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令堵死的人性升华之路
——戎夷寒死
张远山
戎夷带着一个弟子,从齐国到鲁国去。
突起大风,气温骤降,影响了他们的赶路速度。到达鲁国之时,城门已经关闭,戎夷和弟子不得不露宿城外。
晚上气温更低了,眼看二人都将冻死,戎夷对弟子说:“你把衣服给我,我就能活;我把衣服给你,你就能活。你我仅有一人能活!我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是人类的大损失。你是平凡的小人物,死了只是人类的小损失。所以你该把衣服给我!”
弟子说:“既然我是平凡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具有舍己救人的崇高精神?”
戎夷叹息道:“罢了,看来我的学问要失传了。”
于是脱下衣服给弟子,半夜冻死了。弟子活了下来。
(译自《吕氏春秋·恃君览·长利》)[1]
乍看戎夷第一段话,见他理直气壮地论证自己该活,弟子该死,觉得真是岂有此理。忍不住想说,认定别人该死自己该活的人,死了活该。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大人物比小人物高出一等?不过看到结局,我还是被戎夷的赴死感动了。戎夷的赴死,似乎证明了自己比弟子了不起,似乎证明了戎夷之死比弟子之死损失更大。那么戎夷的赴死,是否也证明了他的第一段话并非岂有此理?没有。因为戎夷的第一段话有悖人情。
弟子或许同意自己没啥了不起,但是决不会同意,没啥了不起就该死。即便在理的层面该死,但是不可能因为“该死”而心甘情愿赴死。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生命,这种自爱本能不以自己是否了不起为转移。因此理与情发生了尖锐的冲突。许多赤裸裸的真理,之所以岂有此理,并非因为不是真理,而是因为与人情发生冲突。人情常常不讲理,然而不讲理的人情未必就错。真理是冷酷的,人情是自私的。冷酷的真理是对的,自私的人情也是对的。情与理的冲突,正是对与对的冲突,而对与对的冲突是最难调和的冲突。因此平时在小利益上礼让为先的两个高尚者,一旦陷入绝境,也可能变成为了争夺生存机会而进行殊死搏杀的两头恶狼。戎夷的了不起,就是用自己的赴死证明了人性的光辉,避免了上演人性屈服于兽性的悲剧。
因此,戎夷的赴死,既证明了他比弟子了不起,也证明了人性可以战胜兽性。但是,戎夷的赴死,并未证明他的死是人类的重大损失,更未证明他的死比弟子的死损失更大。
如果弟子主动赴死,同样既证明了弟子比戎夷了不起,也证明了人性可以战胜兽性。而且弟子的主动赴死,也不是人类的重大损失,也不是比戎夷的死损失更大。
无论是谁,为了他人利益而牺牲自我都是了不起的。任何人主动赴死,而把生存机会留给他人,都证明自己更了不起,但是更了不起的人死去,都不是更大的损失,都是重大的胜利:人性战胜兽性的胜利。还有比这更大的胜利吗?
弟子的主动赴死和戎夷的主动赴死,是等价的。无论谁主动赴死,都不是人类的重大损失,都是人类的重大收获,都能证明人类是比禽兽远为伟大的万物灵长。
当然,最后赴死的是戎夷而非弟子,因而戎夷的行为非常伟大,但是戎夷的言论仍然岂有此理。因为如果弟子接受他的“真理”:平凡的人更该死,那么弟子之死就不是主动赴死,而是被迫接受“公正”的审判。那么弟子的被迫受死,就无法证明戎夷的主动赴死能够证明的崇高价值,既无法证明自己了不起,也无法证明人性战胜了兽性。一个凡人,而非天神,付出放弃生命选择死亡的最高代价,仅仅证明了自己无价值!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岂有此理?正是戎夷的歪理和命令,使二人原本等价的赴死,变得不等价了。戎夷的歪理和命令,预先剥夺了弟子主动选择死亡的权利和自由,预先剥夺了弟子主动选择死亡的光荣和伟大,所以弟子只能拒绝戎夷的歪理和命令。弟子没有任何可以指责之处,倒是戎夷的歪理和命令,堵死了弟子向人性顶峰的升华之路。
心理学有“逆反心理”一说,作为一种心理现象,这一学说确有客观依据。但是这一学说对逆反心理持否定态度,不再深入剖析造成逆反心理的社会根源,却失于偏颇。因为所有的逆反心理,都与命令、强制有关。用命令、强制剥夺任何人的自由、人权,任何人都会以逆反心理做出反抗,捍卫自己的自由、人权。只要命令、强制存在,逆反心理就会存在。命令、强制越是蛮横,逆反心理就越是强烈。剥夺自由和人权的命令强制是可憎的,捍卫自由、人权的逆反心理是神圣的。
至今仍有许多戎夷式歪理,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真理”。这些“真理”在逻辑上几乎无懈可击,但是这些“真理”的大前提错了,其错误大前提就是:人与人天生就不平等。活着已不平等,死亡也不等价。
因此,戎夷不能认定弟子比自己更该死,这样想才真的该死。他应该在这种生死关头,为人师表地主动选择死亡。只有当弟子因长期接受戎夷言传身教的道德感化,也主动选择死亡,而戎夷因为年老体弱、偶发事件等客观原因而抢不过年富力强的弟子,那么在弟子光荣而崇高地主动赴死以后,戎夷方能惭愧而自豪地活下去,惭愧于自己的被动得活,自豪于教出了主动赴死的杰出弟子。然而戎夷平时对弟子的言传身教,显然距此境界甚远,因此才会出现开头的一幕:他岂有此理地命令弟子接受死亡审判,但是弟子合情合理地拒绝用献出生命证明自己无价值。
戎夷岂有此理的开场白,也使他的最后赴死减色不少。但是戎夷仍然值得尊敬,因为尽管略有无奈,毕竟他最终选择了人性的崇高,没有堕落到兽性的搏杀。谁也没有理由,用理想化的彻底性对戎夷求全责备。人性原本丰富而复杂,天人交战正是人性之常。戎夷的最终选择,证明他确实很了不起。
千万不要以为戎夷赴死是其才能的浪费。戎夷的才能用于证明人性的伟大崇高,导致一场可能的兽性搏杀,升华为一曲人性凯歌,丝毫没有浪费,恰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如果才能平凡的弟子死了,留下才能杰出的戎夷,那么只能证明戎夷自诩的才能,仅是兽性搏杀的自私才能,而非舍己为人的人性光辉。那么戎夷留在世上,其兽性搏杀的才能越大,对世界的破坏性也越大。这种邪恶才能,与其有,不如无。
在这种极端性的两难困境下:要么兽性占上风,于是狗咬狗地搏杀;要么人性占上风,于是你谦我让抢着死。到目前为止的人类历史中,一旦陷于绝境,人性获胜的次数较少,兽性获胜的次数较多,不过兽性获胜的次数并非最多。人类尽管尚未普遍升华到至高境界,毕竟已是基本战胜兽性的高贵生命,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轻易向兽性屈服。在人性与兽性的两难之间,人类通常会选择一条中间道路:抽签。道学家常常反对抽签,他们认为这贬低了人性。然而道学家在这种极端情景下,能否像戎夷那样放弃生命呢?我很怀疑。我愿意承认,自己未必能够做到,至少做到以前不敢夸口。所以我赞成高不攀、低不就的抽签,人人机会均等。尽管没有升华,但也没有堕落。因为抽签宣布了一条最为重要的人文公理:人人生而平等。据我所知,所有道学家无不反对这一人文公理,每个道学家都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所以我把道学家视为人类公敌。
顺便一提,我还反对某些圣徒型人物对崇高与神圣的病态追求,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崇高与神圣,甚至欢迎苦难和渴望考验。所有的圣徒都是真道学,但是真道学往往比假道学造成更大的灾难。因为真道学远比假道学狂热,而一切狂热都通向灾难。真道学把人性的正常欲求视为污浊,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加以清洁和清洗。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正是由真道学发起的清洁运动和清洗运动。我以为,不发生苦难,或者尽量避免苦难,更加符合正常的人性。比如说不发生这场寒潮,或者预知寒潮而在城门关闭之前赶进城去,岂非更好?这固然有点一厢情愿,但我宁愿不要激动人心的人间悲剧,更愿看到和谐欢乐的尘世喜剧。科学可以帮助我们尽量避免发生悲剧,哲学能够帮助我们在不得不面对悲剧之时避免上演丑剧。所以我首先崇尚科学,其次热爱哲学。
[1]《吕氏春秋·恃君览·长利》:“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之衣哉?’戎夷太息曰:‘嗟乎,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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