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影迷来说,吕克·贝松(虽然他也在一些场合被称为“大师”)经常被视为好莱坞电影的欧洲回应。他的电影有着更为娱乐化、工业化的特征,更接近“大众电影”,因此他也经常被列入某些“鄙视链”。但总的来说,“鄙视链”大可不必。吕克·贝松的电影虽然看似通俗易懂,却并不“流水线”,我们不必以《这个杀手不太冷》为例,也能判断他善于在商业逻辑和个人思想表达之间做出平衡。在传统的电影评论中,他总是显得有一种含混性,已有的很多批评标准不足以对他做出界定。
DOGMAN,意味着自己救赎
今年吕克·贝松的新片《狗神》(DOGMAN)被认为是近年来导演最好的一部作品(前一部《安娜》的确乏善可陈)。这个片名的译法值得商榷,因为这个片名与影片的主旨有着直接关系。当然这很难翻译——不是man和“神”是否对等的问题,本来也不能翻成“人”或“男人”——“狗男人”就完全失败了。
问题在于这不是一部关于爱狗人士的电影,绝对不能混同于忠犬八公的故事。Dog在这里是God的反写,Godman即“神人”——它指的是人和神的某种结合,指向关于救赎的思想。但是在这里通过一个倒置转换了这种意义,而且是用一个在很多人看来卑贱的生命进行倒置(不可否认在很多人眼中狗的生命是不值一提的)。这意味着不再寻求救赎或等待救赎的到来,而是自己救赎——并且是通过一种新的、看似匪夷所思的生命的生成,去实现这种救赎。
在这部影片中的生成至少有三个向度:生成-女性,生成-动物(犬类),生成-赛博格(机械化有机体)。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前两种生成。通过这种生成(一种依靠共存的变身),主人公获得了超能力(即创造性能力),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一点很重要:“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指的是我们无权去审判别人,只有更高的维度能这样做。这正是影片结尾所蕴含的重要信息。
从“治疗”开始的故事,治愈了谁
这个故事想必很多观众都知道了,但仍有必要再简单地交代一下(有剧透):主人公道格拉斯童年不幸,他的父亲和哥哥是“有毒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的“阳刚男孩”代表,为惩罚他天性中对动物(也可以说是弱者)的同情,将他关在狗笼子进行虐待。道格拉斯因此获得了与犬类沟通的能力并赢得它们的信任。
然而,命运对他并不友好。在警察来解救他时,他已经被反弹的子弹误伤脊椎,导致其必须与轮椅相伴。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得到了戏剧(特别是莎士比亚)的救赎,长大后他成为一群流浪狗的守护者,却因为残疾难以就业,从而阴差阳错成为变装歌手,并获得极大的成功。而他的“超能力”也让他在人性的灰暗地带游走,成为某种自行决定惩恶的“侠”,并因此在与黑社会的一场恶战后被警方抓捕。但他又在狗狗的协助下堂而皇之地越狱。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导演给这个故事加上了一种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的调性。
影片情节是这样开始的:雨夜,道格拉斯在恶战后(黑帮全部丧命)带着流浪狗被警察拦截,因为他的变装效果(生成-梦露),警方找来心理分析师对他进行“治疗”。这个开头就已经非常吕克·贝松了。精神分析的思路无论怎样精巧,都是把他们所谓的“精神分裂”看作病症、看作需要治疗的对象——即他们是“有病”的,需要被矫正的,并自认为有一套“科学”的方法去矫正。
但是,一旦这一套方法变成了“科学”,就容易走向一种固定意识形态的压迫。法国思想家德勒兹提出了“反俄狄浦斯”,用“精神分裂分析”代替“精神分析”。所谓的精神分裂经常带来更深度的觉醒:它意味着将生命视为一种流动和生成,它不是由一个所谓确定的标准(比如,“幸福”的标准模式)所主宰的。那些被否定、被轻贱、被霸凌的生命,必须重新获得肯定。假如将这部电影解读为“治愈童年创伤”一类的精神分析路径,其实刚好是和导演南辕北辙了。
这也是为什么影片中,警方委派的心理医生想按照惯例“分析”道格拉斯,结果反过来被道格拉斯“分析”了。因为道格拉斯在她的眼中读出了忧伤;不仅分析,还用自己的非主流人生故事治愈了这个单亲妈妈。导演可能还借此,以及主人公虚晃一枪的“恋母情结”幽了这几年的好莱坞“正确”电影一默:其实所谓的“大女主”电影往往名不符实。
生成-动物,意味着去人类中心化
生成-动物,在吕克·贝松电影中并不少见,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他的早期代表作《碧海蓝天》(TheBigBlue,1988)——一个关于人生成海豚的故事。主人公有生活原型:雅克是深度潜水界的传奇人物,他在多年中尝试不用氧气瓶深潜100米以下。吕克·贝松用视听语言为我们展现了人与海豚相同的节奏。在海豚的声音和大海的声音中,我们看到雅克被海洋深度解域化,最后与大海融为一体。在这里,生成-动物,并不是人变成了动物。用德勒兹的话说,生成是有别于血缘的一种秩序,它是一种联盟,是“共生”。正是共生使得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进入互动之中。
而这种互动显然体现着一种“他者的维度”,意味着一种“去中心化”。生成-动物意味着去人类中心化,意味着异质的链接,本质上是对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打破。从实践意义而言,是一种强权政治的“解域化”,是一种强势的不间断的“减弱”运动。它意味着生命不应该被钳制。
《狗神》中,道格拉斯通过生成-犬类,并不是要成为犬王,也不是要“动物至上”,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获得了犬类的情感、力量和爱的能力,使他成为一种全新的聚合体。在这种生成中也包括某种杀伐决断——犬类只听凭本能行事,所以主人公从未被巧言令色所迷惑。当然,这里混杂了一个重要问题:一个人是否有权力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存或毁灭?尽管影片中主人公给自己加上了一个正当防卫的前提。
生成-女人,一种独特的共生体验
生成-女人并不是成为女人,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我们所见,道格拉斯从未想成为女人,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而演员也正确地演出了这一点。变装歌手的身份给他的是一种共生的体验,不是说一种性别优于另一种性别。这个角色在这一点上非常独特。
在生成-女性中我们看到三个经典的历史女性形象:法国香颂女王艾迪特·皮雅芙、德国传奇影星玛琳·黛德丽,以及玛丽莲·梦露。我们看到这个显然是很粗壮的男人自如地生成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当然我们可以说,或许这几位都是导演的个人偏好,但这几位传奇女性有一个共同点,即华丽盛大表象下的孱弱。孱弱在这里不是否定词,不意味着怯懦,只意味着不去伤害,也不认同伤害。而且,她们都是在被损害中开出的花朵。道格拉斯与她们共生,也就获得了她们的一部分特质。
生成-女人在这里还意味着生成女性的声音,用女性的声音来发声。对于一般观众来说,电影的声音经常是被忽视的,或者仅理解为“音效”。但是对于优秀的导演来说,声音的创造力以及重要程度,绝不亚于画面。声音当然包括了各种拟音、自然音、音乐。但音乐在吕克·贝松手里不仅是“环境音乐”。影片的总体声音非常类似“悲惨世界”,传达着对这个世界依然极度泛滥的不公正的控诉(对触目惊心的不公正选择眼盲的人当然也不会喜欢这部影片,但更大的不公正是指责弱者“不努力”)。但是贝松不止于控诉。他的电影中总有一个音乐的出口(比如《第五元素》)。并且,对于贝松而言,一个表演音乐的舞台相当重要(他的好几部电影都有表演舞台,就连《杀手莱昂》中,小姑娘玛蒂尔达也在有限的空间里给莱昂留下了令人难忘的舞台表演: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
有一些音乐显然给了弱者逃逸的出口。在变装舞台上,初登台的道格拉斯惊奇地生成为皮雅芙,堪称绝妙。皮雅芙从街头流浪卖艺的“小麻雀”成为法国“国宝”。她的悲情苦难的一生,孱弱身体爆发的巨大能量都与道格拉斯奇妙“共存”。影片中他演唱的是皮雅芙的经典香颂《人群》(La foule)。这首歌唱出了对爱的渴望,唱出了爱别离的痛苦与折磨。
生成-玛琳·黛德丽显然更为复杂,因为在这上面还生成了法斯宾德。打扮成“蓝天使”的道格拉斯唱的是《莉莉·玛莲》,但这首歌不仅是法斯宾德著名的影片主题曲(也是一个黑暗年代抚慰人心的歌曲),不仅指向法斯宾德本人,也指向法斯宾德另一部电影《十三个月亮之年》的变装主人公——不同的是,《十三个月亮之年》中他真的为爱变成了(被抛弃被凌辱的)女人。
所以说,这些女性的歌声其实是多重维度的生成。它并不特指一个固定的性别,甚至也不特指人,也可能有鸟儿的歌唱,有虫儿的鸣叫……但女性声音能够更好地代表它们。它意味着创造:通过这种新的声音的体验,创造出一种新的共同体意识。
吕克·贝松其实已经65岁了,但他依然是很“新”的——这种“新”体现在很多意义上。至少对于笔者而言,重新观看他的电影,又带来了很多新的思索。而这些思索,是以前轻率地就忽略掉的。
文 | 黑择明
编辑 | 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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