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418 篇文章
题图:来自纽约时报中文网。一个女人要穿越多少黑暗,才能接受自己身体应有的样子?
作者:林世钰,资深媒体人,旅美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本文来自:一苇杭之渡彼岸(ID:linshiyu2005)。
当 15 岁的美国高中女生奥基夫看到学校年刊里自己的照片时,难以置信地大笑起来:为了把她胸部上方遮住,校方在照片上添了一个黑色长方条。 
她把年刊翻了一遍,发现至少 80 名女生的照片也被进行了类似的编辑,许多是为了遮盖胸部而做的粗糙处理。而男生没有一张照片被编辑,即便游泳队男生穿着紧身的 Speedo 泳裤。奥基夫说,这样做让女孩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使她们更加脆弱。 
许多学生和家长都要求校方道歉。学区总监说,“在做出编辑一些学生照片的决定前,未对要采取的步骤进行足够的审查。” 
▲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中文网。奥基夫的原始照片(左)和被PS后的照片(右)。
这是近期发生在美国佛罗里达州一所高中的事情。 
这事让我惊诧不已。据我观察,美国高中女生平时穿衣普遍热辣,特别是夏天,露脐装和性感热裤是她们的必备单品。美国学校一般对学生着装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想穿啥就穿啥。而这个学校居然 PS 女生照片的胸部,颇有点道德家的味道,这在美国比较罕见。 
女生露出隐隐的乳沟被 PS,而男生穿着紧身泳裤“山包”隆起却无碍,这个双重标准揭示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社会对女性身体存在偏见,由此引发女性对自己的身体特别在意,有时甚至产生耻感。 
之所以女性对自己的外貌和身体很敏感,是因为整个社会对女性的评价是先从外貌和身体开始的,其次才是智商、才华、性情及其它。 
印象很深的是,小学时去外婆家做客,邻家的舅舅阿姨们每次都夸我长得清秀,而夸弟弟聪明。我小时候学习比弟弟好很多,于是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夸我聪明呢,而只是夸我好看?后来才知道,就因为我是女生。在多数人眼中,女生的好看比聪明重要得多,它甚至是你最大的社会价值所在。 
上了初中,那些皮肤白皙、双腿细长的城里女生容易获得男生的青睐。记得我班上的文娱委员是从县城实验小学毕业的,人长得白皙甜美,歌喉婉转,于是成了很多男生心中的女神。后来,男生开始评班级和年级的十大美女,上榜的多是那些漂亮的城里女生。虽然我以特立独行的个性(而非外貌)勉强忝列其中,但是依然为自己的外貌和身体感到自卑。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经常跟随爸妈下地干活,所以小腿壮实,皮肤黝黑。站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城里女生当中,感觉一只鸭子混进了天鹅群,心生不安。 
整个青春期,我几乎不穿裙子,天天把自己藏在一身宽大的衣服中,来去如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自如。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与外貌和身体有关的耻感。 
上了初中以后,女生陆续都来例假了。当时没有卫生巾,只有月经带,窄窄的一条带子,里面塞着粗糙、廉价的卫生纸。走路多了,大腿内侧被硌得发疼,非常难受。尴尬的是,那年头的卫生纸质量很差,若不及时更换,不一会就侧漏了。每次一来例假,我最害怕老师提问或者让我上去做黑板上的题,因为久坐后站起,下面溃堤似的。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让我感到羞耻、害怕和无助。 
最尴尬的是晒衣裳。当时我在县城一中寄宿,生活条件很差。楼里不能晒衣服,只能在一楼的小树林拉根晾衣绳。一楼住的是男生,窗户望出来便是林间飘拂的女生的衣裳。每个女生都心照不宣地把月经带藏在裤子下面,然后用夹子固定在绳子上,坚决不让其显山露水。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对自己这个莫名其妙流血的身体充满了耻感。甚至,我们自己都觉得月经带是不洁的,不能见人。 
有一次刮起了大风,把衣服都刮到地上了,于是,若干条粗陋的月经带难堪地掉在地上。女生们赶紧下楼捡拾,男生们都站到窗前,有的吹口哨,有的故意发出怪叫。每个女生都涨红着脸,一副羞愧的表情,仿佛自己做了错事。 
受了那次惊吓之后,我和室友再也不敢把月经带晒在小树林里了,而是在床头拉了一根短绳,做贼似的。 
每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总会含蓄和体贴地说,有特殊情况的女生可以请假。于是,在男生吃吃的笑声和异样的目光中,“有特殊情况”的女生尴尬地出列,坐在一旁看同学们跑步、跳绳、跳马。我那时脸皮薄,不想被男生的眼光扎到,每次来例假了还假装没事人一般,照样和同学一起运动。 
有一次,上课的的内容是跳马,我实在不方便,只好默默地退到一旁。一个淘气的男生看了我一眼,然后学老师的口气,说:“有特殊情况的女生可以请假”,其他男生大笑不已。 我又羞又气,还有作为一个女生的委屈,眼泪簌簌流下来。那时我老在想:为什么女生的身体这么麻烦?为什么男生活得那么洒脱?太不公平了! 
▲ 图片来自网络。每个女孩的成长,都曾有过这样孤单的背影。
很多年后读了《圣经》旧约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各自的担当和不易。亚当和夏娃因为偷吃禁果被神从伊甸园逐出后,神为了惩罚他们,增加了夏娃“怀胎的苦楚”,而亚当“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归了土”。男人和女人背负着自己性别的特征,跋涉在尘世里,各有各的艰辛。 
可以说,我的整个青春期,并不纤细的小腿,并不白皙的皮肤,时常侧漏的例假一直折磨着我。它们像三双不怀好意的大眼睛,天天盯着我,仿佛在说:瞧你,一个身体有各种麻烦的女生,而且长得不好看。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身为女性这个现实懊恼无比,对自己的身体极不满意。接下来,我瞥见了女性身体潜伏着更大的危险 — 随时可能要承担性活动的后果:怀孕。 
大约是初二那年,一个平时关系要好的室友和我一起去月光下的操场散步。突然,她抱住我哭了。我一脸茫然。

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怎么可能!怀孕是那么重大、可怕的事情!我惊得跳起来,拼命摇她的肩膀。 
她哭着告诉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大六岁,已经工作了。有一天,她去他房间玩,结果……她说自己刚查出怀孕,如果爸妈知道了肯定要打死她,问我咋办。我比她小一岁,吓得比她还厉害,啥主意也没有,只是喃喃地说:太可怕了! 
回到宿舍后,我觉得她的身体和平时不一样了,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第一次知道,一个 14 岁的、清新如蓓蕾的身体,也可能成为一个成熟男人觊觎的猎物,一个来自冥冥之中的孩子的容器。这是一个刚刚发现的人生秘密,大到我无法呼吸,无法接受。 
那个周末,男友陪她去县城街边的小诊所做了人工流产。回到宿舍时,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模样又一次吓倒了我。等宿舍没人时,她哭着告诉我:痛死了,再也不犯傻了! 
初中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说她后来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生活平静幸福。那个巨大的秘密,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中。 
那是我青春时代惊涛骇浪的一幕,如今想起依然胆战心惊。当时的我,凭着生理卫生课的有限知识,仍不太明白她和男友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大抵知道她的意外怀孕是指向性的,是性活动不知所措的果实。这让我在很多年里,对性充满了恐惧,而且对身体可能要迎接的未知感到害怕。 
在自己当母亲之前,每次在街上看到怀孕的女人,我都会想到那个初中女生。我觉得怀孕的女人身体很奇怪,好像不属于她自己,只是一个包着肉馅的饺子,一只准备哺乳的奶牛,一只随时可能爆破的气球,一条鼓足了帆准备下海的船。她们丧失了社会性,变得动物性十足。原本优美的身体开始变得笨重,迟钝,一点都不好看。我隐隐替她们感到悲哀、难堪,还有一点点羞耻。 
等到自己 29 岁怀孕,才明白一颗生命的种子在自己体内发芽时的石破天惊、悲欣交集,以及一个注重灵魂甚于身体的女人面对自己变形的身体时,是如何惆怅和难堪。 
2004 年 12 月,当时大腹便便的我,被首都女记者协会评为“优秀记者”并邀请上台发言。我想到自己的形象动物性太强,社会性很弱,婉拒了。但是最后拗不过组织者的一再邀请,还是去了。当我像大熊猫一样摇晃着变形的身体上台时,感到自己滑稽如动物园里的猴子,就差被丢香蕉了。我只好自我解嘲:抱歉,我今天没有经过大家的同意,自带亲友团上台。下面笑成一片,掌声雷鸣。 
我讲完后,一个新华社年轻女记者分享了她做调查报道的经历,我凝神看着她年轻光洁的脸庞,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再看自己凸显的肚子,眼眶湿热,内心的惆怅像黄昏的炊烟一样升腾起来。我知道,从明年 4 月开始,随着这个小东西的出生,自己的人生将不一样了,再也不可能背起行囊说走就走了。 
临产时,因为我一直有妊娠糖尿病,加上后期胎儿脐带绕颈,羊水偏少,医生建议我提前十几天住院。 
那是作为一个女人最难堪的时光。每天医生都过来,帘子也不拉,当着屋里七八个孕妇的面,给我们做产检,一点隐私都没有。轮到我时,我闭着眼,在心里默念:我此刻不是人,不过是一个容器。 
有时候,医生还带着医学院的实习生过来观摩,完全把产妇当成一个没有尊严、没有感觉的人体标本。第一次,我忍了,第二次,他们又说笑着朝我走过来。我忘了自己身体的笨拙,“噌”地一下坐起来,拒绝实习生的旁观。医生不高兴地说:我这是给学生上课呢。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我气坏了:这是我的身体,我要自己做主,我没有义务配合你们上课!他讪讪地让实习生退出去。 
很多年后,我在美国做妇科体检,发现和国内完全不同。护士会让病人换上一件长袍,这样医生检查时也不至于暴露所有的部位,让病人感到舒服许多。我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被人尊重的感觉。 
作为一个女性,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无法不对自己的性别和身体反应敏感,因为初潮的流血、乳房的发育、怀孕的痛苦、分娩的阵痛,都在人生的每个阶段提醒着女性:你的身体与男人不同。即便到了人生后半场,女性依然有着对更年期的烦忧。 
长期以来,女性更年期的标志 — 绝经被当作是女性魅力消亡的前奏,一直被妖魔化。似乎女性一到更年期,就要被这个世界扫进角落,要给年轻女性让位了。这是因为,一直以来,女性的价值是以她的外表和生殖能力来衡量的。一旦生殖力下降,容颜衰老,那么她的魅力和价值就不复存在了。 
▲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中文网。被妖魔化的更年期,让女性感到烦忧。
令人不解的是,男人进入 50 岁后,很多人也有性功能障碍,但是这个问题好像被忽略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女性“更年期”这个巨大的存在。这种妖魔化更年期的现象让女性提前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忧虑,有的女人坐在四十岁的关口遥望五十岁时,就已经满心忧愁了。 
实际上,更年期是女性新生活的开始。纽约时报最近一篇文章认为,“绝经不是判死刑。我们必须杜绝那种认为女性的价值与她的雌性激素水平和年龄紧密相关的厌女观念,而是把绝经看作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把最后一次月经看作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里程碑而已。” 
在我看来,更年期意味着性欲的退潮,生殖任务的完成,从此女人不再是生育工具和袋鼠妈妈了,而是专属她自己。也就是说,到了这个阶段,女性完全可以用上半身思考问题了,基本不用再考虑下半身的事了。从身体转向灵魂,简单又纯粹,甚好。 
我看到周边很多女性,50 岁以后活得更加精彩。她们性格柔和,生活从容,专注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年轻时更有魅力。我一个朋友的妈妈,退休后学国画,旅行,跑步,前几年还在国内跑马拉松,活得自由舒展。 
作为一个女性,从小到大,不但要在身体上经历比男人更多的痛苦和烦忧,而且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咸猪手,可谓步步惊心。 
一个朋友说,养女儿就像种棵大白菜,天天都得盯着,就怕被猪拱了。在一个长着宏大叙事面孔的著名主持人都可能秒变色狼的今天,一棵“大白菜”要穿越多少咸猪手,才能依然干净地立于田间? 
更深层的忧虑是,这个由男人主导的世界对女性不怀好意,把女性的身体严重物化,导致女性审美的自我迷失。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权贵喜欢少女,就有爱泼斯坦这样的变态狂搞出一个性爱岛。女性必须时刻保持独立、清醒和警惕,才能对这样的物化说不。 
女性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二分之一,根本不必迎合男人的审美标准,应当在男人的凝视下,重新定义美的标准。我认为,不管高矮、胖瘦、黑白,每个女性有自己的特质,都是神宝贵的孩子,故当自珍;此外,身体会衰朽,容颜会老去,但灵魂可以日新。与其注目于外在的身体,不如浇灌内在的灵魂。 
三十岁以后,我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终于敢穿着短裙昂然穿过人群。我觉得自己健康清新,像一片清晨的薄荷叶子。小腿不细、皮肤不白又咋啦,我是不一样的烟花,这点就足够了! 
四十岁上,我可以坐在小镇街边的长椅上,端一杯咖啡,用不羡慕不嫉妒不恨的眼光看着比我年轻美丽的姑娘飘过。然后摸摸自己眼角不动声色的皱纹,露出慈祥的笑容。 
我不害怕老去,所以无需假装年轻。人生过半,我终于可以与自己度过的庸常的前半生以及并不完美的身体和解了。我接受自己在每个人生阶段的模样,青涩或成熟,蓬勃或颓败,坚强或软弱,都是我自己真实的人生,都蕴藏着神建造我的美意。 
畏手畏脚、郁郁寡欢的青春时代,那些折磨我多年的、对自己女性身体的羞耻、自卑、禁忌、恐惧,如今通通被时间带走了。我爱并不完美、但独一无二的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将带着别人无法知晓的生命密码,继续在人世间穿梭,轻盈如蝶,直至死亡最后把我带走。 
▲ 摄影:邹立志。愿你在沉重的人间轻盈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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