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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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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媒体上，关于穷人、乞讨者、有缺陷者等弱势群体话题的讨论中，经常有类似声音：
这样的人，就不该生育，否则也是给社会增加负担。
这其实是一种优生学理论。在过去一些国家确实曾实行过，最著名的自然是纳粹德国。
而另一个国家，美国，也曾有计划，成规模的对本国残疾人群进行强迫绝育手术，以达到所谓“提高人口质量”的目的。
加州强制绝育幸存者：“就好像我的生命一文不值”。
图源：Courtesy of Belly of the Beast
2021年7月，美国加州预算法案中，决定对数千名未经充分同意而被绝育的人提供赔偿。这使得那段黑暗历史，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这项惨无人道的计划不仅在加州通行，美国各州都曾有相关立法，它甚至还得到了美国最高法院的批准，涉及的被害人有数万之多。
而且，直到现在，在联邦层面，这个问题都没有完全禁绝。
走向绝育之路
20世纪初的美国陷入了一种狂热：用新发现的遗传科学定律去提高人类质量。
优生学家四处警告说，“不健康的人”不仅会拖垮国家，而且会拖垮人类社会。
美国的精英们于是带头拯救人类，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小约翰·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Jr.)资助了一项研究，研究他所谓的“有缺陷的人”是如何繁殖出来的。
小约翰·洛克菲勒。
图源：Biography
著名科学家成立了研究和推广优生学的组织，社会改革家们将生物学视为实现更美好世界的最快途径。
一些人温和地谈到需要制定法律来防止不健康的人将他们的缺陷传递给后代。
还有一些人则更为严厉，他们警告说，慈善事业帮助“患病和邪恶的男性和女性繁衍后代”，将社会置于危险之中。
历史学家认为，这次优生运动的背后是盎格鲁-撒克逊上层精英对美国社会变化的集体焦虑。
创纪录的移民数量正在改变美国的种族和宗教构成。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社区和家庭的纽带也在逐渐瓦解。
这些焦虑被重新引导，并以对残疾人群的恐惧形式表达出来。
对于这种焦虑，优生学运动提供了两种解决方案：一种针对外部威胁，另一种针对内部威胁。
为了应对外来威胁，美国制定了新的移民法，限制意大利人、东欧犹太人和其他非北欧人种入境。
优生学运动。
图源：English-heritage
优生学家声称，他们计划排除的种群具有异常高比例的生理和心理遗传缺陷，这些种群正在降低美国的人口质量。
他们提供了所谓的科学证据，包括智力测试结果，声称到达埃利斯岛（位于纽约，移民第一站）的犹太移民中40%到50%有精神缺陷。
国会举行了听证会，优生学家言之灼灼地解释了不同种族的生理缺陷，他们的观点受到了参议员和众议员的欢迎，他们绝大多数都认同这些“专家”的谬论。
2021年7月5日，美国加州，斯泰西·科尔多瓦与她姑姑的照片合影。1934年，她的姑姑玛丽·弗兰科才13岁，被加州政府强制绝育。弗兰科去世后，科尔多瓦一直为她寻求赔偿。
图源：ICphoto
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埃里森·杜兰特·史密斯(EllisonDuRantSmith)宣称：“感谢上帝，美国的纯正的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可能是世界上比例最高的，我们必须保持下去”。
根据这些谬论，国会通过了1924年的《移民法案》，为更多北欧移民打开了大门，并关闭了南欧和东欧移民的大门。
1924移民法案。
图源：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U.S
优生学家应对内部威胁的办法是制定一套法律，旨在阻止“不适合”的人生育。
1895年，他们推动康涅狄格州议会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残疾人群在该州结婚。随后，他们还陆续促使其他州通过了类似法律。
此外，他们提倡“隔离”，将到达生育年龄但“有缺陷”的人安置在国家机构中，以防止他们将自己的缺陷遗传给新一代。
最终，优生学家转向了绝育，这是他们最喜欢，最终极的解决方案。
婚姻法很脆弱：优生学家担心有缺陷的人会简单地转向非婚生育。
种族隔离是昂贵的：国家无法建立足够的机构来容纳所有优生学家想要阻止的人。
只有绝育是完全有效且可以大规模实施的。
2017年8月17日，美国田纳西州，一位受害者声称自己在不知情情况下，被政府实施绝育手术。她因此向法院提起诉讼。
图源：ICphoto
“三代弱智足矣”
从1907年的印第安纳州开始，各州陆续通过立法，授权对被判定有遗传缺陷的人强制绝育。
之后六年内，12个州制定了这样的法律。
这些州认定的“缺陷”包括癫痫病、犯罪、酗酒或“依赖性”——贫困的另一种说法。
他们最大的目标是“弱智”。这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包括智力有缺陷的人，被认为对性过度感兴趣的女性，以及其他各种冒犯法官和中产阶级情感的人，都被认为是弱智人群。
当时美国社会对弱智人群的情绪上升到了恐慌的程度。
专家们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就加州公立学校儿童中“弱智的威胁”等问题发表了报告。
一位心理学家发表了一项有影响力的研究，认为弱智“构成了我们所有的社会问题”，包括犯罪、贫困和卖淫。
优生学理论。
图源：Wikipedia
优生学家坚持认为，社会的反应必须与威胁的严重程度相称。
一些州对精神病院的犯人进行绝育是不够的，需要一项全国性的计划，每个州都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每个美国人都必须接受优生学调查，并对可能的大规模绝育手术进行评估。
优生绝育运动最激进的专家认为，要除掉全国“十分之一的底层人口”，这意味着1500万人将不得不接受手术。
在这些专家中，哈利·劳克林（Harry H.Laughlin）是最为激进，又最具代表性的。
劳克林是一名大学教授，在普林斯顿获得了生物学博士学位，之后成为优生学的代表。
他在《科学美国人》杂志的社论中反复支持优生学，坚持社会必须告诉“不健康”的成员，“你们可以活下来，但不能繁殖后代。”
优生绝育漫画。
来源：网络
劳克林是1924年移民法的主要支持者，他主张国家配额是必要的，可以将基因低下的意大利人和东欧犹太人拒之门外。
他是优生绝育最激进的倡导者，并就此撰写了一篇502页的论文。
正是劳克林提议对1500万人进行绝育的，为了实现这一愿景，他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劳克林设计了一部模范绝育方案，他希望能被各州采纳以取代早先的立法。
他还为此出版了一本书，阐述自己的计划：建立一个全国性的优生机构网络，使数百万人绝育。
一场诉讼案让劳克林的灭绝方案得以在最高法院通过。
“巴克诉贝尔案”当事人。
图源：Wikipedia
1927年，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巴克诉贝尔案”上诉到了最高法院。
负责弗吉尼亚“无能力者”生活状况的官员巴克·贝尔认为，18岁的卡丽·巴克（Carrie Buck）符合强制绝育对象的标准，要求对其绝育。
当时弗吉尼亚州法律规定，一个家族三代都是“智能低下”，就应该做绝育手术。
美国官员认为，卡丽·巴克及其母亲都是“智能低下”，她被强奸后生下的7个月大的女儿也是“痴呆”，所以有必要对卡丽·巴克做绝育手术。
最终，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们以8票对1票裁定对卡丽·巴克实施绝育。
判词的撰写人是86岁的奥利弗·霍姆斯大法官。他在意见陈述书中提出了此后被人无数次引用的结论：“三代弱智足矣（别再继续生了）。
人体测量。
图源：Wikipedia
这几个决定了巴克命运的法官并没有见过这位女性，他们得出此结论的部分依据是专家哈利·劳克林的意见。
劳克林也从未见过巴克，但他在查看了巴克的资料(其中一份称巴克的智力水平仅为九岁孩童)之后，劳克林下结论说，她是那些“无用、无知又卑微的南部反社会白人阶层”中的一个；正是这一阶层的乱婚造成了“一幅典型的低级痴愚者的社会图景”。
巴克成为弗吉尼亚州被强制实行绝育法的第一个受害者，这一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劳克林本人起草的示范法基础上制定。
劳克林相信，只要最高法院支持给巴克做绝育手术，类似法规就会在其他州普遍通过。
确实，许多州迅速行动起来，通过或修订了绝育法。
到1932年为止，已有28个州设立了这样的绝育机构。
被迫绝育的平均人数十年增长了十倍，从230人上升到将近2300人，甚至有一年达到4000人。
让德国纳粹仰慕的法案
对于男性，手术内容开始是直接阉割。
后来，即使那些优生学家也觉得过于残忍。
1910年，阿尔伯特·奥克斯纳医生提议用输精管结扎手术替代阉割，这个办法迅速普及开来。
当时美国社会认为，输精管结扎术是一种相对仁慈的手术。
罪犯和“精神不健全者”只不过是“排泄物”，只适合消灭，以免污染“身体社会”。
输精管结扎术可以清除社会上的“一大群社会寄生虫”，又以避免残忍而引发的公愤。
对于女性，手术内容则是输卵管切除。
克劳林认为，这些不健康的女性已经有了“盆腔疾病”，需要通过手术“摘除输卵管”来减轻疼痛。
弗吉尼亚州优生计划。
图源：BBC
而对于所谓“不健康女性”的定义，则十分模糊。
比如“喜欢男人”，比如被指责“过度性爱”，或“为男人疯狂”等这些莫须有的倾向都可以被定为不健康女性。
实际上，她们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妇女，在遭受虐待后逃离家庭，并在社会上遭遇性侵。
根据弗吉尼亚州的手术纪录，最年轻的被绝育者是一个九岁的男孩。
就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酗酒的妓女，他的入学申请被学区拒绝，他被优生学家判断是个“白痴”。
这个可怜的男孩在1923年接受了手术。
绝育手术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初达到顶峰，当时弗吉尼亚是全美国所有医院中实施绝育手术最多的。
据当地一家报纸报道，“这就像摘除扁桃体一样平常”。“男人在星期二，女人在星期四”。
绝育手术。
图源：网络
这些手术一直持续到上世纪70年代，大约六万多美国人被迫接受了绝育手术，绝育第一大州是加州，大约两万人被绝育，绝育先锋弗吉尼亚排在第二，7450人。
美国族群灭绝计划的影响超出了本土，德国崛起的纳粹党就将美国作为其优生绝育计划的榜样。
德国的优生学家长期关注他们的美国同行的进展。
纳粹医生联盟会会长格拉德·瓦格纳对美国的优生政策大加赞扬，视之为楷模，要求德国人加以仿效。没过多久，一切就开始了。
《种族优生：纳粹统治下的医学》。
图源：网络
作为行动的第一步，新的民族社会党（即纳粹党）政权制定并实施了优生立法，声明要实施全面的人种优生学。
二战期间，大约三十多万德国本土犹太人被强迫进行了绝育手术。
目标相近的两个国家的部分当权者，就此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曾被德国羡慕的美国人，这次又带着羡慕嫉妒的眼神观看在德国发生的事情了。
弗吉尼亚州癫痫病患者和弱智者收容所所长——同时也是割除卡丽·巴克输卵管的人——J.H.贝尔医生，就曾大声赞美纳粹德国的“歼灭不健全者”的行为。
二战后的纽伦堡审判中，实施了37.5万例强制优生绝育手术的纳粹党人，还曾引用巴克诉贝尔案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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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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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期间美国的强制绝育数量大大减少了。其原因并不在于对纳粹德国的反感，而是在科学领域内，基因研究的最新进展和医学的进步正在涤荡优生学荒谬的假设。
许多例子表明所谓的遗传性弱智只不过是生育时受惊、营养不足、幼时受忽视或受虐待的结果。
1981年，俄勒冈州进行了最后一次强迫绝育手术，其后各州都陆续废除了强迫绝育法令。
对卡丽·巴克来说，美国优生实验的最终结束来得太晚了。
1979年，那家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对她实施了绝育手术的医院的院长找到了她。
这个院长带着她的妹妹来看望她，妹妹也被绝了育——就像那个年代许多强制绝育的受害者一样，做手术时，巴克的妹妹被告知那是一个阑尾切除术。
优生实验。
图源：alchetron
1983年，卡丽·巴克病故，很多采访者都确认她是位智力正常的女性。
虽然犯下了族群灭绝的罪行，但克劳林却得以善终。
他死于1943年，死后被作为著名生物学家写入《美国国家传记》（American National Biography），他工作过的冷泉港实验室日后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生物实验室，诞生了8位诺贝尔奖得主。
截止2007年，通过强制绝育法的各州都进行了公开道歉，并承诺给予受害者赔偿。
但巴克诉贝尔案实际上从未被最高法院推翻，这意味着，在联邦层面，强制绝育在美国依然是合法的。
2013年，调查报告中心(Center for Investigative Reporting)发现，加州居然一直在强迫女囚接受输卵管切除术，依据就是这个最高法院的判决。
这场对弱者的伤害一直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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