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人类若继续滥用战争，将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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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图源网络

感悟珍珠港

文/ 张抗抗

从博物馆的沙盘上看，珍珠港蜗居于火奴鲁鲁岛一端曲折的山岙里，山如屏障，海为通衢，是一处进出自如的天然军港，因而成为美国控制南太平洋地区的重要军事基地。

坐渡船过海，到水上去祭奠丧生于珍珠港事件的美国将士。那座洁白的亚利山那纪念堂，漂浮在碧蓝的海水中，像一艘刚刚升上水面的白色潜艇。

六十年过去，海风早已吹散了炸弹的硝烟，来而复去的波浪扑灭了熊熊战火，燃烧的海水业已恢复了平静。惟有沉默的凭吊者，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架设在海面上的纪念堂，整座扁长形的建筑呈中间下凹，两端朝上延伸直至耸立的结构，从肃穆中传递出再生的力量、庄重里透出吉祥与希望，象征着太平洋战争初遭惨败但终告大胜的过程。中央会堂两侧墙体有开敞的窗栏和通透的屋顶，任视线落在何处，都可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天空。“亚利山那”号沉没前的最后一分钟，将士们在浓烈的火焰中，曾用最后的目光与蓝天匆匆诀别。如今，阳光和海风从这里穿过，深情地抚慰着海底的亡灵。祠堂设立在最里端的尾部，在鲜花和国旗环绕中，满满一面大理石墙上，刻写着珍珠港事件中所有殉难者的名宇。

——其中有1177名海军将士，长眠于“亚利山那”号战舰，1941年12月7日淸晨。

他们静静地躺在海底，列队成行，做了永生永世的战友。有的人在睡梦中还未睁开眼就此永远地阖上了，有的人也许至今还保持着战斗岗位上的姿态。当日军的第一批轰炸机穿云破雾临近珍珠港上空时，美军雷达站报告的讯息，竟被错误地判断为那是从美国本土飞来的侦察机群而未予理会。当日军战机从航母上起飞时，瓦胡岛上的守军战士还处于度假状态，姑娘们在沙滩上跳呼拉舞，那短暂的浪漫即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几分钟后，大规模的空袭开始，此时，美军太平洋规队的130艘舰艇，仍若无其事地停泊在珍珠港内，美国海军的飞机无动于衷地排列在福特岛空军基地上，那个星期天，各报还刊登了马特森公司开往夏威夷旅游客船的广告。12月7 日那一天，曙光初露风平浪静，只有海上的鲨鱼嗅到了血腥的气息。

《珍珠港》剧照图源网络

阴谋和罪恶就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有恃无恐的骄傲与轻敌中、在华盛顿的赫尔接见日本使者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美丽的欧胡岛在瞬间陷入火海尔后迅速陷入黑暗；美军停泊在港湾内的舰队，以及大大咧咧“摆在地上”的那些毫无遮掩的战机，在一个小时内被日军准确的投弹炸得落花流水，日军飞机随即击毁了美军8艘战列舰、9艘巡洋舰和若干驱逐舰，珍珠港美军基地几乎坐以待毙。美军地对空高射炮在5分钟之后才开始还击，引信不良的炮弹落在檀香山市区，欧胡岛一片混乱。当晚罗斯福总统在华盛顿城直到深夜十二点半才勉强用过晚饭，他仍然不相信，如此强大的美军基地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在那个恐怖的清晨，整个基地的2403名美国人，灵魂随同硝烟融入蓝天。

“亚利山那”号战舰的甲板被1760磅的炸弹击中并引爆了舰首的弹药库，9分钟之内，战舰与1177名船员一并迅疾沉没。

从白色纪念堂开敞的窗口中望去，犹如置身于罗马竞技场的看台，俯瞰着一场遥远的水上战争——眼前灰蓝色的海水中，隐隐地浮现出当年“亚利山那”号战舰的全部轮廊。它庞大的身躯，静卧于纪念堂底部的海水中，像一头巨兽残留的骨骸。从一侧海面的船尾部，露出战舰锈迹斑斑的圆形炮塔，如一口深井，扎入海底的礁石；当年战舰的旗杆基座依旧矗立，紧靠着纪念堂白色的墙体，在拆毁后重又修复的旗杆上，飘扬着美国国旗。另一侧海面便是船头的方向，巨大的平台没于水下1米左右深处，朽蚀的甲板、舱盖，在海水中清晰可辨，延伸至前方百余米，只是它们从此永远地停泊在这片海域了。六十年前的威风与耻辱，在锈铁残骸的缝隙中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若是从空中看，横卧的纪念堂与竖卧的“亚利山那”号战舰，一白一黄，一隐一现，水上水下交叉叠架，像一座漂浮于海上的十字架。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奇特最富创意的水上墓园——就在牺牲者的牺牲之地，追念者与牺牲者同在。

“亚利山那”号战舰纪念馆图源网络

清澈的海水中，五色斑斓的热带游鱼，成群结队悠悠然掠过。它们是“亚利山那”号沉舰最忠实的陪伴者。但它们会对“亚利山那”号说出并不悦耳的实话吗——在这个从未获得真正和平的世界上，“亚利山那”号如果健在，在后来的战争的烽烟里，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若是不被炸沉，在另一次海战中，定会奉命去攻击别的战舰，那么，将是哪一艘无辜的船只，会成为大西洋印度洋或是地中海上另一座水上废墟兼纪念堂呢？

凝神注目，从灰蓝色的海面上，无声无息地连续冒出了一滴琥珀色的气泡，浮在水上然后迅速地洇渗开去，一圈宝蓝一圈紫红再一圈橙黄，像是从海底冒出的一朵硕大的热带花卉。只见周边的海域红黄赤紫交织翻滚，将海水染得一片缤纷，像是一幅动感的现代绘画，变幻着时而悲壮时而荒诞，时而诡秘时而调侃的面孔。那色彩继续变幻扩展着，在波浪中漂荡，最外围的一圈已渐渐泛白，如一只巨大的伞状水母，令人惊诧。

朋友告诉我，这是从沉在海底的“亚利山那”号油库里渗漏出来的汽油油星。1941年那个清晨“亚利山那”号战舰被击沉之前，刚刚加满了油。几十年中，在强大的海水压力下，船内的油星从锈蚀的钢板中一滴一滴挤出来，如今已渗漏了整整60年。按照油库储存的油量计算，还将渗漏100年之久。由于沉舰每日冒出的油星并未对周围海域构成污染的威胁，战事纪念委员会不打算对海底的油库进行封闭处理，任由那油星隔三差五源源不断地浮到海面上，再现当年的战争气氛，成为美国“爱国主义”教育最生动无言的活教材，

那油珠子在海水中一圈圈化开去，做着狰狞的鬼脸，一张一弛的，分明是海底的舱中有人尚在呼吸，那是呼吸形成的气泡。除了呼吸还会有什么能如此持续不断地传递出生命的气息呢？那一刻“亚利山那”号猛然活了过来，它或许从来就没有死过。不死是因为不甘，不甘是由于许多未解的疑问，在后来的几十年间，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叩问的气泡。犹如殉难者的鲜血，至今还在流淌。

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在那次席卷全球的大战中，究竟谁是最后真正的贏家呢？

史上发生过的许多事件，由于邪恶与短视，结果弄巧成拙事与愿违。日本军方偷袭珍珠港的如意算盘，原是为了摧毁美军的太平洋舰队，使美军再无足够的军事力量干涉日本的侵略计划，可让日本得以喘息并获得战争决定性的胜利。但利令智昏的战争狂人却没有料到，正是由于神风敢死队偷袭珍珠港给美军带来的重创与耻辱，激起了美国人民的愤怒和责任感，使得本来对参战与否举棋不定的美国人，迅速达成了对法西斯宣战的共识，闪电般出手还击, 形成了反战的世界联盟。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得逞与成功，恰恰成为日本国最后惨败的关键性转折。

《珍珠港》海报图源网络

悲壮而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由于珍珠港而进入了最后决战阶段。最终，由两颗愤怒的原子弹在广岛长崎轰然落地，促成了死硬的日本天皇被迫宣告投降。作为一种战争行为，美国在日本本土投下原子弹，是为了给予日本军国主义以致命痛击，否则这一世界范围内旷日持久的武力对抗，势必还将使更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但正义和非正义在一定条件下会互相转化，自卫的武器也会变成侵犯的屠刀，以暴易暴是一根危机四伏的钢索，暴力一旦过度，必然会走向除暴初衷的反面。在人类历史上，无论正义或是非正义的战争，都是以流血和破坏为代价的。尽管那颗原子弹承载着反击和复仇的使命，尽管德日最后的惨败是它罪有应得的必然，然而，核武器在人类历史上的首次爆炸使用，以及它所造成数十万平民死亡和环境污染的巨大灾难，却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强烈质疑和谴责。正是那两颗复仇的原子弹，引发了人类对自身行为的反思，进而对战后的禁核反核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推动。

美丽活泼的小鱼们又游过来，钻入了水上弥漫的油污，被那顶巨伞覆盖了。那洇漫的油彩渐渐散开去，圆圈愈来愈大，也愈来愈薄淡。远海上涌来的浪，掀拱着它，犹如抖动一匹残旧的绸布。猝然一击，“绸布”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无色无形无声地消融在蓝色的海水中……

人类啊，若是你继续滥用战争，你将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作为一艘注满了油，尔后被炮弹击沉堕入黑暗的战舰，“亚历山那号”的满舱能源，成为另一种催人深省的动力。从今至往后，留给后人永远的警示——珍珠港。

本文原载《随笔》2001年第二期，《新华文摘》2001年第六期转载。

作者简介

张抗抗：作家，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珠》《作女》，以及大量散文随笔。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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