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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Pascal Rogé-3 Gymnopédies-No.2-5 歌曲:巴奈-爱是什么?
2020年10月份,我在成都见到了先锋教育创始人刘晓伟老师和他的一些学生。
先锋是一所没有年级,没有考试,没有固定课程,没有评比,没有处罚,没有恐惧的学校(现名:先锋学习社区),这里也没有差的学生,只有优秀的和更优秀的学生。
现在在校的学生,不管年纪大小,都表情和悦,眼里有光,看着让人舒服。已经毕业的学生,据介绍也在不同行业各自出色。
学校负责人带我们一行参观了一位已毕业的校友的公司,公司创始人叫孟杰。
尹建莉老师和先锋毕业生孟杰
孟杰出生于1990年,是地道藏族人,原名孟杰球季多吉,简称孟杰多吉或孟杰。16岁从四川阿坝地区到成都时,还不怎么会讲汉语。现在的他,不仅会讲流利的汉语,英语也很流利,能用藏语汉语英文三种文字演讲和写作。
他身上体现出的热情和力量,充分地展示了先锋教育的魅力。
孟杰对我们讲了他的成长故事。他的成长充满爱与自由,是无痕养育的范例。于是我对他进行了深度访谈,在新的一年开始之际,把这个故事作为祝福,送给天下爱孩子的父母们,送给更多的年青人。
孟杰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牧民家庭,童年在阿坝地区偏远的牧区度过。家里三个孩子,他是第二个。由于母亲长年生病及其它一些客观原因,他的家庭一直很贫困。
贫困是孟杰对童年的主要记忆之一,也是他后来产生强烈的改变家乡经济的动力之一,同时还是他命运发生重大转变的前提之一。
藏族青年 孟杰
孟杰7岁上小学,村里没有学校,需要到30公里以外乡政府所在地读书。当时交通特别不方便,只能寄宿,一学期才能回一次家,只有等到放寒暑假了,爸爸才能骑马过来接他。
那时的寄宿条件比较差,幼小的他经常吃不饱,肚子总是饿。有一次路过一个墙角,看见颗花生,明明知道这里经常有人撒尿,花生可能不干净,但实在太饿了,还是把花生拣起来吃了。吃了后身体就开始不舒服,呕吐,以后很多年再也不能吃花生。
除了生活条件艰苦,感情上他也要承受和妈妈分离的痛苦。孟杰说他很多年的记忆就是妈妈有流不完的眼泪。他回来时妈妈高兴得哭,走的时候难过地哭。
只有一次,妈妈实在太想他,突然来学校看他。短暂的相聚是如此幸福,第二天妈妈走后,小孟杰从宿舍地面发现了一颗妈妈项链上掉下的珠子,他如获至宝地捡起来含在嘴里,含了好久好久。
孟杰说,我父母从没有“教育”过我,他们的教育就是不教育。但他们都给我做了很好的榜样。他提到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次快过年了,父亲去县城办事。半路捡到一个包,包里有好多现金,现金下全是红珊瑚!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父亲知道丢包的人一定非常着急,就一直守着这个包包在路边等着。等了好久,有个人急火火地过来,经确认,包就是这个人丢的。把包交给失主,父亲才放心地往县城走去。
晚上父亲回家讲了这件事,小孟杰忍不住问父亲“他感谢你了吗?”父亲摇摇头,“没有”。然后还替失主解释说“丢那么多钱,估计他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可能忘记了感谢。”
当时正值他家经济非常困难的时期,母亲看病花了很多钱,外面欠了很多债,年迈的奶奶甚至有时都要接济他们。即使这种情形,他父亲也能做到拾金不昧,甚至连对方是否感谢都不计较。
孟杰从上小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又很懂事,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喜欢他。
但孟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他不惹事生非,却不一定听话,凡事有自己的独立判断,遇到事情有自己的主张,能够勇敢地表达。
比如初中时就读的县城中学当时管理很严,两周才允许学生走出校园一次,学生们只好经常偷偷翻墙出去。在他们初三毕业考试前,同学们因为学习压力大,更有外出的需求,因此翻墙逃学的更多。
有一次,两个学生晚上翻墙被抓,学校为了杀一儆百,要开除这两个学生。孟杰觉得这种规定本来就不合理,因为这么点事就开除同学更不合理,于是为了表示反抗,就带领一帮同学们大白天逃课,跑出校园去爬山。
这件事非同小可,带头的孟杰在学校领导找他谈话时,勇敢地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他说,学校的管理太严了,初三的学生本来压力就大,学校不应该增压,而是要适当解压。如果有同学因为偷偷跑出校园就被开除,那么整个班级都该被开除,因为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偷偷跑出去过或打算跑出去,这样的话大家都不用参加考试了。
一定是孟杰的话打动了学校领导,所以只是对他们批评了几句,这事就算了结了。孟杰身上表现出的超越同龄人的独立和勇敢,不仅得到同学们的拥戴,也让老师刮目相看。
2006年对于孟杰来说是难忘的一年,不仅是初中马上毕业,面临着中考;更重要的是这一年他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刘晓伟老师。只是他当时不知道,刘老师的出现于他来说多么意义非凡,他的人生因此会有多么大的飞跃和改变。
2006年夏天,创办了成都先锋学校的刘晓伟老师带着他的十几个学生去藏区支教。他看到有的孩子因家庭经济问题,上学艰难,决定资助几个学生。各个班共推荐了六个家境贫困但品学兼优的孩子,其中就有孟杰。
刘晓伟老师曾是大学英语老师,后离职创办先锋学校。
先锋是一所没有年级,没有考试,没有固定课程,没有评比,没有处罚,没有恐惧,充满爱和尊重的学校。它培养学生“五会”:学会做人,学会思考,学会学习,学会沟通和学会合作。学校以“先锋”命名,只是意识形态的表达。先锋不是反传统,是为了回归教育而反世俗。
先锋创办至今已近二十年,刘老师从不为市场价值而牺牲自己的教育价值,学校规模始终很小,二十多年只招收了400多名学生,却创造了非常高的人才比例,不少学生就读世界顶级名校,成为各行业精英。
刘老师一直乐善好施,经济上并不宽裕。这次来藏区,原本打算结对资助两三个学生,但各班报上来六个孩子,刘老师不忍心把哪个挑出去,就把报上来的几个孩子都列入了资助对象。
被资助的几个学生,在刘老师回到成都后,都和他保持着通信,刘老师对每个孩子的来信都会认真回复。他的慈爱和发自内心的关怀,让几个孩子和他没有任何生疏感,像信赖亲人一样信赖他。所以到2006年寒假,几个孩子突发奇想,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给刘老师写信,问可不可以利用假期去成都看看,同时补习一下英语,得到的回复当然是可以。
刘晓伟老师和他资助的藏区少年
孟杰和另外5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来到成都,四个男生2个女生。男生全住刘老师家,刘老师家只有60多平。另外两个女同学住刘老师父母家,总共住了二十多天。一群少年领略了无比新鲜的外部世界,却不知道给刘老师添了多少麻烦,也不知道花了他多少钱。
此行让他们看到不一样的生活,拓展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六个人后来都上了大学,都在各自的事业上有所成就,且都和刘校长建立了长久而深厚的情谊。不管哪个人,有什么困难找到刘老师,刘老师一定会想办法去帮助。
刘老师始终如一地关心着每个人,却从不对他们提任何要求。比如其中一个学习最用功成绩最优秀的男孩,大学毕业后想出家,刘老师并不干涉他的选择,而是给他一笔钱,让他在寺院里把自己住的房间修缮一下,以方便学习和修行。
孟杰在初中毕业考试前两个月突发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动手术,家里当时拿不出这个钱,他只好给刘老师打电话。刘老师不仅垫付了他的全部医药费,还额外给他寄一些钱,让他吃得好一些,以利于康复。
2007年,孟杰初中毕业,中考成绩优异,全县第一名,全州(13个县)第三名,被青海一所很有名的藏语中学录取,这是全藏区最好的藏文高中。
他的成绩给父母带来莫大的欣慰,他自己也很开心,此时的孟杰并不知道父母正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一场痛苦正在降临他的家庭。
中考后正在家里过暑假的孟杰,有一天早上正在帐篷里睡觉,被一个闯进来的亲戚叫醒,“你还不起来呀,你家宣告破产了!”他五雷轰顶,虽然知道家里很穷,万没想到已到了这个地步。
在藏牧区有个“宣告破产”的习俗,就是一个家庭再也没有能力还债的时候,村里主事的人会把所有债主召集起来,当面对欠债人家里的东西进行盘点,凡能用的东西由债主拿走,包括最珍贵的牦牛。还不起的部分,债主今后也不再追究。被宣告破产的家庭不仅从此真正一贫如洗,之后也几乎无力回天,只能靠给别人干活维持生活,名声也会损坏,被别人看不起。
孟杰知道家里穷,但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瞬间如坠深渊。
看着父母绝望的眼神,实在受不了,孟杰拿着家里的旧手机跑到山上,找到信号,内心挣扎着,按下一串数字,拨出一个号码。这是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人,也是凭本能觉得唯一能救他的人。他紧张得颤抖,电话拨通了,那边传来刘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他在外面,旁边有很大的躁音。
刘老师马上辨出了他的声音,喊他孟杰。孟杰还没说什么,突然大哭起来,像被冤枉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做主的亲人,哭得说不出话。那头的刘老师一下着急起来,“孩子,你怎么了,快告诉我!”
孟杰哽咽着,把家里的情况简单给刘老师讲了一下。刘老师马上说:“你不要哭,告诉我你们需要多少钱,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现在在公交车上,等会儿下车了就直接去银行转账。”孟杰艰难地说出一个数字,“我家需要五万元!”刘老师毫不迟疑地说:“没事,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给你汇五万元。”
孟杰无法相信这是事实,这是多么大一个数字,是他的家庭多少年还不清的一笔债务。在当时的年代,在少年孟杰眼里,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啊,而刘老师那么轻易地就要帮忙解决了!
从山上下来,孟杰激动得要飞,和上山时的心情比起来,真是天堂地狱。他的家庭有救了,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
很多年后,孟杰回忆起这件事都会说,那是我出生以来感觉最幸福的一天。我此后的幸福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了。并不是后来再没遇到挫折,而是不管什么挫折,我都不再害怕,因为我又多了一个父亲,他站在我背后,无私地支持我,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也从此变成了我的亲人。
孟杰现在不管私下还是对外都管刘老师叫爸爸,只有在跟别人谈话,需要区别时,才会以“我的藏族爸爸”或“我的汉族爸爸”加以区分。
靠刘老师赠送的这五万元还了债,孟杰一家的生活得以正常进行。父母后来在村里开了个小店,靠这个小店,生活得以维持,并且越来越好。孟杰也在这个暑假结束后,如期到青海读高中。
这是一所藏文中学,规模很大,在校生很多,仅高一就十三个班。孟杰入学不久,就夺得了全校藏语诗歌朗诵大赛第一名。他学习勤奋,为人厚道,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生活如果按正常顺序进行,三年后参加高考,上大学,然后工作,这完全不成问题,也是一条最稳妥的路子。但孟杰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月,就退学了。
高中学校的管理和初中校差不多,围绕考试和纪律,各种评比各种规定,学生压力比初中校有过之无不及。
但高中生孟杰已不再是那个领着同学跑出校园的小小反叛者,他开始思考。凭直觉,他知道自己当下接受的教育方式有问题,那么什么是教育,自己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到哪里寻找最适宜自己的教育?
答案并不清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决定要退学。没有提前和家人商量,也没有告诉刘老师。
他先回到阿坝的家里,告诉父母自己退学了。父母对他的决定当然不理解,但因为他一直特别独立,有主见,而父母也习惯不干涉他,就没有多说什么。
提及此事,孟杰说,我父母虽然没怎么上过学,却是天然的教育家,他们从来不指责我,不会说我这个错了那个错了。他们对孩子也有期望,但从不替孩子做决定,一切交由孩子自己选择,从不拦阻。
在家休息了几天,孟杰去成都找刘老师。刘老师对他的退学没有太多诧异,同意他留在先锋学习。为了节省食宿费用,刘老师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开始时,一些亲戚或周围的人会把孟杰看作是一个穷孩子,受救助的对象,态度上会流露出怜悯或居高临下。刘老师发现这个问题后,非常用心地呵护他的心理,不让他受任何委屈。比如在给别人介绍孟杰时,他从没说过这是我资助的孩子,而是说这是我儿子,我的藏族孩子。
孟杰高中退学后,刚到成都时的样子
刘老师把孟杰当儿子来介绍,更把他当儿子来对待。孟杰大约从那时开始,不再称呼刘老师为老师,而是爸爸——他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开始喊他“爸爸”,这个称呼的转变发生得非常自然,仿佛我们天然就是父子,天然有这种亲情。
孟杰的父母总说刘老师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非常乐意孟杰管刘老师叫爸爸,希望他能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一直照顾刘老师。
“我们完全成了家人,不管他去哪里,都会告诉我他的去向;回来了也会给我发个信息。我们像普通父子一样,虽然不常见面,但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会随时出现在我身边。”
刚去成都的孟杰汉语和英语都非常差,只能简单表达,无法跟别人进行稍复杂一些的交流,也听不懂课。刘老师并没有单独给他补课、补汉语,只是把他放到同学中,像对待汉族孩子一样,让他和大家一起学习、生活。先锋学校的同学氛围非常好,孟杰每天开心地和大家在一起玩耍,一起上课,一起阅读,他的汉语进步很快。
刘老师还经常鼓励他独自出去办事。最开始时,孟杰独自去超市买东西,转一圈,会空手而归,找不到要买的东西,也不会向别人询问。刘老师并不表示惊讶,也无任何说教,接下来还会继续让他去买东西。
这种反复的练习,孟杰很快就能独自出去办一些事情。有一次,刘老师甚至让他陪一个外国朋友去商场买东西。那是一个很大的商场,两人互相语言不通,走散了,孟杰实在找不到那外国人,只好自己回来了,而那外国人最后也自己找了回来。
孟杰说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刘老师总是放心地让他去做一些似乎很难办的事,从不表示担心。“这可能就是爸爸的一种教育方式吧。”他说。
最让孟杰记忆深刻的一次是刘老师要乘飞机去外地,孟杰想去机场送行。刘老师问他,到了机场,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孟杰说知道,刘老师就同意他一起到机场,道别时也没叮嘱他怎么乘车。
孟杰以为自己知道从机场怎么回到刘老师的家,真的要独自乘车时,却有些糊涂了。他的汉语交流水平还达不到完成问路乘车这样复杂的事情,只好凭记忆乘上一辆公交车,又乘上另一辆,满城转,也不知转到了哪里,一直转到天黑,末班车开到终点,然后他只好步行往回走。步行怎么走仍然不清晰,至今他也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终于找到家的,进家门时已是凌晨四点多,他在外面已呆了十几个小时。
刘老师那天因为飞机临时取消,没走成,回到家已比较晚,发现孟杰还没回来,有些急了。但他直觉是没事,相信孟杰一定有能力找回家。焦虑地等到天快亮,孟杰终于回来了,刘老师只是表达高兴,夸他能自己找回来,没说别的。后来有一次提到这事,刘老师才告诉孟杰,自己当时其实也很着急了。
“我从来记不得爸爸为了教育我说过什么。他从来没直接教育过我,没说过孟杰你要这样,要那样等等。”在孟杰的记忆里,大概只有在去美国留学前,谈到今后遇到生活和学习难题怎么办时,刘老师郑重其事对他讲了三句话:不懂是你的问题,不懂又不问也是你的问题,问了没搞懂又不再问仍是你的问题。
孟杰说,爸爸的这三句话,对我影响非常深。它让我遇到问题总是积极寻找解决办法,永远向内找原因,而不是向外抱怨。我现在做企业,任何时候任何问题,我都先从自身找原因。
孟杰和刘晓伟老师
为了让刚来成都的孟杰有更多学习汉语的机会,刘老师经常带他去参加一些外面的活动,增加他和别人接触的机会。在各种场合下,刘老师都鼓励孟杰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害怕说错。
有一次他们参加一个饭局,在座的是刘老师的同学或朋友,都是文化学者,其中一人言语不慎,话中有话题涉及民族问题,孟杰听懂了,且不同意,站起来反驳,对方不以为然,继续说。孟杰无法用汉语充分表达,就猛拍一下桌子,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刘老师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回到家里见到孟杰也没说什么,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接下来该带他出去照样带出去。孟杰说,“我觉得,最好的教育是耐心,还有宽容和信任。和爸爸在一起我总是很有安全感,不需要有任何担心。”
还有一次,刘老师带了孟杰和他的一个当教授的朋友郊游。教授问孟杰,你的梦想是什么?孟杰说“我将来想当教育部部长,改变中国的教育。”教授说“你的梦想很好,但不可能,那需要政治背景,还有其它很多条件,这个梦想很难实现。”教授说的可能是事实,但对一个少年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回应。刘老师马上开玩笑地回应说:也不是呀,不是说每个美国人心中都有当美国总统的梦想嘛,任何的梦想都是有可能的。”
“爸爸在我追求梦想的路上,从来不对我的选择进行评价,不管我的梦想看起来多么不现实,他永远不会说这个是不可能的,那个更好;这个不对,那个正确。他永远给我鼓劲,让我去尝试。他并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而是对每个学生都呵护有加,不管学生们有什么梦想,永远不会用现实的理由去打击,更不会阻止。”
少年孟杰有当教育部长的梦想,却从来没有过出国读书的梦想。就他当时的条件来说,出国读书仿佛比当教育部长更遥远,更不可能,因为后者需要的硬性条件他一样都没有。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这个梦来了,而且最终成真了。
孟杰从中学时代就喜欢思考,喜欢探索,尤其喜欢追问和质疑很多习以为常的观念。他喜欢哲学,却立志成为一名教育家。从刘老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教育的魅力,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像刘老师那样的教育家。
刘校长有一次组织学生们一起观赏一部美国电影《死亡诗社》。电影讲述一个名叫基丁的老师的故事。这部电影和这堂课让孟杰深受感动,他看见了真正想要的教育。
电影《死亡诗社》中的老师基丁
基丁的教育思想和刘老师的如出一辙,虽然他们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但他们身上具有的人道主义品质,他们坚守的教育思想却像种子一样,种植在学生的心里,让他们的生命健康地开花结果。孟杰希望自己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老师。
在孟杰还不知道如何能成为一个老师时,刘校长已经看见了他热血奔腾的教育梦想。有一天他对孟杰说,如果想在教育上有所作为,那么你必须要具备一个教育家的学识和眼界。你去美国读书吧,留学是一条适合你成长的道路,会让你走得更快更远。
刘老师的建议对于当时的孟杰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英语和汉语都不好,又没钱,出国读大学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爸爸从不对他讲一句没把握的话,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他已经想好。孟杰感觉自己在做梦,这一次的快乐像上一次刘老师答应帮他们偿还五万元债务一样强烈。第二天醒来,他还不能相信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但他很快不需要怀疑了,因为刘爸爸已拿来了学英语的书本和电脑软件,并对他说,你用功学习就行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孟杰开始了疯狂的英语学习,在刘老师的指导下,学教材,看英语电影,听英语歌,看英文版的图书,英语水平提升很快。
2008年底,刘老师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学生回国,到先锋看望老师,和孟杰聊天,知道他对教育特别感兴趣,就送他一本英文书《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被压迫者教育学》)。这本书的作者保罗弗莱雷(Paulo Freire)是巴西现代教育之父,是杜威教育理论的实践者和完善者,有人说是他传播的教育力量让巴西实现了民主改革。
孟杰对这本书非常感兴趣,靠查字典从头读到尾,反复读了几遍。这不但让他的英文水平大大提高,更让他对教育与社会的关系有了深入的认识。他说,“找到一本对自己有启发的书就像找到一位真正的人生导师一样,非常难能可贵。这本书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它确立了我的教育观和人生观,我很多的想法都因此而清晰了。”
到成都两年之后的2009年,孟杰他的英语已达到申请赴美留学的水平。可因为他的户口在藏区,政策之故护照办不下来。当时成都有买房落户政策,刘老师就把自己的房子过户到孟杰名下,让他落户成都,几经周折,护照终于办下来。
“在我的人生路上,每次遇到重大困难,都是爸爸给了我巨大的帮助;每个痛苦点上,他都给了我安慰;每段黑暗,他都照亮我,给我光明和希望。”
但一心想做教育家的孟杰在申请美国留学时却没有选择教育学专业,而是决定读社会学专业。
教育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能够改变人,但他意识到,幸福和自由这样看似非常个人的东西其实无法脱离社群的互相关系,一切都有赖于一个公平,和平,卓越的世界。他认为社会学能让他对教育有更广大的视角。
他最终拿到了美国林菲尔德大学社会学专业的录取通知,2011年飞往美国,开始留学生活。
孟杰在美国

新的校园生活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但他不敢浪费时间,如饥似渴投入到学习中。他主修社会学,辅修哲学,另外选修了一些教育学和人类生物学、政治学的课程,时间排得满满的。
孟杰无疑是社会学系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学二年级开始担任基础课助教。由于他理论功底好,很快成为理论课助教,每周单独给学生们上课。到2014年上学期,学校聘请他担任社会学高级理论课的教授助教。
有一次,孟杰在学校的一个晚会上和邻座的一位叫Robert Gardner的导师攀谈起来,孟杰提了一个问题:教育的目的在于什么。导师回答了一个词:赋能(empowerment)。
这个词很简单,在老师们那里似乎已成为共识。学校老师总是鼓励学生们发表观点,不管他们的理解是否正确,都会得到肯定。把赋能作为教育目标,而不是把书本知识作为目标,给予学生足够的肯定,学生才有足够的自信,才会有勇气不断探讨,愿意交流和表达。这是孟杰在留学时学到的非常重要的教育理念。
大学即将毕业时,孟杰没有选择继续留在美国读研,他决定回国创业,做商业。这个决定不仅出乎别人的意料,他自己之前也没想到。“十年前如果有人问我,你这辈子不会做什么?我可能会说我这辈子不会去做生意。”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这要从他2014年回国探亲看到的情况说起。
2014年孟杰回国探亲,当时正是藏区经济及旅游业的快速上升期,商业开始兴盛。但市场并不成熟,主要是大家的商业意识不成熟。一方面是美丽的高原风情和纯朴的民风,吸引着中外大批游客;另一方面是粗糙的服务和一些不良商业行为,不但影响了藏区的形象,还污染着刚刚形成的商业环境。
孟杰觉得,这是一个构建商业伦理,传播现代管理思想的关键期。他和当地一些同龄人进行了接触,看到大家对于创造美好生活的激情和渴望,但大家都很迷惘。他隐隐地着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留学期间的孟杰
回到学校后,孟杰阅读了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和日本商业之父色泽荣一的著作《论语与算盘》。他认识到,发展经济对于发展民族文化而言,是一种更加重要的教育。日本在一百多年前的经济发展中已经看见了文化与商业的巨大关系。他们以儒家思想为基础,以“道”为核心伦理,发展出现代企业管理模式。其产品中所包含的人道主义价值不仅实现了社会服务价值,客观上也为企业带来财富,为国家和民族发展提供了条件。这种商业思想非常打动孟杰,于是有了放弃做教育而去做商业的念头。
2015年孟杰大学毕业回国。“当我带着做一名有用的社会学学者的梦想回国时,希望能解决社会的实际问题。”做商业,成为他宏大社会理想和教育理想的一部分。
藏民族由于宗教等传统原因,很多人对商业抱有很深的偏见,认为商业只追求个人利益,甚至大部分从商者自己也持有这种意识。
孟杰认为这是错误地定义了商业,扭曲了商业的本质。他把商业定义为提供社会福利,希望人们看到并相信商人对促进社会公平和福利的重要作用,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商人和企业家成为高尚的代名词。
经过考察,他确定把开发牦牛皮系列产品作为自己的商业切入点。
牦牛是藏民族赖以生存的最重要资源,牦牛全身都是宝。现在牦牛在全球范围内只有1000万头左右,其中90%在藏区。但孟杰发现,当时牧民的牦牛皮售价太低了。牦牛都是牧民在自然生态中养殖的,养殖过程非常人性化,但时间也长,一般4-5年才算成年,这些皮子非常有价值,可当时一张牦牛皮低到几十元,很多牧民因为皮子售价太低,而拿到县城里售卖的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就把皮子当垃圾扔了,他感觉非常心疼。
高原牧民的存在是对高原生态环境的平衡,他们把山当作圣山,把水当作圣水,非常爱惜,不会轻易开发和污染,客观上保护了生态。而要保存这样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使其可持续化发展,就一定要确保牧民的收入增长,让他们丰衣足食,生活安康。
利用本土资源,做本土企业,开发本土产品,创立一个有本土特色的品牌——拉雅克(LHAYAK)就在这个背景下诞生了。
拉雅克是藏语“神圣牦牛”的意思。2016年9月16日第一家拉雅克品牌专卖店在阿坝县开业。
他在收购牦牛皮时,多设收购点,这样可以让牧民少走路,减少出售成本;同时尽量不压价,出价比较高,而且每年的收购价都往高提。一位玛曲县的牧民老阿爸有些担心地给他打电话说,孩子,你给的价太高了,等你自己赚钱多了再给好价格不迟。
老人的提醒让孟杰很感动,但他有自己的核算和商业逻辑,在保障自己企业发展的前提下,尽量让利于牧民,使双方利益得到最大平衡。
在品牌打造方面,孟杰在大学学到的社会学和经济学知识在他的创业中无疑起了重要作用。
拉雅克团队对牦牛皮产品的开发前所未有,他们研发了服装、鞋子、包袋和日用品等几大系列产品,设计既朴实又时尚,既有高原的粗犷又具都市休闲风格,非常受欢迎。短短几年,已发展了二十多家连锁店,其中十七家开始盈利。
从公司开始盈利,孟杰每年拿出纯利润的5%做公益项目。
如资助贫困学生、资助藏区民间教育机构,举办针对藏区青年创业的论坛和培训,以及环保等等。
拉雅克一直秉持着道德性,教育性,环保性的商业原则,如今已成为藏区最有影响力的企业之一。它已不仅仅是一个商业单元,而兼有了文化单元的功能。依托拉雅克,孟杰创立了阿坝县青年创业协会,让拉雅克成为一个创业平台,考察基地,实习基地,培训中心。他帮助一些年青人走上了创业的道路,也成为了很多人学习的榜样。
几乎所有的创业者都会面临不同的商业挑战,孟杰也不例外。
“开始做拉雅克时,困难重重,亏损,但我从不气馁。爸爸他以一个人的力量,做了那么多的事,给那么多人带来希望,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比起他的付出,我遇到的困难算不了什么。在我的创业中,爸爸一如继往地支持我,在我每一次绝望和痛苦中,他总是给我希望和信任。他的信任永远鼓舞着我,让我有勇气面对困难。”
孟杰数次谈到信任的重要性。谈到这个话题,他总是会说起当年在先锋上学时的一件事。有一次他受了别人的冤枉,非常难过。刘老师知道后对他说:“儿子,我对你的信任不是百分之九十九,是百分之百。”孟杰说,“爸爸这样对我说,也始终是这样做的。这么多年,他对我完全信任,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更没有质疑过我,一次都没有。我当年住他家时,我花多少钱,买什么,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或花了多少。当你真正觉得有一个人百分之百爱你,信任你,那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刘老师不只是对孟杰给出信任,而是对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哪怕有人在某些事上欺骗他,他也选择相信。“在他那里,没有虚荣没有虚假,只有真实的爱。这种力量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刻,让我内心有力量,并且在面对世界时,能拿出爱和信任。”
孟杰积极帮助一些大学毕业生创业,在他们加盟拉雅克时,不收加盟费,不收押金而让他们拿货,同时让他们参与公司的经营管理。他说,我想把拉雅克变成一个学习单元,这些来到拉雅克的大学生,哪怕他们有一天不做拉雅克,他们也能够带着从这里收获的经验去进行新的事业。
他并不担心这样会导致自己吃亏。“爸爸他帮助了那么多人,从不对外声张,因为他没有任何私利,他只是想帮助别人。我看到人们习惯于谈论如何赚钱,事实上,在帮助他人,为他人带来意义和价值的同时,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也在确定,甚至财富也会增加。”
创业过程是孟杰对于藏区经济的思考过程和写作过程,2019年,他的第一本著作《经济学与藏区创业指导概论》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藏区第一本专门针对本土发展的经济学著作。孟杰说,这是历史给我的机会,而我能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曾得到很多的爱。
孟杰说他对藏区经济的研究会一直进行,不断地写作,希望将来能写出比较完整的一整套关于藏区经济学理论的著作。
孟杰去年结婚了,爱人菩花结是个美丽的藏族女孩,和他是同乡。
“她心地善良,来成都比我晚,但汉语讲得比我好。她英语是自己学习的,现在能达到和外宾交流的程度。”
菩花结是拉雅克的联合创始人,现任公司总经理。“她做事理性、细致,很有决断力,是比我更适合的总经理人选。”谈到爱人,孟杰的口气充满欣赏,“很多人认为女性不理性,其实女性是最理性的。”比如公司初创之时,菩花结没有财务管理经验,出了一些错,孟杰有些担心,菩花结却说,“如果你不让我犯错,我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事上做好。还是让我犯些错误吧,这样我能学得快一些。”
孟杰对此总结得精辟:我们教育中最大的错误是不让孩子犯错误。不让犯错误,就是不让他发现真正的自己,也不能发现正确的东西。我很佩服我爱人对于犯错误的理解,犯错误是件好事,早交学费早学会。在做企业过程中我们交了很多学费,这很值得。
孟杰和妻子菩花结
孟杰说我是第一个采访他,写他的故事的汉族学者。他对我讲了很多,希望我能全面地了解他。在交流中,他的坦诚、厚道和智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近期,长相帅气的藏族小伙子丁真成为网络红人。我希望长得同样帅气的孟杰也能够被更多人知晓。现在,他在藏区已有一定的知名度,影响力和拉雅克这个品牌一起在慢慢扩大。
“如果我的故事能对别人有所启发,让一些像我一样经历过苦难的人获得力量,促进他们成长,把爱和希望传递出去。那就太值得了。”孟杰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是我愿意把他的故事讲出来的初衷。
谢谢孟杰!谢谢刘晓伟老师!祝福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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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尹建莉,著名家庭教育专家,曾从事基础教育工作多年,现从事家庭教育研究及专业写作,经典教育著作《好妈妈胜过好老师》《最美的教育最简单》《好妈妈胜过好老师2:自由的孩子最自觉》《从“小”读到“大”》作者。

主播介绍
田野 大家好,我是一位热爱播音的全职妈妈田野,很开心能在尹建莉父母学堂跟大家一起学习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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