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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University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UAlbany)教授
对电视剧《繁花》虽然好评如潮,豆瓣给了8.4,但也不乏批评。比如,商战剧情太落套,人物、场景不如当年真实(黄河路老板娘们哪有那么咂巴、闹腾),演员的上海话不标准,闹哄哄看不下去。网络大咖李玫瑾教授也发声批评《繁花》剧情“乱七八糟”,人物“装腔作势”,因此引起网络一阵骚动。
不合个人口味不是差评的理由
不管是喜欢电视剧《繁花》的、还是不喜欢的,都有自己的理由。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无可厚非。但从评价的角度,单凭喜欢和不喜欢,可能没有触及作品最重要的特质。
比如,很多人把电视剧《繁花》视为商战片,这样剧情当然要过硬,于是,就会怪罪剧情的俗套,每次宝总都是化险为夷、有惊无险。还有人认为它是一部一男三女的爱情片。于是,就会怪罪剧中爱情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如雾里看花。批评的偏差来自对作品的定位。
又比如,因为作品风格不符合自己口味就会给差评,这就好像某人偏爱贝多芬以致抱怨肖邦不如贝多芬宏大奔放,太喜欢梵高的激情就抱怨塞尚冷血,这样的艺术批评肯定是不得要领的。
电视剧《繁花》是王家卫基于小说《繁花》的一次再创作(其中也有编剧秦雯的功劳)。《繁花》小说作者金宇澄希望创作者尽可能退出作品,进入一种“无我”状态,让作品中人物自行展开、自生自灭,姑且称这种写法为“六经注我”。
王家卫导演的做法相反:“我注六经”:他的电视剧《繁花》有极其鲜明的王氏印记。张爱玲喜欢《红楼梦》的“细密写实”,不喜欢越剧《红楼梦》将小说改编成“浪漫传奇”。许子东用张爱玲的这个描述来比喻小说《繁花》和电视剧《繁花》的区别,我觉得妥帖。
有人说,王家卫的《繁花》压根不是电视连续剧,而是电影连续剧,我也认同。电影需要在安静而且黑暗的影院放映厅或家庭放映室里播放,这样更容易共情和代入。部分观众对王氏《繁花》的不适应,可能是普通电视剧看多了。我用五个关键词概括电视剧《繁花》的要义。依我孤陋之见,了解了这五点,才能说“读懂”了王家卫的《繁花》。读懂了还是不喜欢,那它就不是你的菜。
氛围
“氛围”可以指特定的情绪氛围,如《花样年华》里的怀旧,也可以是一种即时的生活质感,是通过视觉、听觉效果能够被观众直接感知到的风貌、气场、节奏,和精神状态,英语里所谓的Vibes。
这就像你一听格什温《蓝色狂想曲》的开头就能感受到了清晨醒来纽约街头车水马龙的嘈杂和律动。从电视剧《繁花》中股市的大笔抛售买进的紧张场面和键盘敲击声,“夜东京“ 里的叽叽喳喳的嘈杂,到”至真园“李李一出场则必然步履款款,令周围人屏息注目的范儿,都在营造一种让人身临其境的氛围。
有时,剧中人物本身自带节奏,比如,汪小姐的风风火火和李李的深藏不露。有时,氛围是人物之间的张力,比如,宝总和李李的初次交集,是隔着黄河路的几次隔空对视,是挑战,还是试探,意味无穷。这样的场景形成一种戏剧张力。
了解这点,就不难理解王导为什么不用固定剧本,为什么单机拍摄,为什么不断通过监视屏进行NG(重拍),为什么不厌其烦拍十几条几十条,尝试各种不同效果。王导的即兴拍摄的用意是要在拍摄现场找到最佳的造型、角度、光线、层次,以便营造剧情需要的现场感和最适合剧情的氛围。
Vibes源于独特的生活处境。比如,小阿嫂橱柜之类家具由于楼道太窄需要从街上吊到二楼从窗户进入;玲子居住的石库门的逼窄过道和楼梯,七十二家房客一般的拥挤,隔壁练琴、唱歌、甚至说话,邻居都能听见。葛老师的房客们过着五花八门的小日子,构成了《繁花》里上海市井的风俗画,其呈现丝毫不差荷兰小画派。
而王导对光影的应用,无论是脸部特写,还是户外进入屋内的影调,简直是维米尔的真传。如果像对待大部分电视剧那样只把电视剧《繁花》当故事看,过滤掉这层艺术呈现,那就不是王家卫的《繁花》了。
暧昧
金宇澄说北方人不喜欢上海人的黏黏糊糊,尤其是男女关系,不爽快。不仅金宇澄小说《繁花》里人物关系有很多“暧昧”,男主女主经常“不响”,王家卫作品的人物更是以关系暧昧见著,王导更是喜欢跟观众玩暧昧的主。《花样年华》的“换妻”暧昧自不用说。《繁花》里宝总和三位女性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是暧昧的,连胡歌数次问王家卫,宝总究竟怎么想的,也从未得到过正面回答。暧昧是城市独有的生态。这是王家卫电影不断出现的,是王氏电影经常的主题(如《重庆森林》)。

乡村的熟人社会没有暧昧,人际关系靠各自身份确定。任何错位都会引起别人侧目。城市这个陌生人世界没有明确的身份定位,人际关系每刻都可以微妙变化。尤其是男女关系,时而趋近,时而游离,得而复失,阴差阳错,这种不确定性带来遐想、憧憬、悔恨、幽怨、失落、迷惘,这是许多王家卫电影的底色。宝总与玲子、小汪、李李关系的暧昧不明,是否也是跟雪芝的十年之约有关?不要追问,阿宝也不晓得。
暧昧在逼窄弄堂里尤其突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每个人有自己的心事。如金宇澄所说的,每个人都想知道别人(邻居)的秘密,每个人都竭力守护自己的边界,珍藏自己的秘密。“小阿嫂”租了房子搬进来,马上会成为周围邻里(包括“夜东京”)的谈资,这种独特的上海弄堂生态,是暧昧的温床。
暧昧指的是神秘莫测,是含混不明的意味(ambiguity)。李李隐密的身份(包括财路不明)是电视剧《繁花》的一条主线。她的美貌、决断,霸气,得到“至真园“加持,让黄河路熠熠生辉,同时所有人也在纳闷,此人是何方神圣。甚至宝总最后点出了她背后的A先生,观众依然不知道宝总和A先生是什么关系。这种扑朔迷离,这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正是王导想要的。
暧昧是都市的本质。暧昧和都市的漂泊感、无依感、匿名性有关。暧昧的背后是青春、暗恋、闷骚、失落、迷惘的个体。但最终,暧昧来自人和人彼此无法跨越的心理距离。心灵是孤独的猎人,心灵也是过往经历的囚徒。
暧昧,是独特的东方美学,需要意会的思绪、意象都是暧昧的。暧昧、含蓄,才有想象空间。相对来说,美国大片中的英雄(如007邦德),不跟美女上一趟床,简直有辱英雄的威武神勇。像宝总那样“百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会被怀疑是不是那个不行!
谐谑
电视剧《繁花》亦庄亦谐。谐谑,有点像正剧里的“噱头”,带给作品更丰富的色彩和活力。董永饰演的杭州范总尤其出彩,是这部剧里不可或缺的“噱头”。范总不仅把几条人物线(宝总、汪小姐、李李、卢美琳)贯通起来,而且把所有人带活了。他用普通话的腔调讲上海方言(如“你”一概为“侬”,“朋友”一概为“庞友”),搞不清是沪普还是普沪。憨憨的范总很谦恭、易激动,爱出汗,也蛮狡猾,自称是小地方来的,不介意大家笑话,但求和气生财。但他又够朋友,心心念念要促成汪小姐的第一单、他也够实诚,一直惦记着厂里几百号兄弟姐妹。

谐谑到喷饭的是王导对上海的市井气的描绘。比如玲子跟邻居钢琴老师(孔祥东)的拌嘴,小阿嫂刚入住时跟房东葛老师套近乎的“糯”得来,金美琳这只“雌老虎”的飞扬跋扈,这些还只是点缀。最精彩的是“夜东京”的几个常客兼伙计,菱红、葛老师、陶陶,对玲子总是服服帖帖,平时看似好基友,关键时为自己开脱,互相挖坑拆台,翻旧帐。但到头来,这几个冤家还是重归于好。王导在描绘“夜东京”市井小人物时充满谐趣,调侃中带有欣赏:他们都要强,同时能忍让。
谐谑的另一种技法是对小人物的悲感的喜剧处理,比如,多愁善感的葛老师动不动就心脏吃不消,他从不打保龄球,是因为老婆名字是“宝玲”。又比如,陶陶卖蟹累了一天回到家,只见楼梯拐角老婆芳妹伸出一只风情万种的手在向他“召唤”,内心立刻崩溃,煞是可乐。
“至真园”的高大上,必须和“夜东京”的市井的小打小闹搭配,方能呈现上海滩的多面性。从艺术角度,谐谑是暧昧的必要调剂和对比。没有谐谑甚至闹腾,暧昧会显得单调沉闷。这就如同谐谑曲加入奏鸣曲或交响曲,在商战的你死我活的严肃主题里加上了小市民的活泼轻快的元素,相得益彰。
江湖
王家卫眼中的上海,如同香港,就是一个江湖,五湖四海,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有山头、有码头,有高人(如爷叔),刀光剑影、大浪淘沙。“江湖“没有人罩着你,全靠自己去“闯”。
剧中三个女主,都是人中豪杰。只知道上海女人作、嗲,没想到两个小女人(玲子、汪小姐)都有男人不及的豪气,偏偏不愿“大树底下好乘凉”,一切可以推倒再来,绝不拖泥带水,患得患失。“至真园”的敏敏,红鹭的露丝,金美琳的“小江西”这些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在黄河路经历了至真园、金美琳相继挫败后,自己开起了小餐馆,有了自己的“码头”,同样天不怕地不怕。
宝总就是商战中的江湖大侠。为“蔡司令”蒙冤,送玲子“夜东京“,暗助汪小姐上位“汪科长”,为她挨卢美琳耳光,关键时刻力挺李李。同时,宝总又是个“不粘锅”。他不顾爷叔反对,暗助“虹口小汪”的生意;与强总决一死战,不惜从腰缠万贯的宝总被打回“阿宝”原型。宝总最后回归阿宝,回归土地。王导欣赏的是这种佛陀的达观和洒脱:身在江湖,有情有义;退出江湖,无怨无悔。
最后,“虹口小汪”在楼上窗口向远去的范总大喊“江湖再见“,范总以弯弓射大雕的姿势回应,俨然是范大将军,乃点睛之笔。
繁花
金宇澄的“繁花”,铺满一整代岁月蹉跎的饮食男女构成的生命长卷,终究凋谢。电视剧《繁花》里宝总也用“花无百日红”来暗示“至真园”的危机。但是,王家卫的《繁花》有不同于金宇澄的生活底色和美学。
金宇澄的《繁花》传达的是小人物的命运感。阅尽千帆,洗尽铅华,繁花尽处总是苍凉。王导眼中的“繁花”,尽管也到处是暗夜中的孤魂野鬼,但生命的瑰丽和梦幻,即便是孤独和失落,无不见证人性;繁花散尽,依然是绚烂一场(比如李李遁入空门前的潇洒一回)。电视剧《繁花》中各色人物结局更为体面,他们都为自己作了人生抉择,求仁得仁。
《繁花》是王导最坦然最流畅最不拧巴的作品。这也是1958年生人的王导到了这个年纪的心境。更重要的是,作为艺术家,王家卫愿意停留在美的每个瞬间,而不刻意揭开华丽袍子去窥探里面的虱子。应了尼采的箴言,生活只有从审美的角度才能得到辩护。我认同金宇澄洞穿人生的勇气,但我更喜欢王家卫的美学。
戴耘写于2024年1月3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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