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知,如你们所知,原叔老了。

老得已经很多年没勾搭过妹子了(战战兢兢写下这句,是因为兔妈刚手持剪刀路过并瞄了一眼我在写啥)。

但我一直没停止过勾引男人,譬如,像老克这样的男人。
过去这十年,老克时常勾引我:来南京玩,这里有盐水鸭,有李香君故居。我亦勾引他:来长沙玩,这里有口味蛇,还有青楼博物馆,在靖港,不骗你,若不满意可以叫妈咪换一批⋯⋯画像那种。
2017年初,流氓猴出生,老克预备飞到长沙看望我们。我当时左手抱着夜啼的猴儿,右手赶着剧本,忙得昏天暗地,生怕怠慢了老克,于是约他另外择时再聚,这一滞,便是三年。
进入2020,时光渐趋苍凉,我和老克在微信上时常互相提醒着防范疫情,多囤米粮,关注洪水。有一日,我看到他在朋友圈里晒出秦淮河暴涨的水面,心底忽然一沉:在这命运多舛的世道,我们需要重逢,趁彼此还活着,多聚一次算一次。我在微信上抓紧了对老克的勾引。
终于,我们在长沙黄花机场拥抱。老克的夫人素少出门,这次破天荒同行,而我们亦倾巢出动,全家赴机场迎接。
俩娃不需动员,欢天喜地帮推着行李。2002年的冬夜里,我与老克初见时,还是个光棍,18年后,已经是两只小神兽的爹。而老克,也从父亲变成了祖父。时光把我们的鬓角刷白。这一天恰好是一战爆发的纪念日,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老克动身的前夜,在朋友圈里发了许多我当年在南京和北京的老照片。我都几乎忘记自己黑发时的模样了,自己平素不爱照相,倒是老克,过去这20年一直记录着我容颜的变迁。
这张大概是2008年左右的。
左起:中国转会身价最高的编辑魏寒枫、联合国世界新闻自由奖得主程益中、整天编辑黄色专栏的老克、整天写黄色专栏的我。
我因魏寒枫而从广西到了广州,因程益中而从广州去了北京,他们都改变过我命运之河的流向。而若是没有老克,我早在2002就封笔不写了,那年恰好从南方体育跳槽南方都市报,本来这是289大院的内部流动,但南都却规定无论是谁进来都必须领仨月的实习工资,到顶1200大洋,我在杨箕村里哪活得下去。这时老克从南京专程飞来约我写稿,我虽已极度厌恶码字,但饥寒交迫之际,别说码字,你让我做鸭我都会立马上钟。瞌睡时老克送上了大枕头,我从了。
2008年去南京那次,老克安排我们住中山陵8号的许世友故居。我和魏寒枫同房,当然,没同床。那夜我在紫金山缥缈的夜雾中,和魏寒枫聊了我今生遇见的许多灵异故事,聊完翌日我背起行李就跑了,剩下魏寒枫独守空房,他忆起各种怪力乱神,总觉得民国诸君在深夜里敲门,吓得一夜未眠。
更早前的某年,我陪程益中造访南京,和老克三人走在紫金山的僻静山道上,老克忽然说起经历此处的8号公交车的鬼故事,“深夜,三个清朝服装的人上了9路末班车,车上一个老太太忽然拽着一个小伙子说他偷了钱包,硬拉他下车,然后告诉他,刚才那仨人没有腿,是平移着飘到座位上的。翌日,这辆南京的公交车坠落在安徽的山崖下⋯⋯”时值炎热正午,我却浑身毛孔收缩,恍惚中老克也穿上了清朝官服,笑眯眯地在我们身边漂移。
我对南京之热爱,至少有一半来自老克。
多年以后,我们都老了。你们再也看不到满头青丝的原叔。
图右是我们的共同好友、原南都老同事蓝维维。这次在长沙相聚,我说起当年若非阮囊羞涩,肯定不会接老克的活,也就没有过去这20年的无数黄色专栏了。蓝维维说,嗯,领1200元的政策就是程益中制定的。我们哈哈大笑。正是老程,让我在最窘迫的时候,遇到了激发我第二春的老克,延续了我的写作生涯,这缘分,当真是鬼斧神工。

老克是南京头号金牌导游,每次带我在他的地界上游荡,总会说这是谁谁的旧时公馆、那是汪精卫挫骨扬灰之地、某条路是奉安大典主干道。这次他来到长沙,我却只能当蹩脚的地陪,在岳麓书院窜一下,坐小火车在橘子洲头拍个照就跑,我的解说词也巨俗:“那是天马山,西汉长沙王墓葬群,传说埋着2亿两黄金,是天下盗墓贼的眷恋之地。”
老克只微微一笑。他带我逛过南京明孝陵,朱元璋的墓更难盗,里边的珠宝更是无价之宝,那是20亿两黄金都买不到的。
长沙的历史当然不能和六朝古都的南京比,但在近代史中,两座城却有无尽瓜葛与勾连。南京屡屡被屠城,其中一次就是葬于长沙南郊的曾剃头国藩干的。民国那部《国葬法》,其实是为葬在岳麓山上的蔡锷量身定做的,山上有4座坟系国葬待遇。若无长沙衡阳常德的数次惨烈会战,国民政府怕是早就亡了。
在中国,民国痕迹最重的两座山,无疑是紫金山和岳麓山。我和老克拾级而上,心有苍茫。
老克的行程紧,我没法带他看文夕大火里全长沙仅存的文庙坪牌坊,曾国藩在靖港的投水之处,杜甫乘船北去的渡点。但心底总想带他去糜烂一下,可解放西的酒吧都已萧条,我只能带他体验一下网红地文和友,你排个队叫号都是10000号以后的地方。
本是长沙最繁华的地段,却设计出七八十年代的韵味。老克被搞得很恍惚,仿佛坐上了时光穿梭机,是他在1980年的高邮老宅里接待我。
去年野夫来长沙,我们在这里吃饭的包厢是发廊风格,霓虹暧昧,里边挂着1987年的泳装挂历,甚至还有一张床,但就是木有剪刀,仿佛20年前我住的广州杨箕村。我和野夫都贼兮兮地笑。这次的包厢叫“细毛叔屋里”,是个单身老男人蜗居的怀旧设计,有老式电视机、收音机和女明星海报。
老克伉俪的年龄和我岳母一样,但他们看起来比我年轻了一辈,一根白发都没有。所以在地铁上别人都给我让座,不给老克让座。
上面这张照片本是两家的团圆照,但我裁掉了老婆孩子。前几天老克在他的公号(ID:南京老克)发文纪念此次湖湘行时,发这张图也把右边的克嫂裁掉了。两个惧内的老男人,久别重逢多喝了几杯猫尿,只顾基友不顾老伴,像是要谋反的样子。
对这包厢场景,我和老克都再熟悉不过。我们都曾是小城青年,都出身教师家庭,都在广州独自漂泊过。当年我一下班,回到出租屋里就首先打开电视,其实我并不看,只是屋子冷寂凄清,我需要点噪音陪伴自己。
相似的成长背景和流离路径,是老克和我特别投缘的重要原因。90年代末他从广州回到南京,几年后他在南京珠江路上的报刊亭里买了一份《南方体育》,看到我那篇成名作《丧家犬也有乡愁》,瞬间被记忆的子弹击中,他激动地在珠江路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就飞到珠江边找我了。
过去20年,老克总会穿越半个中国来看我。我们在广州杨箕村的紫荆山酒吧喝酒,在北京中关村的雪夜里喝酒,后来,我在南宁捅出了一个惊天大篓子,他恰好率团去看我,我上班做完检讨,夜晚就陪他们狂欢,戏称“白天过鬼节,晚上过春节”。我们都见证着彼此人生的每一场骤雨,每一次宿醉和告别。
所以,老克这次来长沙时,我这个烂导游虽设计了无数观光路线,他却说:我来是为了和你聚,风景是次要的,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比什么都开心。
于是我们径直开车往张家界去,一起发浪。就像10多年前,他带我去他的高邮老家,看芦苇荡,而我说我不喜欢芦苇,只喜欢荡。在千里河山里浪荡,心里会有欢喜。
夜宿张家界的碧桂园凤凰酒店,用南京话说,风光旖旎得一比。日暮时分,善解人意的服务员唰的拉开包厢落地窗帘,窗外的壮丽江山令老克瞬间抛下筷子,跑出去拍照。
我当然也拍,就是重口味一点。

拍了下面这张,老觉得像个女子。流氓兔喊道:你把脑壳往右歪着看,像不像一个怀了宝宝的阿姨?
果然。流氓兔以后就是贩黄老爹的衣钵传人了。
我在生活中其实几乎从不开黄腔,但编过我多年专栏的老克和我心有灵犀,不贩点黄说不过去。那天去武陵源,我开着车忽然亢奋地喊:老克快拍照!
坐在副驾座上的老克眼疾手快拍了下来。我说:快发给放牛,这山好壮阳啊。
于是,我们共同的好友都市放牛,在千里之外的南京看到这张图,丹田一阵温暖,他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打电话约一群比他小30岁的美女,到他和张嘉佳一起开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餐厅酗酒。
我们就是这么奔放,就是这么老夫聊发少年狂。一边狂,一边在眼角淌下几滴岁月的忧伤。
流氓兔有一阵写作文很不上心,我是这么鞭策他的:你爹我是怎么写作业的?别人最多一个小时写出的千字专栏,我要花好几个通宵。我的所有对手都是中国文字最好的写手,但凡自己写几篇烂文章,马上就会被淘汰。老克伯伯和我关系够铁了吧?但我如果质量不行,他也肯定会淘汰我的,包括别的报刊,你只要写烂一篇,马上就出局。
这不是唬流氓兔。老克据说有个小本子,收藏着上千个作者的联系方式,据说美女居多,所以老克睡觉时都压枕头下。放牛馋眼了很久,多年以后终于成功盗来,打开一看就哭了:里边全是陈年的BP机号码。
BP机号码会消逝,美人容颜会枯槁,世间哪有什么海枯石烂。

包括眼前的盛世峰峦,你以为它会永恒么?
我此前曾吓唬老克:张家界的山,看着鬼斧神工,其实很脆弱的,万一碰到地震,这些重心不稳的山没准全垮,所以你得抓紧来。别忘了九寨沟的教训。

珍惜眼前,是我和老克彼此心照的共同念头。他已年过花甲,以后再来张家界的机会不会太多,素少出远门的克嫂和他再度重游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所以一路我都在催促他们多拍照,还督促流氓兔多给他俩拍合影。不料老克却面露腼腆,我只好给他们偷拍一张。
老克对克嫂是极体贴的,手机里估计一半照片都献给了夫人。在袁家界的连心桥上,他顺手推克嫂到桥边准备给她拍照,没想到克嫂惊恐大叫“你别推我”——她有恐高症,而脚下正是万丈深谷。我坏笑着说,她在那一霎肯定是想起了泰国的杀妻案,那个中国丈夫就是趁妻子不备把她推下悬崖的。但老克显然不会,克嫂烧得一手好菜,没了她,不下厨的老克岂不是要饿死。

我一路都掐着点催促他们走快点,这很残忍,但我是像导游一样计算时间,希望领他们多走几个景点。终于明白当年在南京时为何老克带我去玩总是火急火燎的样子,他也是想让我多看些风景呵。

我们都已望见人生的暮光,所以尤其珍惜眼前人、眼前景。我和老克共同的好友、天才画家韦尔乔,生前最后一次和我通电话时,结束语就是“珍惜眼前”。几年前,我途经哈尔滨,特意去皇山给他敬酒,在墓前放上那本他为我配插图的文集《丧家犬也有乡愁》,我还用免提给老克通电话,泪流满面地听他絮絮叨叨地和长眠的尔乔聊了好久。
都是白驹过隙。都是过眼云烟。
从袁家界到了天子山,流氓兔在御笔峰的石刻前,照着笔划练字。
我忽然鼻子一酸。

2009年,我和兔妈决意再次背井离乡,当时有好几个选择,不知去哪好。龚晓跃约我来湖南散心,直接送我们到张家界。我走到这里时,被这片山河彻底震慑,于是对当年还叫幼齿的兔妈说:我们移民到这里吧。
于是,两年后出生的流氓兔就成了湖南仔,从小必须吃辣、必须苦读的湖南仔。他不知道,正是此处的山峦、此时的斜阳,在阴阳差错的世道里,铺就了他此生的出处。

年初疫情最严峻时,我和俩娃闭门不出。当时在天台上,在暮春细雨中带着流氓兔读《民国语文》,读新学期的课文,为了拉近他与课文的距离,每次读到汪曾祺的时候,我就说:老克伯伯和汪曾祺的家人很熟,下次你多问问他关于汪老的逸事。读到叶圣陶时,我就说:叶圣陶的孙子叶兆言老师也是著名作家,和我也熟,下次去南京带你去见叶伯伯。
没想到这次见到老克,流氓兔根本不和老克聊汪曾祺,他只带着3岁的流氓猴在老克套房客厅里的沙发上翻跟斗,间或竖着耳朵听我们聊天。他和老克有一种天然的亲昵,有一晚,甚至抛弃爹娘,跑去老克房间的客厅睡了一觉。
最后一天的旅游,我们先是来到武陵源的金鞭溪。这里野猴多。老克伉俪属猴,我家流氓猴也属猴,三只家猴和野猴来一场联谊。
此处出没的野猴,比几年前我来的时候,少了许多。

据说早前因为野猴繁殖过快,景区在投喂食物时,添加了避孕药。放药也是逼不得已,这至少比教猴子使用杜蕾斯更可行一些。
好在溪涧之中,林荫之下,还能遇见一些猴子。
9岁的流氓兔问我:这两只猴子怎么了?我感伤地说:大猴子受伤了,瘦弱的小猴子正背它回家,嗯,你听说过那句话吗?

兔少问:什么话?
我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就像这俩猴。就像你蹦蹦跳跳玩得爽翻天,哪会注意到你爹正背着一大包粮草和饮料跟在你后面。
这次游张家界,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老了。去年夏天,我还能把二宝扛在肩上,爬上2000多级台阶的庐山三叠泉,如今因为疫情大半年没长跑的我,抱着沉睡的二宝爬山时,腿已经哆嗦了。

老克也老了。许多年前,他带我爬紫金山,快得像旋风,现在也依然是风,却变成了和煦的春风。18年前初见时,大我18岁的他正是我现今的年纪,那时我俩加起来70多岁,如今加起来已经110岁了。
但我们依然竭尽全力地攀爬。其实我和老克的体力,尤其耐力,只怕远胜于许多不锻炼的年轻白领。好在我们人老心不老,两个50后,还有两个10后,童叟团比许多吐着舌头歇息的年轻人跑得还快。
人生比的就是耐力。老克作为高邮成长的文青,以前只写稿不出书,临退休时厚积薄发,哗啦啦一口气出了许多本书。谁说出名要趁早来着,大爷爱什么时候出名就什么时候出名。
俩娃的体力也超乎我的想象。从岳麓山橘子洲到武陵源天门山,我们连续多天在烈日下长途徒步,他们居然也能扛下来。流氓兔的短跑已经达到大学男生70多分的水平,自不必说,连3岁的流氓猴都从不喊累,像一台亢奋的永动机,只要他醒着,就没要我背过。

老克夸我带娃带得好,孩子们体质不错,我跟老克说:过去这两年,我给俩娃提供了最好的伙食、最充足的肉菜,因为不知未来的年月里会不会有饥荒,倘若命定要遭遇饥馑,那么我在还有能力给他们买肉时,给他们多提供一些蛋白质,也算尽了父亲的责任,他们若是碰上饥寒交迫的年月,至少还有关于鸡腿排骨小龙虾的童年回忆。但我同时保持了凌厉和严苛,流氓兔掉米剩饭时,会受到惩罚,这是让他明白:珍惜一粥一饭,在艰难岁月里,一碗饭就是一条命。
老克如何不懂,他生于大跃进前夕。我亦懂,我的外曾祖父就是在三年饥荒中吃观音土饿死的。但愿孩子们也懂。
我特别珍惜眼下这种有肉吃有酒喝、还能游山玩水的时光,天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在天门山顶,是可以忘记世俗、忘记悲喜、忘记长夜里的所有痛哭的。

那些驾驶飞机穿越山洞的人,那些穿着翼装飞翔在雾光的人,那些躺在滑板车上以上百公里时速滑下险峻山道的人,都在这里抵达了生命的大和谐。他们一个接一个在这里死去,包括前不久,身穿翼装拍在山崖上的天津女孩。
生如夏花,说的便是他们。白衣怒马,不惧危崖,要死,就死在最好的年华。
在山巅,老克牵着流氓兔去走了悬崖上的玻璃栈道。逛完天门山寺后,为了节省下山时间,我们必须坐一段山顶之间的观光索道,去赶下山缆车。
索道完全外露,只有座位和一根安全杠,缝隙还特别大,每车只许坐俩人。我当时决定,我带二宝坐一车,流氓兔跟老克一车,克嫂独自一车(兔妈因为晕车没跟我们上山)。
没想到这是我今生坐过的最惊险的露天索道,风景奇美,但脚下全是幽深的万仞峡谷,掉下去没命那种。我不敢去掏手机拍照,担心抓不稳掉下去,更重要的是,我的手得紧紧环抱着好动的二宝。云雾和晚霞同时打在我脸上,我大气都不敢出。

老克后来说,当我把流氓兔塞到他手里时,他突然想起了2008,那年汶川地震,岭南据说也会有大劫难,我当时把全版书稿发给了他,嘱托他,我倘逢不测,留下这文字在世间。如今我把最疼爱的长子交给他,这是多么珍贵的生死相托。
但他们的代价是:克嫂有恐高症,独自坐这露天索道简直要命,她是横下必死之心坐上去的。
我们是以一生的信赖,来完成这一场生死托付。
我紧紧抱着二宝,望着晚霞照在险峰,照在千仞峡谷,照在我们生死未卜的脸,扭头往后边的缆车喊:往左看,你们会看到此生最美好的风景!我看不见老克夫妻此时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们在不同的缆车上,定已热泪盈眶。
老克与我,都经历过媒体的黄金年代,经历过禁锢和杀伐的风云,经历过南粤的桥和云,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悲喜,而我们始终心照,彼此托付,彼此见证。有一个能陪你一起老的朋友,幸甚。
从天门山下来时,等缆车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二宝困倦地睡着了,已成强弩之末的我,为了省力,半蹲着把这肉滚滚的小神兽放在腿上。旁边的游客都用尊敬而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估计心里都想:这个当爷爷的带孙儿出来玩一趟真不容易啊。
老克从我怀里抢过二宝,说让我休息一下。
这就是江南的老暖男。

就像16年前,他陪我游荡在江苏各地的大学巡回演讲,每到一地,东道主晚宴必有大闸蟹,他总不吃自己面前那份,悄悄打包起来。当我回房间熬夜赶专栏时,他把本属于他的那只母蟹悄悄地放在我的电脑边,让我吸吮着母蟹卵巢时,能写出更黄的文章。

就像11年前,我再度背井离乡前,带两家老人一起游江南。老克知我心境苍凉,委托他在不同城市的好友们沿途接待,给予我最高的礼遇。我今生见多了笑脸和逢迎,亦见多了恶语和白眼,心里跟明镜似的。患难中的友情才是真侠义。感谢那一年的老克,那一年的龚晓跃,那一年的程益中。
在大凶的庚子年,我和老克穿过瘟疫和洪水重逢。在世道的暮光里,在时光的渊薮里,聚一次便少一次。
流氓兔跟老克感情特别深厚。4年前在南京的酒吧里,和老克告别时,4岁多的他忽然放声大哭。那天我驾车从张家界直奔长沙黄花机场时,沿途山河历历,白云怒放,他却又在后座抹眼泪,在机场检票口老克抱起他合影时,他的眼睛也是红的。我在想,孩子其实是通灵的,他能感触到爱和情义,还有慈悲,以及,父辈的生死之交。
那天,老克伉俪的身影消失在机场检票口,他走得有点慢,再也不是那个风一样的动如脱兔的男子,他也没回头,或是不忍看从少年到白头的我。
2009年,老克领我去废弃的南京浦口车站,重温朱自清的《背影》。我模仿朱父的样子,蹒跚着走在铁道边,像胖子一样费力地爬上月台。老克拿着他的单反不停地拍,说“怀里要是有一堆橘子就更好了”。那时的我们嘻嘻哈哈,哪会想到命运早在我们鬓角标好了刻度,为我们的余生预备了灾荒。
那么,便在时代的重锤落下之前,互道一声珍重,然后在乱世的尘土里,像两滴无声的雨,在长夜里各自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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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原作家、编剧、前媒体人,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流氓三部曲。商务合作--微信/qq/邮箱:29586563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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