全家都是地道的大陆人,终身吃面食。先住在部队大院,衔至上校。后来退伍到了大学,基本上也都和大陆去的打交道,讲国语。所以老J不会讲闽南话,全家的认同也是一中各表的中国人。
台湾的军公教(军人、公务员、教师)待遇很好,他父亲在外企有兼职,70-80年代又是台湾经济腾飞的时候,家境也算殷实。
两岸隔绝40多年后,90年代起,老J陪父亲多次回山西探亲。开始还由山西省委对台办接待,坐着公家的绿色北京212车,从太原颠簸半天到清徐。
那时的乡亲们日子艰难,但礼数周到,游子归乡,请吃请喝。但时间不够,只能集体一见,挨家帮衬上三百五百,对富起来的台湾人不算什么,对当地人则差不多是一年的收入。
在太原停留就是同学聚会,当年铭贤学堂幸存的很多都是专家、领导。父亲最要好的同学是水利厅长,很大的官了,还有一个副省长。
当时的记忆就是落后和喝酒。现在住房、交通、环境的变化天翻地覆,但喝酒没变,只是他不喝酒。
老J由于生意、观光和探亲访友,经常去大陆各地,亲历了发展变化,自身的事业也算成功。而置身陆美台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却有几分尴尬。
简言之,美国认为他是中国人;台湾认为他是大陆人;大陆认为他是台湾人。而他确实美国护照、台湾户籍、大陆台胞证都有。生意人爱谈政治,动辄三民主义,美国没人听,台湾不爱听,我听了呵呵呵。
3
老J在台湾大学毕业后,在金门当过兵,比林毅夫晚一些时候。林毅夫抱着篮球游到厦门后,金门驻军全面整顿,对老J影响最大的就是蓝足排球都被收缴,这让1米88的他很是憋屈。
老J相貌堂堂,中气充沛,口才文采都好,他那时是政工干部,做心战专案,也就是如何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经常要写文案、做企划、搞推演。
当过兵的都爱回忆激情燃烧的岁月,以至多少年后,老J还会提起他在两岸关系上的文韬武略。有时是他若入主台北,会如何光复大陆;知己知彼,有时又说他若代表北京,如何92共识。
老J受过三种教育。一种是仁义礼智信的中华传统教育,浓浓的家国天下情怀,经常有一些大陆人相形见绌的文言警句,什么孟子对曰:“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一种是台湾式的政治教育,反映在一些自嘲的口号歌曲中,什么杀朱拔毛、光复、沦陷、民国多少年等。
他对1949年以前父辈的败逃是不服的,认为共军狡猾,先总统戡乱不力;对改革开放前的大陆是不屑的;但对最近几十年大陆的发展变化是认可的。这种态度,说对场合了,陆台都能接受;说不对了,两边都不爱听。
第三种是美国教育,这其实是成年以后来美留学的学术教育、职业教育、生存教育,而不是青少年时期形成的文化认同和价值观、思想观教育。一路走来,颇多艰辛,作为少数族裔、中华子民,对美国的民主自由、社会文化有更为冷峻的认识。
几年前我刚来美国,他大陆的一个生意伙伴,也是我的读者朋友,介绍我认识他。那时我对美国制度充满理想主义的仰慕、浪漫主义的热忱。在美30多年的他,则有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体会。
几年以后,我对美国的认识和他趋同。另外都是老派人,同在异国,都有家国天下和中华情怀,经常交流。
2019年冬,韩国瑜竞选总统,韩夫人来美国造势拜票。在华盛顿的一站,老J买了两个餐位,邀我一起参加在远东饭店的筹款晚宴。来的台湾华人坐了20多桌,有二三百人。三点印象深刻:
一是不管男女,年龄都偏大,基本都是像老J这样大陆去台的外省人的第二代,后来移美,也去大陆。他们是国民党的基本盘,有中华民族认同,对于韩国瑜此次高举中华民国大旗,非常激动。
二是同桌10人,相互交换名片认识,竟然有一半是做房屋中介的,和我参加大陆华人聚会中介的比例差不多,不过台湾华人更高级一点,还做房屋贷款等业务。
三是体会了台湾的选举文化,演讲拜票,披绶带,举旗帜,喊口号:韩国瑜,冻蒜(当选)。
中间有人挨桌来登记募捐,现金、支票、不捐都可以。老J说他已给台湾的韩国瑜后援会转账捐款,没有再捐。
老J对民进党强烈不满,对越来越不提中华民国的国民党也不满,现在终于出来个韩国瑜,年龄背景相仿,都是父辈来台,理念相近,自然力挺。
只是最终的选举结果很失望。而韩后来被罢免高雄市长,他更认为是政治阴谋。
4
老J为人至孝,除了自己经常探视父母外,还雇了外佣和司机照顾老人。现在父亲仙逝,90多岁的母亲状态也不好,又遇上疫情不便,索性常居台湾陪护。
另外老人旁边没有人盯着也不行。台湾本地的保姆到点就走,另一个住家的菲律宾佣人,多年已混成老油条,经常是白天去淘二手衣物用具,晚上在家里直播,向菲律宾卖货。换人也没有合适的,老J在家,她多少会收敛点。
老J事业上是成功的,美国有两家电子公司,台湾有研发和仓储、物流,大陆有合作的代工厂。但他在政治理想和感情生活上却有些尴尬。
离开台湾多年,作为第一代移民,在文化和心理上难以融入美国。回到台湾,台湾的变化又不适应,年青时的教育、奋斗,什么中华复兴、三民主义、光复,都不提了。
对台湾的党争不满,对经济和未来担忧,却不知给谁说,而台湾的年青一代也不认他这个大叔。就像美籍台湾作家於梨华《又见棕榈》中主人公那种感觉。
文化、经济上更适应大陆,但政治上又感觉很复杂,心理上相互也有隔膜。
感情生活上离婚多年,想找个伴,但到底是找个搭伴过日子的,还是找个优雅有气质、盖过前妻的?年龄大小也是个问题。还要考虑到别人是图他的身份,还是真心相守。
老J事业有成、身体健康、孩子们也都大了,条件很好,但一碰到具体的人,相互各种的考量,往往没有了后续。
一个人不愿在家呆,这些年就尽量出差,回台湾,去大陆,世界各国跑。宾馆看电视,闲暇看手机,迷上了闫妮、刘涛、俞飞鸿这些人。开玩笑说就想找这样的,可这些人似乎感情生活也不顺。就算牵上线,能过到一起吗?有时真想帮他征个婚。
这就是老J成功而又尴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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