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有位悲剧演员,能把一份菜单念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听众完全不是被菜单的内容,而是被念菜单的声调所感染。这种声调,我称为“伪抒情”。
也许这位悲剧演员只是开个玩笑,斥为“伪抒情”,未免缺乏幽默感。或许这位悲剧演员正是用他的杰出演技,表达了他的讽刺,提出了他的警告。或许这位悲剧演员特意选择了内容极为空洞而且极不艺术的菜单,来揭穿和解构他的声音“魅力”,促使听众在无端感动之后,有所醒悟:人的心灵,是多么容易受到莫名蛊惑。
中国大型主题晚会上的诗朗诵,几乎一成不变地依靠演员的伪抒情来感染观众。朗诵者的声音是那么矫揉造作和不自然,有时把语速放得很慢,制造一些不值得期盼的悬念;有时把音量压得很低,制造一些缺乏理由的紧张。突然,他的语速加快,郑重其事地报告一个毫无新意的“重大”消息;突然,他的音高爆升,陶然欲醉地宣告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来临……然而与朗诵者的夸张表演形成讽刺性对照的,是平庸之极的诗句。这些朗诵诗的作者,根本不是诗人。这些命题朗诵诗,都是主题先行的应景之作,无一例外不配印成铅字供人拜读。平庸的“诗句”,本该使人昏昏欲睡,但是观众的瞌睡,却被朗诵者时不时的一声惊雷,时不时的一声怒吼,时不时的抒情大喘气“哈啊……”驱散了,观众不得不强打精神,洗耳恭听。中国观众是充分善良的,他们总会相当配合地进入自己被派定的角色,于是在朗诵者辅以僵硬造型的最后“警句”吼出之时,观众总是会如释重负地慷慨鼓掌,用掌声如仪来感谢这次艰难而疲劳的旅程,终于结束。
这种平庸之作,有时确实也能通过朗诵者一惊一乍的矫情表演,把人“感动”。包括以前的我在内的许多中国观众,都曾被感动得眼中闪着泪花。不过观众们大多不知道,使他们感动的,仅仅是作为表演形式的声音,而非作为实际内容的诗句。大多数观众不明白这一点,于是把被声音的表演形式感动,错位地移情到对诗句的虚假内容感动,于是晚会主办者达到了目的。
语言的实际内容是理性的,声音的表演形式是非理性的。因此,朗诵者用非理性的手段,控制、左右、摧毁了观众的理性。换言之,观众受到了蛊惑。诚如鲁迅所言:“一切文艺都是宣传,但并非一切宣传都是文艺。”音乐是非理性的,我们欣赏音乐受到感动,不能算受到蛊惑。语言是理性的,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受到感动,也不能算受到蛊惑。然而用非理性的声音,催眠性地使观众接受他们在清醒状态下不会接受的拙劣说教,就是蛊惑。大部分流行歌曲也是如此,它们用优美的旋律,推销拙劣的词句。同样,如果用理性的诡辩逻辑,迷惑读者的智力,让读者误以为拙劣的非理性音乐是好音乐,也是蛊惑。
一切使用蛊惑性手段的都是宣传,不论政治宣传还是商业宣传,都不是真正的艺术。也许现实需要宣传,但是不能误把宣传当成艺术。当然,被形式迷惑,进而对形式背后的实质丧失鉴别力,远不止于诗朗诵,诗朗诵不过是其中一例而已。这种长期以来广泛存在于艺术领域的伪抒情,极大地伤害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伪抒情和伪艺术的感染力越强,观众的审美能力、纯朴情感和独立人格,也被破坏得越彻底。这种精神病菌的感染,污染了中国人的审美能力,愚弄了中国人的善良情感,摧毁了中国人的独立人格。
伪抒情除了激越高亢的“豪放”,完全不知人性中还有缠绵温柔的“婉约”。伪抒情的甚嚣尘上,愚弄并放逐了中国人的天赋善良。因而一旦从伪抒情中解脱出来,许多人也同时失去了感动能力。现在,被什么东西感动,几乎成了一种可羞的不成熟,成了感情用事的弱智。曾几何时,人道主义也成了一种罪名,是立场不坚定、意志不坚强的表现。当年沉浸于伪抒情之中的人们,无不坚强如铁,也僵硬如铁。男人成了“铁蛋”,女人成了“铁梅”。从伪抒情中解脱出来的许多人,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自私。鸠山引用过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成了无数人的人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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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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