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位留法归侨,数十年后为寻找故人,去信法国,昔日的老街还在,门牌依旧,就连住户也未曾搬迁。反观我们,却似乎格外喜新厌旧,对于前朝遗物,毫不吝惜也就罢了,甚至连自己兴建的标志性建筑,像建国初期的人民电影院,1950年代末期的新村电影院、乐山影剧院,这些具有时代特色的建筑,也毫不爱惜,拆个精光,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看来看去,不免让人觉得,我们对沉淀着历史价值的古宅大院,经典建筑,好像怀有深仇大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才心情舒畅,心满意足。这是什么心理?
然而另一面,我们对于建造仿古街区,却又格外热衷,近乎痴迷。出于利益倒腾的目的,我们可以拆了真正的老街,然后再仿造假的老街;可以毁了清末民初的深宅大院,再来修建面貌一新的古宅。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的打造,前赴后继,乐此不疲。文化积淀、岁月沧桑、地域特色,我们是毫不顾及的。
前些天,在网上看到忘忧子先生搜集、整理的一组老照片,以《清末民初巴蜀影像》作为标题。其中涉及乐山的有十多幅,都是极为难得的珍品。
我们先来看几幅乐山大佛的影像。
图一
1两幅照片,作者为沃姆斯利(Walmsley),拍摄时间是1914年。从光影及画面的相似度看,应该是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拍摄的,只是角度刚好相反而已。
如果没有沃姆斯利先生拍摄的影像在,我们很难相信,建成1111年历史的乐山大佛,历经多次战乱,仍能保持到如此完好状态,实在是个奇迹。而且大佛的容貌,大气沉稳,庄严肃穆,充满文化积淀和岁月沧桑,说明前人在维修时,秉承延续了修旧如旧的特色。
接下来这幅,是1934年经过维修后的大佛,其庄严之貌、沧桑之感,也是一如往昔。
图二:1934年维修后的大佛(摄者不详)
十年后,英国驻华大使馆参赞、中英科学合作馆馆长李约瑟博士,在中国境内考察,行程3万英里。他在凌云山上拍摄了一幅乐山大佛,日期注明为19435月。
图三:乐山大佛 19435月 李约瑟
从照片上看,大佛依然保持了10年前的神态,但沧桑感更浓,与1914年沃姆斯利拍摄的乐山大佛,一脉相承,如出一辙。说明前人在维修大佛时,是十分注重修旧如旧的。
乐山大佛最近一次维修,是在2018108日启动的,至20194月维修完成。前后历时半年,用工不可谓不多,耗时不可谓不长,然对比前人维修的大佛,新鲜出炉的大佛,肤色红润,肌肤细腻,粉装艳抹,被许多游客调侃变成了“小鲜肉”。
图四:2019年维修后的大佛
之所以出现如此状况,盖源于维修者忘了修旧如旧的原则。什么叫修旧如旧?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有次作学术报告,拿自己的假牙现身说法:“我是个‘无齿之徒’,牙齿都没有了,后来在美国装上了这副假牙,因为上了年纪,所以不是纯白色的,略带点黄,因此看不出是假牙,这就叫做‘修旧如旧’。我们修理古建筑也要这样,不能焕然一新。”
前人是明白这个原则的,所以他们维修的大佛,一定要保留她的岁月沧桑和文明积淀。这就如同青铜器的修复,在经过一系列的修复工序后,最后一道工序是恢复其古朴风格,进行作旧处理,使其产生腐蚀生锈的效果。今天的维修者们,似乎把修旧如旧的原则忘了。
上面几幅乐山大佛的老照片,它的拍摄者,来自一群痴迷于中国山水人文的西方学者、摄影家、旅行家。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跋山涉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穷乡僻壤。当时的摄影器材,不像今天这样灵便,摄影者驮着笨重的设备在路上行走,并不总是心旷神怡,更多的时候也是一种付出和奉献。正是他们的艰辛,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影像资料。
今天,回头去看他们拍摄的照片,其相关场景,有的变化已经很大了,有的甚至面目全非,不复存在。像下面3幅照片,即便今天的乐山人,不仔细了看,也很难分辨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a  乐山嘉定府城墙上的寺庙 1908威尔逊摄(配文介绍得很笼统,没确定具体位置。但应该是老霄顶,上面的两幢建筑,一处是万景楼,一处是万寿观。)
b  乐山嘉定寺庙 1911罗杰•斯普拉格拍摄(我看来看去,觉得很可能是老霄顶的万寿观。)
c   三江汇流处 1909恩斯特•柏石曼拍摄(从画面景象看,这是在老霄顶俯拍的。左面远处是凌云九峰、乌尤山、马鞍山;右面极远处是车子金灯山,更远处是峨眉山。往前眺望,五通、犍为,尽在烟波浩渺中。)
老霄顶,地方志书正式名称为高幖山,今天又写作高标山。如此取名,盖源于此山为全城主山,标起于众山之上。居高远眺,远山近水,一览无余。前人评价:“蜀境西南形胜,此其巨擘也。”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首屈一指。
作为乐山人,这样说好像有点自吹。为避嫌,我们引用两位外地人的观感,来看看他们是怎样赞美的高标山的。
范成大,南宋诗人,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官居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是省一级的高官。11776月,他离任出川,路过嘉州,曾专门前往高标山。登顶一望,但见“远山缥缈明灭,烟云无际,右列三峨,左横九顶,残山剩水,间见错出。万景之名,真不滥吹,余诗盖题为西南第一楼也。”
在范成大之前,北宋江西人黄庭坚也登临过高标山,盛赞其居高临下可观万景。范成大是读过黄庭坚诗文的,如今身临其境,深感不虚,所以感叹说,万景之名,真不滥吹。
这高标山上的万景楼,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当时的州官吕由诚,就是因为黄庭坚有万景之说,才将楼阁题名为“万景楼”的。等到郭益继任州官,又拿了范成大的诗句题写匾额,谓之“西南第一楼”。
数百年过去,清代康熙年间,少参张能鳞任职嘉州,修缮文庙,致力于复兴文化事业,将高标山顶的万寿观开辟为“高标书院”,招揽士人读书其中。张能鳞在拟定的《高标书院条约引》中,赞美书院的读书环境,张能鳞是这样描述高标山风光的:“有楼曰‘万景’,陟其巅,俯视一切,三峨环列如屏,九顶如几,乌尤如砚,青衣沫水如墨池,江风山月时往来其间。此地读书,正好寻孔颜乐处。……诸生勉旃,无负此高标也。”希望学子们努力读书,不要辜负了大好河山名胜风景。
我读初中时,学校就在高标山下,常少不了登高望远,当年情景,仍如同古人描述的一样:“面瞻北闕三千里,俯瞰嘉阳百万家。”又如《舆地纪胜》所言:“所望空阔,诸邑边寨,指顾在目。”在老霄顶眺望四面风光,是完全没有遮拦的。
直到1990年代,城市改造,沿岷江、大渡河一线,高楼耸立,有30层不止者竞逞其高,始将高标山美景毁坏无遗。前人所见,以及我少年时所见,中年时所见,从此成为昨日景象,不可复见。呜呼,为政者不察,一至于此,竟放任开发商肆无忌惮,将千古景观粗暴遮挡,令人扼腕。
图示:这是岷江一线的遮挡
图示:这是大渡河一线的遮挡
图示:这是对远眺峨眉的遮挡
明代乡贤安磐,有即景诗曰:“林竹斑斑日上迟,鸟啼花暝暮春时。青衣不是苍梧野,却有峨眉望九嶷。”在大渡河一线风景带上修筑数十层之高楼,将峨眉秀色分裂肢解,岂不痛心!
前人在高标山上修建万景楼,意为登高一望,万千景致奔来眼底。今高标山四围高楼耸立,昔日景象已成残破不堪矣。
这一届政府,为保护文化遗产,传承中华文明,对老霄顶进行了维护修缮:万景楼、万寿观焕然一新;游览山道,石阶、木梯双向而上;名人诗词,沿途可见。文化氛围,不可谓不浓厚;主持者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然而登上老霄顶来,已经不可能像从前一样观山望景。昔日之万景楼、西南第一楼,已成昨日美景,徒具其名。
悲乎?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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