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臣是这样的,穿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一双干净整洁的球鞋,在四月的阳光里,宛若王子一样动人。但安臣是不搭理我的,他的时间是用来学习、练琴和陪余愫的。
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知道安臣和余愫是一对,而整个军区大院的人也知道,刘家的老三喜欢安臣。
安臣会弹钢琴会眯起眼微笑,走起路来英姿飒爽。我呢,彼时是一个留短发,穿人字拖,皮肤黝黑,性格鲁莽的假小子。有人便说了,刘家老三以后要嫁一个能管得住她的丈夫才行。
我把头一偏,硬声硬气地说:“那就让安臣来管我吧。”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妈也笑了。但她后来就发现了,她的宝贝闺女没有开玩笑,她认了真。
我是真的很想嫁给安臣,打小就想。他是天上那一颗最闪的星,我就想要有登天的梯子,把他摘下来。17岁的年纪,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引诱”安臣,在他路过的时候,我把手插在裤兜里自以为潇洒地吹口哨。我的口哨吹得极溜,对他吹的是凤凰传奇的——《全是爱》。
但安臣没有反应,他抱着书本和余愫说说笑笑地过去,我的哨声就哑住了。
我摘了野花插到安臣家的门把上,是最新鲜的雏菊,带着清晨的露珠。我的心里都是欢喜,我把一朵黄色的雏菊别在发际上,觉得自己也成为淑女了。可安臣却从来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他有那么多的话对余愫讲,他们天天在一起,我很嫉妒。
我觉得余愫也挺一般的,皮肤太白,身板太瘦,她总是穿百褶的裙,白色棉袜和圆头小皮鞋。我把余愫拦在路上,像个小痞子一样瞪着她,各种找碴,时不时推她一把,撞她一下,或者把墨水甩她身上。
有次余愫经过我旁边时候,我脚一伸,将她绊倒,她差点就走光了。
安臣终于和我说话了,他说:“刘慧慧,你是个流氓!”
我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安臣的面前,踢了他一脚。他怎么可以说我是流氓?这是多严重的一个词!安臣鄙夷地看我一眼,像看一只苍蝇,他从我身边绕过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地落了下来。
我在想,我是不是把安臣踢疼了,我在想,我怎么能踢安臣呢?
我再在院子里打篮球的时候,球技特别地臭了,因为我的眼光总不在篮球上,我总四下张望。当我看到安臣和余愫经过的时候,会觉得心疼。我真的发了疯,我把球朝安臣砸过去,砸到他的后背上,他向前趔趄了一下,回过头来愤恨地望着我。
我嚷嚷:“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每一次我都恨自己,为什么要说狠话做狠事,但是我的身体成了炸药,一下一下地炸开来,炸得我面目全非,伤痕累累。
我在傍晚的时候会安静下来,那个时候安臣在练琴。我趴在我家的窗户前,把脖子仰得很高,碰到我知道的曲子,我就吹了口哨去附和安臣。
我的心情怎么都藏不住,妈说,慧慧,打酱油去。
02
高考后,我理所当然地落了榜。安臣和余愫考上了大学,在北京。两家父母合起来请客,在这县城最好的酒楼。
我站在落地窗外看了很久,我看见安臣和余愫站在一起,他们都是那样端庄优雅的人,而我的样子呢,短发,穿松松垮垮的衫,吊儿郎当。
我挪了挪身体,玻璃里的那人就和安臣站到一起了。
安臣和余愫要去北京的前几天,我在篮球场等安臣。他来的时候我喊他的名字,他扫了我一眼但没有停下来,我再喊,他终于停下来了,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干嘛?”
“安臣,我有道题不会,你教我!”
他的眼里有些诧异,他问:“你还打算考呀?”
他语气里的惊讶刺疼了我,好像说,你再考也考不上的,还是别想了。
我再一次把篮球朝他砸了过去,这一次砸到他的脸上,他捂着鼻子站起来的时候,有嫣红的血滴了下来。我看了看,然后转头就跑了。
其实我只是想让安臣给我写几个字,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安臣的任何东西,几个字总可以吧,等他离开后,我可以天天看那些字,就像看见安臣一样。可我又弄砸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弄砸自己想好的事。
我想好了要和安臣友好的相处,想好了要去做一个文静温柔的女孩,想好了不再捉弄余愫不再拿篮球砸安臣,可想得再好,到了时候我又忘记了。
我真的无可救药了,安臣讨厌我,真的很讨厌。
安臣走的那天,我在他家门口铺了好多的花,砌成了三个字,是对不起。我想对安臣说,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一个让你讨厌的人,我只是希望我能和余愫一样,和你说话聊天,看你对我笑。但那么多的失望,在我心里繁盛,一遍一遍地繁盛。
03
安臣和余愫到底还是去北京了,军区大院安静了不少。妈说慧慧你好久都没有打篮球了,妈说慧慧你别想他了。
她是知道我心思的。
我的鼻子酸楚得厉害。我对自己说,刘慧慧,你得忘了安臣,他是天上的星,而你,是地上的蛤蟆。
我去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晚上去读夜校。我捧着书本咬那些发音,算那些公式,然后把手撑在脑勺上想,安臣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呀?
春节的时候安臣和余愫有回来,我已经不那么幼稚了,只会想方设法地要和安臣说话。我上班,看书,去篮球场打球,球落到水泥地上是咚咚的声响,我的胸腔里很空,空得像没有心一样。
安臣大四的时候,上了一个月就又回来了,这次是一个人。他莫名其妙地视网膜脱落,成了一个瞎子。
听说的时候,我整个人又疯掉了,我跑到安臣家楼下,使劲地喊他的名字。很多的窗户都打开了,然后安臣家的窗户才打开,他探出头来问:“干嘛?”
我把手圈在嘴边,我大声地说:“安臣,我把我的眼睛给你,我要把我的眼睛给你!”
我知道窗户后面很多人都听到了,但我不在乎。我没皮没脸,我也知道好多人都笑我是癞蛤蟆呢,但我不在乎做一只癞蛤蟆。
过了一会儿,安臣下楼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另一只手握着楼梯。我赶紧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碰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时光恍惚得厉害,我看到了我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我一直想要走到安臣的一边,可那么难,那么地难。
安臣对我说:“刘慧慧,我的眼睛没事,只是暂时看不见,动过手术恢复些日子就好了。”
他又说:“谢谢你,谢谢你刚才说的话。”
我胆颤地松开了我的手,我想我怎么都没有问清楚呢,我想他的眼睛没有事,这真好。
转身的时候,安臣对我说:“刘慧慧,我有时候挺闷的,你有空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片羽毛,轻盈地飞了起来,好像再飞,再飞,就能上了天。
04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我把口哨吹得很嘹亮,我一声一声地喊,妈我得去买双高跟鞋去,妈你还记得我的头花放哪里了吗……
妈很担忧地看着我,她说慧慧……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搂住她,我说妈我现在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每天都去陪伴安臣,我从超市里买很多的东西,堆满他的面前。安臣弹琴给我听,他的手指如削葱样的白皙,弹到我知道的曲子我就吹口哨附和他,我依着钢琴认认真真地看他的脸,他看不见我,所以我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这便是我最好的时光。我们讨论很多话题,电影,漫画书,篮球明星还有鬼故事,我把鬼故事说得很恐怖,安臣就拽住我的手,他说刘慧慧,你不许吓我。
我咯咯地笑,很大声。我也带安臣出门,我拖着他的手,去公园散步,去湖边钓鱼,去电影院看电影。我把我看到的都说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他说刘慧慧其实你挺不错的,以前干嘛那么喜欢欺负人。
我说:“因为你好欺负呗。”
他扬起手来作势打我,但是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脸,我的身体僵硬得厉害,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起来,他说:“我到底哪里好,你会喜欢我?”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的。是的呀,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知道,何况是他。他只是不曾喜欢我,所以才假装不知道来疏离我。
瞎了的安臣却更加地好,他会到我家来,吃我妈做的面疙瘩,会和我妈聊我以前的横事,然后大笑起来。他也会送书给我,在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一些话和他的名字。他还会和我一起去山上摘花,他把一朵花插到我头上说,你小时候也喜欢这样别花,真的很土。
我生气地松开他的手,听他一遍一遍地喊,刘慧慧,刘慧慧。
我自私地想,如果他一直一直都是瞎的,那该多好。
05
我和安臣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意外。一辆横载着玻璃的三轮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我没有太注意,当三轮车要撞到安臣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幸好他没有事,只是我的手划到了玻璃上,哗啦地流了一些血出来。
安臣焦急地喊我:“慧慧,慧慧你没事吧?”
我的眼泪,滂沱而下,他喊我慧慧,他竟然没有连名带姓的喊我。这真是一个奇迹。
只是安臣很快就不瞎了,他的眼睛除了不能太疲劳外和常人无异。我跟妈说我想去读大学,有那种自考的,我在超市工作攒下的钱可以交学费。
妈搂着我哭,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很疼,很疼。
那天后,我就去了外地,没有跟安臣说再见。
安臣已经康复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只是他黑暗时候的一点光,现在他拥有了整个的光芒,那一点光也该暗淡了。
妈打电话说安臣有找过我,她说慧慧,安臣喜欢你,我看得出。
我说,我不喜欢他了,真的不喜欢了。
扣上电话,我蹲在地上哭得直不腰来。我想安臣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我想他要选择像余愫那样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平凡的。还有,我的右手已经伤了,当我推开安臣的时候,三轮车上的玻璃划到了我的手臂,很深,深到了伤了神经,我再也没有力气可以提起重物。
我知道现在的安臣是有一点喜欢我的,但这些喜欢里掺杂着感激和感动,时日过去,这些都会淡掉,他看到的依然是一个普通又大大咧咧的我……我想要留下这份美好的感觉,不愿有一天我们走到争吵和分手的不堪境遇里,所以决心离开。
一些日子后,我终于坐到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变得很安静的看书和学习。
有时,我会在傍晚的余晖里吹口哨,是凤凰传奇的那一首——全是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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