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马推送的第 722 个与众不同的人
前有金庸,后有麦家。前者开创了一个武侠片时代,后者撬动了一个谍战剧年代。
很多年前,麦家写书,在书里构建一个个虚幻又神秘莫测的世界;很多年后,他开书店,里边一切免费的目的便是:让人好好读书。
在他看来,书店是一座城市的诗意,是平淡生活里的仪式,是他走出孤僻的一条路。而读书,是回家。
“别看他常一脸严肃,其实私底下是个特有趣的人。”
“挺会‘怼人’,但要习惯,那其实是他的幽默感。”
……
你很难把“有趣、爱怼人”这些特质,跟一个在中国和世界都有很高造诣的作家联系起来,这些讯息却的确都来自麦家身边工作人员的“出卖”。
《解密》《暗算》《风声》……他的作品几乎都被改编成电视电影,他的名字几乎是谍战剧的收视保障,他手里握着茅盾文学奖,成了鲁迅、张爱玲、钱钟书之后唯一一个作品被收录进“企鹅经典”文库的作家。

点击视频,看有束光x麦家专访
再后来他以“谷主”自称,开了一家名为理想谷的书店,一时间这间书店风靡网络,刷爆朋友圈。
儿子七岁那年,在纸上画下一幅在麦家看来和谐的景象:红色的高墙上,一个小人站在上头,手里抓紧一个气球,旁边有白云相伴。像极了《楚门的世界》里最后那个场景。
很多年后,麦家把这幅画做成了理想谷的标志,张贴在门前。
理想谷,位于杭州西溪创业园区
开业头一年,来的人特别少,理想谷好像随时会夭折。
直到有一天,清早推开大门,看到留言板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张纸条,“这地方真好,像回了家”。麦家这才猛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开出这样一家免费书店是对的。
往后理想谷墙上、书柜上的纸条越来越多,多到快要贴不下,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各式的留言,不外乎感慨与感谢。感慨这世上有家一样的书店,感谢麦家开了一家这样特别的书店。
理想谷书店内部
客人们在理想谷安静看书,偶尔还要做点笔记
理想谷的各式纸条
理想谷里的一切免费,
却唯独没有免费Wi-Fi。
书不外借,也不售卖,
里头每一本,几乎都由麦家亲自挑选。
从前接受采访,
他总说想看书就别让别人推荐,
但在理想谷,他更想以谷主的身份
分享自己的喜好。
“麦家理想谷”是麦家自费筹建的一个“书店+咖啡馆+写作营”为一体的公益项目,它模仿巴黎的法国莎士比亚书店,免费读书,免费提供咖啡茶饮。
麦家还在理想谷二楼专门腾出两间房,不定期筛选优秀的写作者到谷里写作,还提供两个月免费吃住。
“每个文学青年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都很孤独,也很艰辛。写出来的东西好坏不知,也不知道投到哪里,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的初衷如此简单。
一家书店,有人读书,有人谈论文学,还有人在文学创作。这就是麦家理想谷。
理想谷中为作者准备的房间
和有束光见面那天就在理想谷。
麦家穿紫色的西装、紫色的运动鞋,走路的时候爱把左手插在裤兜,嘴里嚼着口香糖。快进屋时才想起手机忘带,这个通讯工具在他身上时常形同虚设。

工作联系用邮箱,朋友寒暄用短信,和国外的儿子通话用国际长途,偶尔直接飞过去见见。
微信通讯覆盖10亿人的今天,麦家始终没有说服自己在手机里下载一个微信app——他听过身边人微信的提醒音,不间断传送消息时着实烦人。
这一点上,他是老派不开窍的人。
采访当天,麦家给现场的人读书
忙,太忙了,忙到睁不开眼。
3月底好友高晓松在良渚的晓书馆开张,麦家受邀跑去当了回“伴读者”,帮着剪彩,帮着招呼来的朋友。
他点头说着晓书馆很好,至于与理想谷的差别,他示意除了名字不同,除了麦家和高晓松的差别,其他的都一样,最重要一点——都免费。

高晓松在晓书馆
前些天刚从宁波回来,理想谷书店新店发布会上对付了不同年龄阶段的记者,最小的10岁,问题幼稚,不外乎“语文成绩差为什么要当作家、如何写好作文”,但麦家一一答了,结束合影还一度让小记者坐在自己腿上。
在他眼里,“孩子有特权”。
他一再强调宁波理想谷不是杭州理想谷的复制,它们的共同点只有“让读书人回家”。
麦家和小记者
宁波麦家理想谷书店
昨晚他又给一间学校的学生演讲到十点,会场上好些外国学生,还有几个香港学生尽提些刁钻问题,不好接。
但他觉得自己答得很好,毫无保留地把几个印象深刻的问题和答案都在有束光面前抛了出来,末了接一句:怎么样?还不错吧。
语气看似是疑问的,实际是陈述句。
麦家在杭州理想谷
进门后他先和正在看书的读者们一个个主动“搭讪”,表示接下来的几场采访若打扰他们,实在不好意思。
然后才走到机位前,坐定喝茶,向有束光强调:“我们真不该在这里聊天采访,打扰了看书的人。”似乎是察觉到措辞不妥,便又说:“我希望大家来这儿是来读书的,不是来聊天刷屏的,虽然这里也成了四对情侣吼。
语气里满不在乎,声音却是有些骄傲的。他戴了眼镜,两片凹透镜并不能遮掩脸上略显疲惫的黑眼圈。
就算是忙成这样,他的作息依旧规律到刻板,年轻时做过军人,一切成了习惯:7点半准时起床,出门走20分钟,回家吃早饭,再出门走半个小时,这时大概上午9点,也是开始写作的时间。
他会一动不动坐在书桌前直写到下午1点,4个小时只写500字,且不保证不删。4点半去锻炼身体,6点半吃晚饭,吃完再出门走走走,睡前的活动也是写作或者看书。
年轻时候的麦家
“年纪会改变人,时代也会。我已经五十多了,夜里写作会失眠,加上现在到处在讲健身,吓得我也不敢过夜生活了。好作家都失眠,要么入睡难,要么醒得早。我最近睡得还好,所以写不出东西。”
“写东西的时候一般会抽烟喝茶,现在香烟被人说得比鬼还可怕,我也尽量控制,一天七八根。做人啊,我是越来越乖了。”
眼前的麦家五十有四,已过知天命的年纪,端着杯茶水,翘着条腿,一脸无所谓,但眼神依旧有些固执。如他自己理解的,一直以来都是固执又孤僻的人,无论写书还是生活。
因此他说的“乖”,却并不体现在收敛自己的孤独上。
那本名为《解密》的小说,麦家连续写了11年。
21万字的终版背后,是121万字的初稿,累计被退稿17次,直到第18次,他才终于结束自己的倒霉蛋岁月。《解密》最终在2002年得以出版,成为了当年的畅销榜第一名。
这本书后来被翻译成33种语言,成为全球图书馆收藏量第一的华文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畅销,成了继鲁迅《阿Q正传》、钱钟书《围城》、张爱玲《色戒》之后唯一入选“企鹅经典”的中国当代小说。
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的《解密》
相较于电影《风声》、电视剧《暗算》的高口碑,2016年改编成电视剧的《解密》却令人有些措手不及,豆瓣评分一度跌到4.6。
他抽出时间看了几集,强调剧本和小说情节有出入,也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不去生气。
他对这样的低评分表示理解,他这样理解自己和自己作品这间的关系,“这就像我养了一个孩子,养到七八岁的时候,突然被人领走。但是他被养得再好,我都不会满意,就是说,你拍得再好,我都不会满意,没办法的。”

《解密》电视剧,由陈学冬饰演容金珍
《听风者》改编自《暗算》梁朝伟、周迅主演
《风声》电影,由周迅、李冰冰、苏有朋等出演
书籍出版前,麦家曾经幻想过这样一个场面。
大概是2001年的一个冬夜,他独自在家中,百无聊赖地看着奥斯卡颁奖典礼。那天晚上他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成名,登台领奖,想不出有谁可以感谢。
外人会把这当成是他那时候的不谙世事的幼稚想法,但你走近他才会发现,麦家的孤僻似乎深入他的每个时刻。所以即使今天再把这个问题提到他面前,他仍是同样的措辞:“没有人可以感谢,家人也没有,不记恨谁已经是很大度。”
回头看看这些经历,麦家觉得那都是自己绝处逢生的往昔,“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还是可以绝处逢生,杀出重围。”
《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泰晤士报》、《金融时报》、《纽约客》、BBC、德国之声、《ABC》《独立报》等,一家家国际主流媒体纷纷长评推荐。
他书里那些整天同密码打交道的天才,阿炳、黄依依、容金珍……同样在浩浩汤汤的密码面前,寻求着绝地反击的那一瞬间。但麦家也明白,天才并不能永远绝处逢生。
容金珍意外丢失了他的密码笔记,疯了;阿炳得知老婆出轨,自杀了;黄依依漂亮又有才华,却还是无疾而终,英年早逝。
书里的主角,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无限抑制,无限天赋,达到顶点再掉下来。他给人物设计着精巧的局,当然,他更愿意说,是那些人物的命运在牵着他们往前走。那些特殊的天才,也许能解得了密,却算不了自己的命。
几乎所有时刻,麦家都说,“我就是这些人”。他说自己是骨子里的悲观主义者。
麦家部分作品
1964年,麦家出生在杭州富阳一个名叫蒋家村的村子,从拥有记忆开始,他的记忆一直是灰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外公是地主,爷爷是基督教徒,几座黑压压的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直不起腰。
自卑是他、内向是他、木讷是他。
12岁那年,他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为了捍卫父亲的尊严,一个对三个,却反被父亲揍了一顿——已经受伤的鼻梁歪了,鼻血像割开喉咙的鸡血一样喷出来,流进嘴巴。
若是在往常,每次挨打,母亲总会安慰麦家“又长大了一点”,但这次不一样,少年心里生出了恨。他的孤独,是从这时候真正开始的。
心里的痛和恨找不到地方发泄,他给自己找了个朋友——日记。日记里写,从十四岁八个月的那一天起,他有十多年时间没喊过父亲。他上军校的目的就是要离开父亲,不看到他;他给家里写信,从来只写“母亲,你好”,没有父亲。
1993年,麦家结了婚,带着新婚妻子回家,做贼似的含糊不清喊了一声爹。
2008年8月他正式决定回到父亲身边,父亲那时81岁,像个孩子般爱吃糖,一口气能连吃十颗大白兔;他变得和善,不再发火,但偏偏老得认不出自己——父亲得了阿兹海默综合症,不再拥有过去的记忆。
麦家终究没来得及在父亲清醒时与他和解。
今年清明节,麦家回家看了母亲,也去看了埋在山里的父亲。母亲还是很想念父亲,有父亲爱吃的还是习惯给他留一份,冷了仍在念叨父亲穿得够不够。麦家也想念父亲,但依旧无法在人前表露过多。
事实上,在自己成为父亲之后,麦家内心向着父亲的刺已逐渐软了下来。儿子见完爷爷回家,总会在麦家耳边咿呀叫着爷爷。
麦家与父亲母亲
他天生无法主动低头,和父亲一个样。一年又一年,直到他自己成为被儿子青春期叛逆所困扰的父亲,后来他在《朗读者》里完整述说了与儿子决裂再和解的故事——
突然有一天儿子关上了房门。
“语言冲突几乎是只要交流就会发生,你无法想象这房门一关就是3年,上千个日子都没打开过。你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而且他绝对不允许你以任何方式进他的房间,否则他肯定会离家出走。”
麦家回想起自己和父亲十多年的疏离,他说自己不想做那个父亲。他一直在坚持,也一直在忍受,他尝试让自己选择理解和宽容。
儿子出国前,麦家为儿子准备了两个信封,一个里面装了两千美元,另一个里面装着一封信,也是后来《朗读者》节目上,把董卿和一大批90、00后观众都惹哭的那封信。
几天后儿子隔着电脑发过来两个流泪表情,直把麦家的眼泪都逼了下来。那些无法和父亲再提及的歉意,这一刻全都涌上来了。
对立、冲突、再和解,麦家一直努力把一些破裂的东西重新组合在一起,谅解父亲也好,包容儿子也好,对某些批评的接受也好。他一直在接受自己。
这些东西所有人都会经历,只因为他是孤僻的麦家,所以他的痕迹似乎更为深刻明显。
麦家参加《朗读者》画面
这些年,麦家变了。他慢慢让自己更靠近读者,也尝试让自己幽默一些,即使更多时候那幽默冷到哆嗦。
曾经他是羞涩腼腆的人,因为“一直生活在自我冥想中,特别封闭,见异性脸红,人多怯场”。现在他接受采访,碰到稀奇古怪的问题,时常能迅速怼回去。
“您是什么星座?”
“你猜。”
“猜不到,天蝎?”
“我1月5日的。”
“……”
“你看你对星座并不敏感,为什么要问。”
“……”
“为什么要开书店?”
“开书店就是我的生活方式,那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要画眉?又为什么要喷香水?”
“……”
他说自己是记仇的人,但记仇的人也同样记恩;他说正因为自己孤僻,才更希望有读者的陪伴;他说免费的理想谷不可能被复制,因为于他来说,这是他的宠物。
而宠物最好只拥有一只。
他不担心自己的小说在往后的年轻人群体里无人问津,因为读者就像滚雪球,只会越来越多。他不担心自己的免费理想谷有一天会开不下去,要真开不下去了,那也无所谓,但仍期待它的寿命比他更长。
在他看来,18岁是诗意的,50岁也可以是诗意的。而完美的一天,不过是“某一天写出了一个特别精彩的段落,晚上又没有失眠,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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