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踏舞：四姨，但愿天堂没有寒冷也没有病痛

题图由作者提供

四姨大名叫钟玲彦，生于1945年冬天，逝于2019年冬天。

四姨

文/南宫踏舞

一

妈妈有兄弟姐妹六人，四姨是唯一一个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我真的觉得很奇怪，生在县城而且我的外公又是老师，她怎么会不读书没文化呢？妈妈却对我说，那是因为你出生后爸爸妈妈工作很忙，四姨帮着外婆带你，所以没去读书，这么说我的罪过很大。

现在还有一点印象的是小时候，四姨总是背着我出去玩，然后帮我洗澡带我到河边洗衣服，晚上陪我一块睡觉。四姨跟她的兄弟姐妹比起来不但个子小，胆子也特别小。她十五六岁了看起来像十二三岁，不能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就负责养家里的一头牛。

有一天这头牛下了一头小牛仔，我和四姨都非常兴奋。每天天亮起床，她给我穿上衣服擦把脸就背我去放牛。到九点多钟牵着牛回家喝两碗红薯粥或者木薯粥，再帮全家人洗衣服，帮外婆干其他家务。

有一次她带我到河边洗衣服，叫我坐着别乱跑，但是我看到河里有鱼就去抓，一不小心就掉河里了。看到我在水里挣扎，四姨脸都吓绿了，哇哇大叫，“噗通”跳到河里拉我起来还打了我一巴掌，这是她唯一一次打我。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小牛突然倒地死了。四姨吓得哇哇大哭，我也跟着哭。我记得我们不敢回家，天很黑了，四姨背着我躲到一个岩洞里，她说我们回去会被打死的！那天打雷又下雨，我们又累又冷又饿，四姨抱着我，我们一直哭，她不停问我说：小牛死了，小牛怎么会死了呢？

我们怎么办？我只知道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了舅舅、三姨、爸爸妈妈还有外婆。舅舅正在打四姨，我扑过去护着四姨说：不要打啊不要打！

死去的小牛成了那个冬天最美味的回忆……我小时候跟着舅舅阿姨们吃过煨蟑螂、煨癞蛤蟆、煨狗母蛇、煨蚂蚱，从来没有奢望能有煨牛肉吃。我记得外婆用竹篾子编制一张很多大洞的网，每次做完饭后放在灶台上用余温烤牛肉，一块块烤干收起来。

隔三差五或是家里有亲戚来，就拿出一块炒来吃，那个香味成了我童年最难忘的记忆。我每次偷偷拿一两块给四姨吃，她总是目光呆滞不吃，有时候就突然哭起来，一把抱住我哭很久很久。

四姨病了一个冬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有一天我还听见妈妈跟爸爸说，四妹再这样下去就没救了……第二天爸爸就带一个穿白大褂背药箱的人来了外婆家，然后外婆就每天给四姨熬黑乎乎的一罐罐药喝。

有一天我给她把药端到床边喂她喝药，她抓住我的手说：“萍啊，四姨死了，你会记得四姨长什么样吗？”我就放声大哭：“四姨，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就没有四姨了！”也不记得喝了多少年药，四姨终究活下来了，但整个人像个纸片。在生产队做工，比她小几岁的五姨都能拿八个工分（最高为十个工分），她才能拿五个工分。

二

四姨出嫁的时候我已经读书了。记得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和五姨还有七八个没出嫁的姑娘作为新娘子的陪同送四姨去婆家。那天，四姨夫也从村里叫了十几辆自行车来接新娘。

我们坐在自行车后头从县城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偏僻的叫里太的村子。四姨夫的家比舅舅家还要穷，没看见有一样像样家具，新婚的床放在阁楼上，用两张长条凳架起来一块木板就是床。好在外婆家陪嫁了两床新被子还有一个樟木箱。但是房子是黄泥砖垒的，破破烂烂。

分别的时候，四姨偷偷塞给我两块钱。她说：“你要记得四姨哦，四姨再也不能帮你洗衣服陪你睡觉了。”我说四姨，我长大了挣好多钱给你花，帮你盖新房子！

回去我就对妈妈说，为什么要把四姨嫁去农村呢？就嫁在县城街上不好吗？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四姨不认字没文化，胆子又特别小，干活又没有力气，能嫁出去就不错啦！现在想起来妈妈的那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的心痛和无奈。

四姨婚后生活一直很拮据，先后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听说儿子从小就有癫痫病，每次犯病送到县医院，我父母都给钱治病。我工作后留一些钱在妈妈那里，交代她只要四姨回娘家就告诉她是我给的钱。

我1986年结婚后调去了西安工作。有一年回广西省亲，妈妈跟我说，四姨在“双抢”割稻谷的时候晕倒在田间差点没命，送到县医院住院半个多月。我能做什么？眼泪往心里流，只能给点钱，什么忙也帮不了。

三

2004年，我从西安调回广西家乡工作的时候，妈妈对我说，你去看看你四姨吧，她得了严重的类风湿病，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我跟妈妈去到了四姨家。看到躺在床上的四姨就像是一具木乃伊，手变形像鸡爪子，关节肿大，腿只有正常人的胳膊那么粗！再看看她的家，还是那个房子破破烂烂，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或家电。她看见我就哭了说：“是萍回来了吗？四姨不中用了，连累你了！”

她一家人都是跟牛一起住，那个黄泥砖房有一面墙已经崩塌了。四姨说是因为那个牛身上痒，不停地在墙上蹭，后来就把墙给弄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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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那天我都没敢留下来吃饭，因为牛身上的味道，牛粪，牛尿的骚味把我熏吐了。我赶紧丢下几百块钱就跑了，路上我跟妈妈说，我准备卖房子给四姨家盖新房。妈妈说，你要考虑清楚哦，盖房子可是要好几万块钱的。

四姨女儿已经出嫁，儿子有癫痫病，四姨躺床上又动不了，唯一的劳动力就是四姨夫。因为有了给他们盖房子的念头，我自己又去了几趟四姨家。我问他们，如果盖房子。你们自己看看能拿出多少钱？四姨夫说，我养了一头牛，估计能卖800到1000元，猪圈养了两头猪, 卖掉也有500元，女儿家答应给500元。加起来最多2000元，多了就没有了。

那时候我儿子在上大学，考的还是艺术类的专业，每年学费也要一万五。我就卖掉了一套贺江边的小户型江景房，加上其他亲戚你给三五百，他给一两千，弟弟妹妹每人也给了一万多，前前后后花了几年时间,终于给四姨家盖起了200多平米的新房。

2009年冬天，我把卖掉出租房的家具叫人拉到四姨家。那天很冷，我看到房子没有门窗，四姨躺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我问四姨夫：“你们搬进新房怎么门窗不先弄好？”四姨夫苦笑说：不瞒你，家里连五块钱都拿不出来，哪里有钱弄门窗？冷死就算……

我就跟一起去的弟弟说，我们凑钱给四姨盖起来房子，但是因为没给她安装门窗，如果她在新房里冻死了，村子的人会怎么说我们？弟弟当即掏出800块钱给四姨夫，叫他马上买一个大门。我和姨妈一人出一千块钱，帮他们家把所有的窗户安装上铝合金玻璃。

住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因为没有造血功能，贫穷仍然如影随形。尽管亲戚们经常资助四姨一家，但是光靠四姨夫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负担两个重病人的生活费和医药费，真的是泰山压顶，不堪重负。

我最后一次见四姨是2017年冬至那天。弟弟开车，我和妈妈舅舅一起去看望四姨。去到房间，看到她蜷缩在床上，那么冷的天居然没有被子，盖的是我前些年给的旧棉衣！我二话不说，叫弟弟开上车去到镇上，帮她买了一床新被子。四姨说：“萍啊，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是没办法还请了。”我哭了，心里五味杂陈，只恨自己不是大款，不能大包大揽穷亲戚们的一切！

四

去年冬至后的第二天，最冷的那一个早上，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四姨走了......我只有默默流泪，祈祷她下辈子投生一个好人家，不用那么吃苦受难！

第二天，弟弟又打电话给我说：“怎么办呢？四姨那里没钱出殡，一直停在家里呢！”我那段时间身体有恙不能前去，心里万分悲痛：可怜的四姨啊，死都死不起，穷人死了都没钱安葬啊！

我给弟弟说，只能你代表我们全家去送最后一程，下葬会花很多钱，看看到时候大家都出一点吧！

舅舅和弟弟带着一万多块钱出发，为的是去安葬四姨！拿出钱来，四姨夫才敢叫家里人去集市买菜、买寿衣、买棺木，叫村里人去挖墓穴、刻墓碑，安排抬棺木的人。我可怜的四姨，如果没有娘家人，难不成一床破席子裹着她丢到山上喂野猪吗？

我经常会想起四姨来，莫名其妙地会心酸流泪！但愿天堂里没有寒冷也没有病痛，祈祷四姨在那里能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看病不受病痛折磨的幸福生活！

四姨大名叫钟玲彦，生于1945年冬天，逝于2019年冬天。

~the end~

作者简介：

南宫踏舞：好吃贪玩六旬小老太。当过省报记者，当过大学老师，居桂东北小城，平时喜欢动手做美食，闲时写点小文章动动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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