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第一个发生军事政变的国家，是非洲撒哈拉沙漠边缘的小国，布基纳法索。
1月23日，据路透社报道，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的总统府响起了枪声。
第二天，人们发现，总统卡博雷（Roch Marc Christian Kaboré）的车队中，几辆车上布满弹孔，其中一辆还沾有血迹。而军队总参谋部所在营地，也发生了枪击事件。
◎ 布满弹孔的总统用车。

图片来源：Reuters
这是过去17个月中，西非国家发生的第四次政变。
事实上，对深陷贫困的布基纳法索而言，政变不是一件陌生的事。
早在2015年，布基纳法索就发生过一场废黜临时总统的军事政变。同年，这次政变中被扣押的卡博雷则在总统选举中获胜，并在2020年获得连任。
◎ 布基纳法索在非洲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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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本次政变，也不是完全突兀的，卡博雷亦有所准备。在不久前的1月12日，当局便逮捕了涉嫌密谋反政府的八名士兵。
然而，政变还是发生了。
至于政变原因，一方面，自2015年以来，布基纳法索一直在跟从邻国马里蔓延过来的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作战。
军方始终对军事装备和后勤保障无法得到满足而不满，一直在批评政府在打击圣战组织方面缺乏努力，要求获得更多的军事资源。
另一方面，此次政变更直接和最具紧迫性的原因，大概是2015年以来，伊斯兰极端势力渗透导致的地区动荡。
这种动荡下，布基纳法索在无比脆弱的政治、经济状况难以维持的情况下，倒向军政府，似乎就成了面临安全危机与社会困局下的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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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欢迎的政变？
在非洲北部撒哈拉沙漠和中部草原地区之间，有一条总长超过5400公里的地带，植被稀少，干旱少雨，被称为萨赫勒地带。
◎ 萨赫勒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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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世界上最贫瘠的地带，这里荒漠化严重，过去一百年间，发生过三次毁灭性的干旱。
但是，农牧业又是这一地区的主要经济形态，可由于农业基础设施落后，农地的单位产量大概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一半，粮食大量依赖进口。
而布基纳法索，就位于这片地带上。
由此，再加之「西非」二字，这个国家的贫穷与脆弱，那种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动荡的情形，便可以想见。
1月24日，布基纳法索军方政变后，于电视上发表讲话，宣布罢免总统，暂停宪法的实施，解散政府和国民议会，关闭边界，同时公布了总统手写的辞职信。
根据军方的声明，这次接管没有出现暴力，卡博雷与其他被拘留的人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参与政变者称，他们属于保卫和恢复爱国运动（MPSR），表示「已决定承担起历史责任」。
他们指责卡博雷无法应对伊斯兰激进分子不断增加的暴力行为，并承诺将会制定一个「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举行新选举的日历」。
一名政变领导人向CNN表示，军事政变计划其实从去年八月起，就已经开始就在酝酿。政变者起初提出的几项要求包括：
罢免军队参谋长和情报部门负责人；将更多部队部署到前线；为伤员和士兵家属提供更好的条件。
但他们的要求并未得到满足。
士兵们早已对政府处理圣战袭击的方式感到愤怒，并相信布基纳法索在军事统治下，可以过得更好。
于是，在中校桑道戈·达米巴（Paul-Henri Sandaogo Damiba）的领导下，政变从计划变成了现实。
41岁的达米巴是一位长期在前线与伊斯兰武装分子作战的军官，曾在法国获得过犯罪学的学位，并在2021年6月出版过一本书，名为《西非军队与恐怖主义：不确定的反应？》，介绍了布基纳法索所面临的恐怖主义危机。
◎ 支持者在街头手持达米巴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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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月25日，军政府正式接管政权。
虽然卡博雷的下落依然不明，但政变者说他被拘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西非国家经济共体（ECOWAS）则声称，卡博雷是在军方的「威胁、恐吓和压力」下被迫辞职的，未来几天将召开紧急峰会，商讨应对措施。
然而，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在这种局面下，布基纳法索民众对军队政变，却大多表达了欢迎和乐观的态度。
政变后，有民众聚集在街上，一边按着汽车喇叭，一边欢呼，庆祝政变。还有市民燃烧轮胎，以示支持。
在瓦加杜古市中心，有抗议的受访者说：
「人们正在逃离家园，到处都有人因恐怖主义而死亡，情况并没有得到解决。如果军队带头，我认为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 首都瓦加杜古，支持政变的人走上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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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政变从来都是难以控制的。之后，事情会向哪个方向演变，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民众和军队对卡博雷政府应对暴恐的无能，早已积聚了许多不满，而这次政变是一次集中爆发。
而暴恐的源头：伊斯兰极端势力，则是当下布基纳法索及其他西非国家面临的最艰巨的挑战。
/ 02 /
宗教极端势力瞄准的地方
当今世界，贫穷、混乱和宗教极端势力，似乎存有某种亲和性。
很多贫穷的小国只能被裹挟着，陷入恶性循环。
2009年前后，名为「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的伊斯兰圣战组织，开始在布基纳法索一带活跃起来，后来伊斯兰国也加入进来。
这里很快便成为非洲大陆上，恐怖主义活动最猖獗的地方。
圣战分子在当地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展开袭击，袭击对象包括教堂和居民，目的是破坏社区的安宁，制造恐慌和分裂，将恐惧当成一种武器。
到2014年12月，为了应对恐怖组织，布基纳法索与乍得、马里、毛里塔尼亚和尼日尔一道，成立了萨赫勒五国集团（G5 Sahel force），并与法国形成萨赫勒联盟，共同对抗恐怖主义。
可是，成效并不理想。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调查，饱受与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有关的暴力事件折磨的布基纳法索，目前已有数千人死于恐怖组织袭击，150万人处于流离失所的状态，军队在战争中也遭受重创。
◎ 流离失所的民众。

图片来源：BBC
在2021年6月，从马里越境的武装分子对北部亚加省村庄索尔汉（Solhan）进行了袭击，造成至少132人死亡，40多人受伤。
这一事件，使得公众对政府管理安全事务的信心更加受挫，引发民众的大规模抗议，卡博雷不得不改组政府并任命自己为国防部长。
然而，此后暴力事件仍在升级。
2021年11月，恐怖分子袭击了北部城镇伊纳塔的宪兵哨所，49名军官和4名平民丧生。这一事件激起了军队的愤怒，也为后来的政变埋下了伏笔。
武装分子引起的不安和混乱在民众中蔓延。随着安全局势的持续恶化，整个西非地区的政治形势都非常紧张，民众要求卡博雷下台的反政府抗议再次出现。
◎ 2021年11月27日，示威者发动「圣战」，要求卡博雷辞职，造成57人死亡。

图片来源：AP
这种局面下，卡博雷其实也早已意识到了政变的威胁。
于是，他未雨绸缪地提拔了达米巴中校，负责保障首都的安全。
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达米巴最终却领导了政变。
而随着目前卡博雷被迫辞职，军政府掌握了政权，在打击恐怖组织上，或许短期内会有一个比较积极的结果。
但是，从长期来看，布基纳法索这个本就贫困而卑微的国家，大概将面临更大的问题。
2014年，前总统孔波雷打算让议会修订宪法，延长他的任期。
此前他已连续执政27年。
此举引发了民众的愤怒与大规模示威。最终孔波雷辞职，前往科特迪瓦的别墅度过晚年。
孔波雷的下台，对布基纳法索的民主化是一次促进。但当时布基纳法索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民主。
孔波雷的继任者卡博雷希望改革经济、团结国家。他承诺将减少青年失业率，并改善教育和医疗。
然而，在贫穷和各种社会问题得到缓解之前，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威胁就愈演愈烈。
教育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愈发恶化。
由于持续的动荡与不安，布基纳法索的大部分学校陆续关闭。自2015年来，由于学校的关闭，已有30万儿童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
◎ 由于暴恐的威胁，教室无法使用。

图片来源：BBC
这意味着，滋生新一代的极端分子的土壤更加发达，许多失去教育机会和家庭支持的儿童，很可能成为圣战组织的后备军。特别是在连基本安全和秩序保障都没有的地区，圣战组织能招到更多成员。
而为了应对安全问题，布基纳法索政府不得不长期维持较高的国防开支，而无法把钱用在流离失所者的安置和照顾上，更不用谈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在如此窘迫的境况下，难以受控制的军政府又政变上台了。
/ 03 /
希望与泥潭般的未来
按照一般看法，「政变」不是个好词，因为它往往意味着动荡、不安和不合法。
事实上，无论是在国际或国内层面，政变大多的确难以获得足够的合法性。
不过在非洲，很多人对政变的抵触心理，可能并没有那么强烈。
这是由于政变太频繁，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根据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一项研究，在1950年至2021年间，非洲发生了超过200起军事政变，平均每年近3起，其中大概有一半获得成功。
而其中，西非国家的政变问题尤为严重。
很多非洲国家经济基础薄弱，政府上台后，治理能力又比较有限，难以赢得群众支持，更难以控制军队，反过来要依赖军队维持自身存在和社会秩序。
在政府权威不足的情况下，很多时候，特别是在动荡之时，拥有组织凝聚力的军队，更能满足一些人对社会秩序的需求和期待。
于是，军事政变便三番五次地发生了。
而对布基纳法索来讲，人民对政变的接受程度可能要更高一些。
这是因为20世纪80年代，布基纳法索发生过一场「政变」，亦或者说是一场政变发展成的「革命」。
布基纳法索人，在那场革命中，看到过希望。
在1960年独立之前，布基纳法索曾是法国殖民地，长期主要从事单一经济作物的种植，粮食匮乏，缺医少药。同时，由于国家位于沃尔特河上游，因而被称为「上沃尔特」（Upper Volta）。
1983年，桑卡拉（Thomas Sankara）通过政变上台。
为了摆脱殖民历史的影响，他将国名改为「布基纳法索」，意思是「正人君子之国」。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民族自主意识觉醒的体现。
而从1983年夺取政权，到1987年被刺杀身亡，桑卡拉实际掌权的时间只有短短四年，但他却给这个国家带来过宝贵的希望，被称为「非洲的切·格瓦拉」。
◎ 和切·格瓦拉一样，桑卡拉也成为了某种符号和旗帜。

图片来源：BBC
他虽然依靠政变上台，也最终死于政变，但却以一个社会主义革命者的形象被历史记住。
他尝试让布基纳法索摆脱殖民，走上稳定发展的道路，这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
在外交上，他抨击外债和任何带有政治控制意图的国际援助，极力反对大肆借债发展的模式，呼吁非洲国家应团结一致，拒绝外债。
在农业上，为了解决粮食生产问题，桑卡拉通过土地改革，将部落的土地分给农民，调动他们的生产积极性，获得了一定成功，粮食产量有很大提高。
在环境上，为了对抗荒漠化，他推动植树造林、建造绿化带的项目。
在教育上，他通过扫盲运动，提升了国民识字率，并扩建学校。
在传统习俗上，他削弱了传统部落酋长的权力，并大力支持妇女解放。他当政期间，政府大量招募女性公职人员，禁止女性割礼，废除一夫多妻制和买卖婚姻。
而最为人乐道的，是他私生活的俭朴和清廉，是他拒绝物质享受、投身国家建设的精神姿态。
为了治理贪污，推行廉政，营造健康的国家形象，他带头实行个人财产申报，还号召全民参与体育运动，经常在街头穿着运动服和年轻人一起长跑。
这一切，都给布基纳法索带来了新气象，但也在利益受损者中激起一阵阵怨恨。
◎ 演讲中的桑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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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针上，桑卡拉走的是依靠农村和底层、对城市中产阶级动刀的路线。
为缓解财政困境，他削减了包括医生和教师在内的公职人员的工资，并提出要缩小城乡差距，号召市民给贫困地区捐款。
这导致了中产阶级的极大反对和不满。
此外，他倡导的现代化改革方向，损害了农村地区对传统价值的信仰，也招致了不满。
事实上，军人家庭出身的桑卡拉，接受过包含现代思想的军事化教育，他具有某种军营生活培养的、清教主义的禁欲色彩，面对前现代模式残留下的关系和权力，抱有很强的敌意，也养成了决不妥协的个性。
于是，很多问题上，政变联盟中的稳健派希望作出一定的妥协和让步，但桑卡拉坚决反对，认为这会让改革遭受危险。
遇到外交上，比如说受到来自法国的压力时，稳健派认为可以与法国协商，但桑卡拉绝不同意。
久而久之，原本的政变联盟中，桑卡拉代表的激进派和孔波雷代表的稳健派就出现了分裂。
到桑卡拉执政后期，曾经情同手足的两人，几乎反目成仇。
随着激进改革带来的问题越来越多，改革的阻力也越来越大，桑卡拉逐渐陷入到孤立。
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说，现代性意味着政治稳定，而现代化的过程，则往往会带来动荡。
像布基纳法索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面临的正是走向现代性必须跨越的鸿沟。面临着种种困境，他们自主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小。
而成功的政治家往往要兼具狮子和狐狸的特质。
如果想把一个基础极差的弱国带上正轨，改革者不仅需要个人品质和勇气，还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
希望自力更生的思路不能算错，但作为领导者，桑卡拉却缺乏协调国内外政治关系的经验。在统治集团内部，缺乏制度性整合，只依靠个人关系与理想维持的团结，实在过于脆弱。
在国家还没有整合成为一个稳固整体的情况下，向底层利益倾斜的激进现代化道路，注定阻力巨大。
而政变联盟，往往更难以承担变革后，带领国家继续前进的使命。
终于，到1987年，法国的情报机构利用了这种分裂，与控制住军队的孔波雷合作，催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桑卡拉。
◎ 游客在瓦加杜古的桑卡拉的雕像下拍照。

图片来源：AFP
这片贫瘠国土历史上最有理想的人，就这样如彗星般逝去了。
他死后，孔波雷继任，桑卡拉的遗产并没有得到多少保留，布基纳法索迅速归于暗淡。
他身后三十多年，布基纳法索已成为发展程度最低的国家之一，43.7%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妇女儿童营养不良问题严重，粮食缺乏，饥荒成为常态，人口识字率极低，全国78%的人是文盲，割礼、一夫多妻等情况重新出现。
而到了现在，这些旧患，加上新出现的恐怖组织侵袭，更让这个国家大量人口的基本安全都成了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新的政变发生，新的军政府上台了。
那么，布基纳法索会迎来一个新的桑卡拉吗？
目前还无人知晓。
但从非洲以往政变后的情况来看，出现一位独裁者的可能性，恐怕要远远高于出现一位桑卡拉的可能性。
这个国家的未来，或许还将继续在泥潭中匍匐着。
而布基纳法索人，或许还要继续在桑卡拉的雕像下，去回忆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希望。■
参考资料
Burkina Faso coup: Return of the military strongmen to West Africa. BBC. 2022-01-27.
Burkina Faso coup: Why soldiers have overthrown President Kaboré. BBC. 2022-01-26.
Burkina Faso's military seizes power in a coup, detains president and dissolves government. CNN. 2022-01-24.
Eight soldiers in Burkina Faso arrested for alleged plot. CNN. 2022-01-12.
Heavy gunfire heard in Burkina Faso barracks, government denies army takeover. CNN. 2022-01-23.
Thomas Sankara trial in Burkina Faso: Who killed 'Africa's Che Guevara'?. BBC News. 2021-10-11.
黄娜. 令人敬重的失败者，非洲“切格瓦拉”：红色总统桑卡拉. 搜狐. 202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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