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Hotchkiss学生的学术造诣留下印象是数年前我教布朗夏校的时候,有一位10年级的女生在office hours和我讨论课堂内容的时候提到了知名文学理论家Edward Said的名著,《东方主义》(Orientalism),精准扼要地把书里的内容和我布置的阅读结合起来分析。
当时她一边在说我一边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这本书我是博士阶段才第一次读,怎么对面前这个学生而言,这本书似乎是高中阶段入学考试必考题似的?”
我惊讶的核心来源不仅仅是书本身,而是把这位学生放置于走国际教育路线的中国学生整体的阅读水平当中相比,也还是一个不合理的现象。
根据我的观察,我们的学生阅读水平大致分成三个梯队。
第一个梯队是几乎没有课外阅读习惯的
除了学校布置的必读书目,一年下来可能也没有完整读过一本英文的原版书籍。
第二梯队是养成了阅读习惯
长年累月提高了阅读速度和理解能力,但是绝大多数阅读来源于兴趣,阅读目的是从中获得放松和愉悦,因此小说类、虚构类居多。
第三梯队则是像上面那位Hotchkiss的同学一样,知识储备里已经有大量高阶的学术类书籍。
学术类书籍写作风格相对复杂,题材和内容晦涩难懂,对生僻词的词汇量要求很高,总体阅读速读和体验远差于小说阅读。
能够对学术类书籍产生热情并且如此流畅地引用,侧面反映这个学生已经具备了社科人文理论基础、大致知道人文社科理解研究人类的基本框架、并且能够静下心来,从阅读中追求除了情节带来的阅读快感之外、之上的东西。
再回头比较第一梯队和第三梯队,这似乎是两个不同的次元里的人似的。
本文作者
蔡一峰 Troy Cai
布朗大学 人类学博士
布朗大学 公共卫生硕士
布朗大学 人类学硕士
宾夕法尼亚大学 教育学硕士
中国人民大学 英语学士
多年留美经验,获得包括美国学术委员会、总统奖学金、美国国家科学基金委员会教授级别等奖项
*本文以第一人称呈现
这种差别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2023年5月16日,我应美国知名寄宿美高The Hotchkiss School的邀请,以学术嘉宾的身份去为全校师生开了一场讲座。
我经常在大学校园以及学术会议进行演讲,但是在高中开学术科研类讲座还是第一次。
这所Niche排名全美前5的寄宿美高名声在外,每年都有大量的藤校及同级别录取,加上我自己作为布朗夏校的讲师和升学顾问也接触过好些Hotchkiss的学生,这些学生无论在学术实力、思考深度、自驱力以及格局眼界都把很多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我心中一直很像搞清楚,Hotchkiss到底是如何培养出这种水平的学生的?
△蔡蔡博士在Hotchkiss的演讲现场
带着这个问题,我答应了邀约前往Hotchkiss访校,全程不作任何关于个人业务的推广宣传,没有任何商业元素插入,单纯以人类学博士的身份在Hotchkiss沉浸式体验了一天。
我在Hotchkiss的行程包括了在食堂和学生用早餐、在教师工作室准备演讲、在学校大会堂开讲座、讲座后小型座谈会、Q&A形式的午餐、参观图书馆、画室、音乐排练室等场所。
这篇文章不求在宏观层面进行教学风格、课程设置、师资配备等方面进行评判分析。这些信息school profile上都会写得一清二楚,而且Niche等类型的网站也已经提供比较全面的客观信息提供对比。
△蔡蔡博士访校拍摄的Hotchkiss
正如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开创者William Blake在他的经典诗歌《天真的预言》(Auguries of Innocence)里写的那般: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翻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
这篇文章我侧重微观角度,着重描写我在Hotchkiss这一天的深度访校中,以一个比较特殊的角色(invited academic speaker客座学术演讲嘉宾)在Hotchkiss度过了一天当中,观察注意到的一些深入到整个校园生态骨髓中的、给学生带来潜移默化影响的小细节。
真正能对学生产生深远影响的人事物,大多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主教学楼里用一整面墙来时刻提醒路过的人思考这种永恒的人文核心问题
优越的基础设施、高学历的教师队伍、比肩本科水平以及专业多样性的选修课程等老生常谈的优点我就不提了,一天下来最让我由衷感叹的是这一点:
Hotchkiss教出来的学生问题太多了!
这里的“问题太多”不是说他们是“问题学生”,而是指我接触到的学生
  • 都有非常强的问出好问题的能力(问题也有质量高低);
  • 主动问问题的意愿非常强烈;哪怕是刚开始害羞,只需要老师稍微推一把,便可以持续输出高质量问题;
  • 问出来的问题是“螺旋上升式”的,也就是说,新的问题大部分搭建在前一个问题的回答之上,层层递进。
提出优质问题才是消化知识的体现
由于文化、社会、教育结构等原因,不少读者可能会认为,不懂才问问题,问题很多说明不够聪明没法马上消化知识点,而聪明的学生一教就懂,自然不需要问。
我个人的观点恰好相反,问得出好问题才能说明学生已经消化或者部分消化了某一个知识点。相反,不问问题、没有问题问、考试作业能够得出正确答案是什么,都不能证明学生真正掌握理解消化了知识。
打个比方,事实性(factual knowledge)的知识点有时候死记硬背下来便可;再例如,稍微简单一点的数学题目,套用公式也能很快得出答案。答案虽然是对的,但底层逻辑其实没懂。
例如说,很多在不同国家有转学经验的同学和家长都能体会到,不同国家选择的数学教材,运算方法解题思路有着天壤之别。
我在费城教K-12的时候就有很明显的感觉,当时我任教的学校采用的是新加坡的一套数学教程,在教加减法的时候进度非常慢,而且过程很复杂,明明几秒钟一步到位可以计算出来的问题,课本上教的却是一套涉及了好几个步骤、有时候还要绕一圈,才得出答案。
针对一个知识点提出问题其实才是真正理解了知识点的体现——
要针对一个知识点问问题,首先第一个要想的就是这个知识点是什么?关于什么?说了什么?
这一层问题解决后,进入到第二个认知阶段:把这个知识点和我大脑里已经存在的知识点放在一起会怎么样?这样会调动到已经习得并内化(internalized)的知识,并把新旧知识建立逻辑联系。
第三点则是得出关于第二点的答案:新的知识点和我已知的知识产生了矛盾吗?矛盾在哪里?又或者,新的知识点和已有知识储备中某一点是否关于同一问题得到了不同结论,但两个论证的过程都是看似正确的?
形象一点来说,针对知识点提出好问题,就是让新接触的知识和自己已有的知识进行对话,并根据对话来决定下一步我该怎么处理新接触的知识(反对、接受、修改、忽略等等,都有可能)。
上面这些步骤很重要吗?是的,这就是本科以及研究生阶段的学术论文的核心逻辑。
和语言能力测试的作文不一样,学术论文不可能不引用文献、和前人的研究成果对话,而由于很多理论随着历史社会等条件的改变不能放诸四海皆准,因此在“和前人对话”的时候我们务必要相应做出修改,并且指出修改的理由和依据。要做到这些,就要经过上面这些步骤来得出结论。
我感触最深的是我旁听的一门开给12年级同学的以巴勒斯坦以色列冲突为主题的课程,授课老师是一位宗教研究的博士。
从我所听到的内容来看,这门课主要还是以神权政权二元观来进行探讨。课堂上老师几乎全程问开放性问题来引导学生自己把阅读材料应用到巴以冲突当中。
听到这个年龄段的同学这么熟练地讨论secularism(世俗主义), sovereign state(主权国家), legitimacy(正统)等话题本来就已经很让人佩服。但更令我折服的在后头。
我当天上午的学术讲座是以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福柯对normativity(规范性)的批判为核心的,也就是指出为什么“正常”、“常规”此类概念有非常强的迷惑性,把他们剖析开能够看懂背后社会秩序搭建的逻辑、权力的分配、冲突的来由等等。
由于时间非常有限,我的演讲浅尝辄止,几乎都停留在理论层面。但是在这堂课上,学生居然开始把normativity的批判理论作为一个新的框架来对巴以冲突进行解读、分析,并且老师、同学还有我开始讨论这个“批判常规”框架和神权政权二元框架有什么共同之处?什么前提下哪个框架更有价值等等一系列问题。
这些问题为什么有深度、是好问题?因为这些同学已经脱离了我讲座的具体内容,把提炼出来的理论框架套用到他们正在上的课程的具体话题当中,并批判讨论这个框架到底适不适用。
△蔡蔡博士访校拍摄的Hotchkiss
对新读的书、新接触的知识提出问题、不断用自己逐渐扩大的知识储备和新知识对话,日积月累,就会形成一个更为核心的学术核心——体系。越往高阶走,体系是否成熟准确就越重要。
最极端的例子是博士学位,本质是要求学生找到现存知识体系中存在的缺口,然后进行填补。体系出现问题(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们自以为创新的项目,30年前有人在维也纳就研究过了),很有可能导致你整个研究项目都是作废的。
而放到本科申请中,尽可能在高中阶段构建一个基本的知识体系也还是大有裨益的。最典型的例子,很多同学的why major以及why school文书都流于表面,阐述不出为什么要到X学校去学习Y专业。
例如说,政治学,political science。相当一部分同学对于这个学科的理解停留在字面意义,“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颇有一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感觉。
但构建起知识体系的同学,则会知道政治学底下主要有哪几个分支,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属于哪个分支,而哪个大学的政治系最强的就是这个分支并且有对口的教授专家。这样的申请理由才是充分的。
△一所学校的图书馆馆藏是否丰富、空间是否充足一定程度上可以从中窥探培养出来的学生求知欲望有多强。

随时观察现实寻找问题
另外一个值得提出的点是,很多同学提的问题都会结合自身的经验以及观察,从个体出发生发到群体。
有一个香港的男生,上完课后,一边跟着我们走一边问问题,问的是关于resistance training and masculinity男子气概以及race/ethnicity种族的问题。
这是对于我这个客座嘉宾的观察(我常年健身的习惯,演讲当天考虑到场合比较轻松,穿了Polo衫,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健身痕迹)、自身的亲身经历(从香港去寄宿美高就读后对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和碰撞)、青春期的身份构建(如何在一个白人男性主导的社会环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虽然这些问题的出发点、或者说最初他会对这些领域产生兴趣的第一个瞬间,都是很接地气、很生活化的一些小细节,但是对这些生活化的场景不断问问题,并且结合套用到新接触的知识理论框架上,这位男生最终问出来的问题落脚点格局就很高了。
△蔡蔡博士访校拍摄的Hotchkiss
如若他把这些问题最终发展成为个人学术项目的方向,由于是从自身经历出发,读者会更容易相信他真正对这些领域有热情、有投入,而他自己也更容易找到项目的方向和具体的问题,不会出现很多同学确定了参加科研之后一头雾水,不知道要研究什么的情况。
为什么部分国内的学生的个人项目和总体形象履历给人“很假”的感觉?明明是花了大量时间精力投入做出来的项目,为什么就是打动不了招生官?最普遍的原因是太宏大太空,和你个人经历八竿子打不着,让人一头雾水。
要么就是“小资情调”太重,确定项目或者方向之后没有深入问一下“为什么要做这个课题?这个课题对社会有什么意义?”,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来决定,哪怕项目完成了,也无法打动招生官。
而放到更高阶的博士阶段,一个没有办法给出强有力的“为什么要做这个课题+课题对社会有什么意义”的项目是根本没办法拿到科研经费的,后果更严重。
△蔡蔡博士访校拍摄的Hotchkiss
艺术领域同样需要问问题
What is the message behind it? 
每次遇到有艺术特长的学生,我欣赏完作品后第一个问题永远是这个,这也是同学们需要问自己的: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音符、色彩、传达出什么讯息?
我有一次上了一门MasterClass的课,课是由普林斯顿的创意写作教授、美国当代最顶尖的女作家Joyce Carol Oates教的,她说了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
Art is the highest form of the human spirit” (艺术是人类灵魂的最高表达)。
换句话说,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核心是因为它把本来难以捉摸、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转化成了一个他人、社会可以欣赏、解读、批判的形式。没有“message”的艺术,甚至称不上是艺术。
△主教学楼艺术区的墙上挂着的学生作品
艺术区里面我看到很多张自画像,这让我想起来了曾经合作过的一位Hotchkiss的女生她展示给我看的一张她既是慌张、又是兴奋、还带有惊讶的复杂申请的自画像,背景有很多各色各样的物件潮水般向画中人涌过去。
这幅画传达出来的是她作为中国籍亚裔在美国多重少数群体身份下经历的认同重塑以及矛盾情绪。
能否回答出来“我的作品表达的是什么?”是拉出差距的关键。
这个问题答不出来的同学,一般也无法给出有深度、有思考的对个人学术、就业、未来的想法。用留学的框架来说,这些学生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对什么专业或者方向有热情。
这个问题不清晰,活动不可能有针对性、连带着个人形象模糊松散,如果不改善,最终的结果就是申请录取不好。
有一次和一位目前上海某头部国际学校的音乐老师聊天的时候他在吐槽,中国学生技巧都很完美,但是都没有灵魂、而且每一届每一次比赛,连曲目都是一样的。
Where is your emotion? How does it echo your own life experiences? What does this piece make you feel? What do you want to make the audience feel? ”
他们想听到/看到你的演奏,而你只呈现出了“背诵”。
英文里面演奏出了performance以外,还可以说rendition, render的名词。Render是to cause to be or become的意思,也就是说,演奏本来就带着创造以及新形态的含义。
他们希望看到你在基本功不出错的前提下把专属于你的版本演绎出来,这和读到一本新的书、接触到新的理论框架道理是一样的——放到自己的脑子里过一遍,变成自己的储备/版本,而不是仅仅注重在展示“肌肉记忆”上。
老师言传身教的重要性
问问题的能力不是天生的。问问题就是寻找、获得、分析、使用分析的结果,这每一步都是需要、也可以锻炼出来的。
进入本科阶段以及更高阶的学位之后,很多时候教授都会让学生自己寻找现实题材,然后应用课堂所学的某一个或多个知识点,进行分析以及观点输出。
很多人在确定研究问题这一块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问问题。这也一定程度导致了不少同学出现期末论文布置下去之后,跑去恳求教授直接告诉他们要写什么题材、写什么观点这种令人咋舌的行径。
  • 一方面,我之前也撰文提到过,这是错误的培养方式导致的、习惯一切项目按时按点送到面前的环境导致的。
  • 另一方面,很多学生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问问题。
那么, Hotchkiss的这群孩子问问题的能力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蔡蔡博士访校拍摄的Hotchkiss
在午餐时间,我直观地观察到Hotchkiss校园文化鼓励学生去多问问题、特别是有深度、有个人思考、结合自身经历和兴趣点所在的问题。
午餐的时候陪同我的有两位老师和四位学生。由于这两位老师都是相关人文社科领域的专家,一般情况下,学生可能会不敢直接发言,现场最终由老师和演讲者主导对谈——这也是最常发生的情况。
可是在当天,这两位老师完全没有这种以“专家对谈”的风格行事。其中一位老师一边听我说话,一边思考,我说完一段,他会抓住其中一个细节点,然后把发问的机会抛给其中一位学生。
因为他是根据细节点和学生个人兴趣爱好经历匹配度抛出去的,学生会更能问出自己感兴趣、也更有意思的问题。
他这么几轮引导之后,四位学生已经不需要老师来点名,自己不断从贴近自身的角度出发问更深入的一些问题。
而另外一位老师则体现出了另一种为人师者最重要也最难做到的品质之一:不盲目追求自身权威感、甚至自己打破权威感。
在接近午餐尾声的时候,同学们问题问得差不多了,这第二位老师向我请教了几个社会运动、个人使命、历史进程的问题。这些带有强烈价值观倾向、而她自己本身就是历史学的专家,在Hotchkiss教的也是这几个领域的课程,完全可以从专业角度把我碾压。
可事实相反:这位Hotchkiss备受尊敬的资深老师向我发问过程中一直带着诚恳求教的谦恭,自始自终没有打断过我的发言,甚至在我们观点相悖之时承认自己观点存在的问题——在我眼里,一个老师敢在学生面前展露自己并非全知全能、也有很多问题想不通、需要请教别人,是一个教育者最崇高的品质之一。
反观不少我自己接触过的中学老师,由于常年在一个以追求标准答案为核心的体系下进行教学工作,慢慢地成为了权威的化身,仿佛手中握有绝对真理,不止自身水平没有进步,也阻碍了学生的长远发展。
「 写在后面的话 」
当多问问题成为一种文化
学校安排了一位退休的校医开车送我去车站搭乘前往纽约的列车。我本以为大脑超速运转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谁知道这位校医的夫人是公共卫生的博士,多年来他也接触了很多public health方向的研究。
他读了我的个人介绍,看到我有公共卫生的硕士学位,送行途中一路询问我在传染病防治方面的研究和结果,和我讨论传染病防治在不同国家、文化、场所底下的不同逻辑和方式。
目送这位校医开车离开,心中感慨颇多。
连一位退了休的老校医、纯粹义务充当司机帮学校开车载一个陌生演讲人的途中,都能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对方的学术背景,问出有针对性的、有深度的问题,可见Hotchkiss校园里鼓励思考的元素,已经深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文化。
也只有形成文化,才足以持续稳定地把这种习惯和理念灌输到每个个体成员当中,学生也好,教职工也罢,都在不断互相影响,并且一届一届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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