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昨天在评论区看到一句话,特别认同:“现在的女孩真是太难了。”
最近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16岁被要求放弃学业,打工供养弟弟。
在妈妈眼中,她唯一的价值是“能给家里挣钱”。
女性在人生中会遇到的大多数“坑”,她都遇到过,但她仍靠着清晰的规划和努力,积累了70万的财产。
即使这样,法医刘八百遇到她时,她依然成了一具尸体。
趁今天妇女节,我和八百整理并记录下了这个女孩的故事——
她是刘八百近10年来遇到最钦佩也最难忘的一位女当事人。
八百想通过这个故事提醒大家,一个女孩想要能安全地独立生活,除了努力,还需要注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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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尾,小年已过,大家即将迎来疫情结束的第一个春节。
我在梦里隐约听到电话铃声,醒来接完电话,又是久违的凌晨两点半。我匆匆赶到局里,警车马上要出发了,女法医小李坐在副驾驶位置对我说:“根据派出所调查,死者是31岁的女性,很可能是病死的。”
“病死?”
这俩字极有分量,车里氛围一下子变得十分压抑,去现场的路上,大家沉默不语。
那一年很艰辛,为了不让大家都病倒,单位实行轮班制度,一半人在单位封闭上班,另一半人居家隔离。但同事们依然陆续“阳”了,两间办公室,阳了的一间,没阳的一间,大家戏称为阳间和阴间。
这时病死一个人不奇怪。
谁也不愿在快过年时去一个风险极高的现场,但我转念一想,和死者相比我们还是很幸运的,至少还能看到路上的风景。这一路的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整座城市都睡着了,我只看到好几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这个静谧的冬夜里,有人像我们法医一样忙碌。
这一路很顺利,除了个突发情况:我们差点撞上一个躺在路上的醉汉,给他打120耽误了些时间。
目的地是阳春小区。
这里是拆迁安置小区,电梯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楼道里站满了人。
死者家的防盗门上贴了副对联:贺佳节财源广进,迎新春万事如意,中间是个大大的福字。尽管对联颜色鲜艳,但应该是去年贴的,现在还不到贴新对联的日子。这房子成了“凶宅”,很长时间不会再贴新对联了。
死者是一个31岁的未婚女人。
报警的是死者男性朋友,他看起来老实本分,留着小平头,个子不高,倚在消防箱上和派出所民警聊天。
我们穿戴整齐后进入现场。这是个三室户型,面积约莫一百平米出头,进门正对客厅,墙上挂了梅兰竹菊四幅画,北墙上挂着“宁静致远”四个大字,颇有些文化气息。
屋里暖气片是凉的,桌上温度计显示15度。
客厅不大,非常整洁,我走进西边那间卧室,透过略微起雾的面罩,看见一个体型娇小的女人仰面躺在床上,人死后大多会变丑,而她的面容依然清秀,头枕卡通抱枕,围着围巾,就像只是睡着了那样。
只是她穿着橙色袜子的脚,足弓绷得笔直,还是透露出死亡的异样。
她叫杨美娇,一个我后来记了很久的名字。
痕检技术员阿良告诉我,室内和床上没有挣扎、反抗、搏斗、翻动等痕迹。而她的体表上暂时也没发现明显损伤,根据排除法,这种情况会判断为“自身健康原因”导致死亡,俗称病死。
家人也说,杨美娇前阵子才得新冠。
只是我从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开始,就能感受到,她死得很痛苦。她的双眼和嘴巴都是张开的,双拳紧握,左拳放在腹部,右拳放在胸前,像是在奋力挣扎,又像是心有不甘。
李法医试着把死者的眼睑合拢,让她“瞑目”,却发现死者右眼清晰透亮,不像左眼角膜那样轻度混浊。
小李疑惑地问我这是咋回事。
我也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轻轻跳到床上,弯腰端详了一阵子才发现,死者的右眼竟然是一只义眼,摸上去像玻璃球一样,也导致眼皮不太好合上去。从下往上,她的玻璃眼睛“仰视”着我。
我走向南向的卧室,里边有两张单人床,铺了一次性床单,床头柜上摆了个价目表,有颈肩舒缓推拿、足疗、采耳、全身推拿、肾部保养、前列腺保养等好几种按摩项目,价格从68元到598元不等。
死者杨美娇从事按摩行业,她把按摩店开在了家里,既是老板又是技师。
过去这些年,有很多按摩女被杀害,她们处于社会底层,收入却很高,“又弱又有钱”,自然格外危险。而且自古奸情出人命,按摩女有时为了维持生意,会刻意和多位顾客保持暧昧关系,由此极易引发感情纠葛。
本地有段时间多位小姐接连遇害,虽然年龄不同,可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不少遗产,其中有个“出道”时间不长的受害人,银行存款有好几十万。
但痕检技术员阿良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是杨美娇详细记录的账目,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杨美娇最近一年每月收入大概在1万到3万块钱之间,疫情期间能有这样的收入已经不错了。不过杨美娇应该从事的是正规按摩,否则,收入至少得翻两番,而且每笔收入不至于这么少。
数额和价目表基本一致,单笔收入以二百元居多,其中有几笔还注明“客人多给了2元。”
这都是干净的钱。
看现场时,大家都忍不住夸赞杨美娇是个“板正人”,除了茶几上的物品有些凌乱之外,杨美娇家里每个角落都收拾得非常整齐。衣橱里的内衣和袜子分门别类,灶台和油烟机擦得锃亮。
我极少见到如此干净的现场。一个人的居住环境,也是她内心情况的反映。我曾见过打扮靓丽的18岁女孩,将自己生下的婴儿放在衣橱里半年,被我们发现时婴儿已经风干了。
那女孩活得很麻木,有一顿是一顿,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对比之下,我看了一眼杨美娇的厕所,就连洗手盆都没一丝污垢,料想她是个勤快且爱干净的人。整个屋子里唯一的污物,是她死去的床头边,有个套着袋的垃圾筐,里面有些疑似呕吐物和几张卫生纸。我们推测杨美娇临死前身体很不舒服,但依然挣扎着,要吐在垃圾桶里。
我对眼前杨美娇的死亡,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受,话在嘴边,说不明白。
直到帮阿良勘验现场时,我在衣橱里发现一个单反相机,里面全是杨美娇的照片,背景是附近的公园和景点,每一张照片中,杨美娇都笑得很灿烂,和躺在床上的那个杨美娇相比,充满生机和活力。
我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词是什么了。是“可怜”。
派出所民警打通了杨美娇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有些沙哑,杨美娇母亲对女儿的死并不意外。她说杨美娇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前段时间感染了新冠,一直没根治,“肯定是病死了,俺那苦命的闺女!”
她认定女儿死于新冠后遗症,天亮后就要坐车过来处理后事。
按法医工作程序来说,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只要家属对死因没有异议,他们很快就可以去准备火化。杨美娇会成为因新冠而死的统计人数之一,排着队伍被推进火化炉,让母亲捧着回到家乡,过最后一个年。
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我把尸表检验情况向大队长汇报,死者指甲紫绀和全身尸斑比较重,呈现出缺氧征象,但颈部皮肤并没有明显勒痕或掐痕。他也知道,尸体上有缺氧征象不一定就是机械性窒息(掐死),疾病也会,比如新冠。
但报告到最后,我近乎忐忑地加了句:“我建议解剖尸体明确死因。”
话说完,我才发现这让大队长为难了——杨美娇得过新冠,解剖风险不言而喻。法医队伍仅存的战斗力不多了,染上的人数如果超过一半,本地的法医工作将无法维持运转,一旦再次发案,我们将失去在这片地区迅速出击的能力。
“你们先休息,这事回头再说。”大队长最后抛给了我这句话,又去指挥其它警员进行工作了。
接力棒暂时交到其他同事手里,我们回到办公室,外边的天蒙蒙亮了。
当我睡醒睁开眼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我的脸上。正打算去洗把脸时,撞上了回来的小李法医。
“刚才碰到队长,说是待会去会议室凑情况。”小李刚说完,办公室电话又响了,通知我们10点开会。
要知道,普通会议根本不需要所有人参加。
我立刻意识到,队长大概是要讨论我早上的提议——是否要解剖尸体再次明确死因。
目前病死的概率很大。我料想自己很难说服队长,更犹豫自己是不是要坚持昨天晚上的意见。
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什么让我变成了现在谨小慎微的样子,或许是这二十年里,我看过各种各样的命案现场和死者,他们都“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有时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脑海。
站在解剖台前,我会觉得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解剖台上这个人的一生。
而我既害怕提出意见的风险,也抗拒轻易地去做判决。
我推门走进会议室,同事们抽着烟,我看不清他们藏在雾气中的脸。
队长首先介绍起了案件的调查情况。
报警人林耀东,也就是死者的男性朋友,此人显然是一个关键线索源。
我们看现场的时候,他就大方承认和杨美娇是情人关系,俩人是去年5月份认识的,两个月后开始同居。
为什么说是情人,因为他私下里在老家还有老婆孩子。
昨晚7点他离开住处,凌晨两点多才返回,发现杨美娇躺在床上怎么喊也没反应,他连忙拨打了120和110。
“她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心情也不好。”
林耀东说,杨美娇两周前得了新冠,一直咳嗽,晚上失眠,心情也很烦躁,动不动就和他吵架。林耀东觉得这病不能硬抗,就带她去诊所看病,拿了一大堆药,结果杨美娇还是猝然离世。
“这事都怪我,要是早点和她去医院就好了。”
林耀东说着就哭了。这人不可否认是个渣男,但他所说的这些行程,根据调查确实基本一致。另外还有两处证据证明他和杨美娇很恩爱,第一是杨美娇和母亲通话时,多次讲到自己的男人对她特别好。
第二是店里的收银付款码导向的账户,也是林耀东的微信。这家店是他们两个人合伙开的。
同事们调取了小区和电梯监控,昨天下午2点36分,林耀东送杨美娇上楼后独自走了,此后他曾回来过3次,分别是下午4点、晚上7点和晚上9点,每次逗留时间都很短。
今天凌晨2点多,林耀东最后一次返回杨美娇住处,不久后他就报了警。
“现在有两个疑点”队长皱着眉头,啜了口茶水,“一是林耀东多次回到杨美娇住处,却直到凌晨2点多才报警,二是林耀东把杨美娇的钱转到自己账户上了。”
同事还发现,杨美娇名下有70多万元资金,晚上8点到凌晨1点之间,近40万元陆续转到了林耀东名下。
这个情况林耀东没主动说,同事也暂时没挑明,根据初步尸检情况推断,杨美娇死亡时间大约在晚上5点左右,很明显这些钱不是杨美娇自己转给林耀东的。
哪怕两个人合伙开店,这种行为,也至少算是盗窃吧?
此外,同事在查看电梯监控时发现,晚上8点多,一个穿黑色风衣、戴眼镜的男人乘坐电梯来到杨美娇住处,5分钟后坐电梯离开。这是除林耀东之外,最后见到杨美娇的男人。
会议室里,我和阿良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是他!”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非常确定,监控里的男人正是我们赶往现场路上救助的那个醉汉。本来同事们觉得找人要费些力气,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轻松”锁定了该案的另一名关键人物——眼镜男。
案件存在疑点,林耀东还要继续问,其他到过杨美娇住处的人都要逐一调查,包括眼镜男。
案情会结束后,大队长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有个比解剖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那就是尽快动员死者家属,让他们在《解剖尸体通知书》上签字。
按照规定,对于不确定性质的死亡案件,是否解剖应征求死者家属意见。
但这对杨美娇父母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此刻在他们的心里,自己女儿只是自然病死,入殓时还能保有全尸。但如果我要获取他们的同意,就得去到他们的面前提出解剖,请求他们做这个残忍的决定,来得出另一个相比病死更残忍的真相。
我告诉队长没问题,我去找杨美娇的父母,我来说。
队长从桌上拿起两桶方便面,塞到我手里。
杨美娇父母和弟弟上午11点多赶到刑警队,我在接待室看到了他们。
杨美娇父亲脸面白净,面庞和杨美娇有些相似,他袖口处有许多油污。杨美娇弟弟身形偏胖,烫着黄褐色卷发,穿一件白色长款羽绒服。
杨美娇母亲又黑又瘦,眉头紧锁,“俺这个闺女从小就受苦,到末了也没落个好。”
杨美娇从小体弱多病,头部还因为车祸受过伤,导致右眼失明,左眼视力也不太好。后来杨美娇上完初中就外出打工,挣钱了没来得及给自己治疗眼睛,反而要先贴补家用,供弟弟读书、买房、结婚。
同事买来包子当午饭,杨美娇父母明显没什么胃口,但杨美娇弟弟胃口不错,一口气吃了5个大包子。
一开始,杨美娇家人是不同意解剖尸体的,她母亲直说了:“其实俺心里很清楚,她就是得了新冠没治好。”
我发现这个家母亲说了算。父亲有时插话,母亲直接说:“闭嘴!又说不到点子上!”
他们说的点子,大概就是费用的问题。
杨美娇父亲好几次提到费用怎么办,她母亲也挺感兴趣。我说公安局不但不收费,我们法医还可以帮着协调民政部门,减免一些入殓相关的费用。
“解剖并不是打扰死者,反而是为了让她入土为安。”我告诉他们,“解剖肯定是有必要的,咱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再说你们也不想让孩子死得不明不白吧。”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唠嗑,我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们,最终同意了解剖尸体。
但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尽量给弄得漂亮些,因为她从小就爱美。”
我承诺他们会做到的。法医也是个手工活,通过和多位同事比较,我发现自己在针线活方面略有天赋。
我们一行人赶到了解剖室。
前边一切正常,我卸下杨美娇的围巾,摘下她的项链放在一旁。
直到切开杨美娇颈部和胸部的皮肤那个瞬间,我惊出一身冷汗。身边的李法医也紧盯着解剖处,默不作声。
阿良不明所以,问我俩到底是咋回事。
“你看这肌肉颜色有什么不一样?”我转过头,对阿良问,“是不是看起来很鲜艳?”
阿良使劲点着头,恍然大悟,“这叫樱桃红!”阿良跟我们解剖过很多具尸体,自诩半个法医,“樱桃红提示一氧化碳中毒,死者指甲紫绀,有缺氧表现,很符合一氧化碳中毒。”
李法医点点头,“良哥,作为半个法医你也算合格了,但樱桃红一般指的是尸斑,像这样肌肉颜色都变了的,肯定不正常。”人的肌肉是红色的,但一般是暗红或深红,只有在几种特殊情况下,才会是浅红色。
而其中并不包含新冠。
除了阿良提到的一氧化碳中毒之外,还有几种都是——人为投毒导致的中毒。
他们问我,根据调查,杨美娇在此前一段时间,经常服用安眠药,会不会是安眠药吃多了?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我以前解剖过一些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从未见过如此明显的缺氧征象。解剖发现,杨美娇肺脏水肿、淤血,心脏有许多出血点,胃粘膜出血,胃内容为浅褐色液体,大约100毫升。
同时,我在杨美娇的胃里,发现了不明物体,掏出来后,我们几个人都注视着它。
那是4粒黑色药丸。
病死的,和被人下毒杀死的,这可是两码事。我开始害怕,这原本是一具差点和因病而死的人们一起拉走的尸体。差一点,我们就错过了杨美娇。
她极有可能死于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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