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电影《我不是潘金莲》

我尤其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的幸灾乐祸,他们的重男轻女,他们的势利,他们的狡黠,以及常常暴露出的人性之恶,都让我深深厌恶。


我来自那里

 

/远岫


我一直记得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咱们这条街的人,恨人有,笑人穷,你过得不好笑话你,看不起你;你过得好嫉妒你,编排你。然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里,饱含着旷世的悲凉,我的心跟着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下坠。

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街,叫申街。街两边散布着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姓申的只有两家,北边一家,南边一家。其余都姓李。据说,申家前清的时候就是地主,彼时,整条街都是申家的产业,所以就叫成了申街。

李姓是村中大姓,申街中的李姓人家,有些是申家的长工,土改时分得的申家房子,有些是后来到此处分了宅基地新建了房屋。李姓分支很多,申街中的李姓,分了至少三四支,最大的一支便是我的家族,擅长内讧;最小的一支有“门病”(即狐臭),被一条街的人鄙夷。

那时的申街,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几块石头,方便自己家人或过往行人坐下休息。春夏秋冬,不管早中晚,只要到了饭点,申街的人都喜欢端了碗,挑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舒舒服服往上一坐,边吃饭边八卦。

那会儿农村没有电视机,报纸也基本见不着,家家户户门楣上挂着小喇叭,有事队长会在喇叭里通知。所以,石头堆就成了信息发布中心。村子里,尤其是申街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在这里传播开来。人们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两眼放光,乐此不疲。

记得我母亲曾从石头堆消失过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姐二十五岁,哥二十二岁,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而本家同龄的堂哥堂姐们,大都已经结婚生子。我妈整日长吁短叹,也不许我们去石头堆。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悲伤地说,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成家,让人说闲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孩子都有毛病。
 
媳妇
 
我家住在申街南边,隔壁就是一家姓申的。我的小学阶段,申家新娶的媳妇,是石头堆消息发布中心热点人物。

新媳妇浓眉大眼,说话嘎嘣脆,是个能干的女人,但与婆婆和小姑子处不来。申家唯一的儿子随爹在外省当工人,一年回来不了两次。新媳妇一个人显然不是两个人的对手,常常被婆婆和小姑子合伙收拾,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每次都引来众人围观。

大家七嘴八舌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劝和。这家婆媳对围观的“好心人”很冷漠,并不配合他们倾诉衷肠;后来,干脆院门紧闭,只管自个儿在院内打啊吵啊,由他们在外议论。

随着矛盾日益加深,媳妇郁郁寡欢,及至成疾,竟致流产,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那是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她家的铁皮院门外站满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德高望重的老人才被允许进去询问详情。我妈回来说,真可惜,小孩子那么大了,在尿盆里。从此我隔墙看到她家房顶、屋檐,甚至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玉米,都觉得阴森可怖。

后来,这家儿子回来,接走了媳妇。一年后的春节,两口子喜气洋洋抱着个大胖小子回来,媳妇扬眉吐气,硬气了很多。但婆媳姑嫂矛盾并未得到缓解,仍是终日争吵不断。这媳妇也是个有骨气的,把孩子往婆婆那儿一扔,自个儿跑到县城做服装生意去了。

过了几年,媳妇赚到了钱,在县城最热闹的商业街盘了店面,买了商品房,接走了孩子,极少再回申街。后来,媳妇又花钱托人把男人调回县城一家工厂,一家三口过上了舒舒服服的日子。申街的人,但凡去县城逛街,都要去媳妇店里转转,回来再坐到石头上八卦。他们会故意在申家婆婆面前,夸张地描述媳妇如今的阔气和霸气,一边观察申家婆婆尴尬阴郁的表情,一边煽风点火。

如今,公婆早已去世,媳妇和小姑子也已两鬓斑白,但他们的关系,始终未曾缓和。
 
玉兰
 
我家对门的玉兰姐,一度也占据过申街消息发布中心头条。

玉兰学习不行,初中毕业便辍学在家。农家养不起闲人,玉兰父母让她到大队的砖厂叉坯赚钱。砖厂每年都会招收好多山东、安徽过来的民工,我们管他们叫“外路人”。

情窦初开的玉兰,与安徽过来的一个大眼睛小伙子好上了。我老家地处平原,土地平整,不缺吃喝,经济条件尚可,多年来有不成文的乡规:不与“外路人”结亲。主要还是怕“门事”不好,远处不好打听。土生土长的玉兰当然知晓这事的利害关系,她不敢公开恋情,就趁家人不备与小伙子私奔了。

他们这一走,石头堆发布中心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玉兰父母抬不起头来,特别是玉兰的妈,平时编排别人的时候,她态度最积极,情绪最高昂,这回自己家出了这种丑闻,很打脸,人一下子苍老许多,好几天都没有在石头堆发布中心现身。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传闻小伙子老家那边非常穷,穷山恶水养刁民,那边的人在外面骗了媳妇回去,让媳妇当牛做马,动辄打骂,还不给吃饱,简直是当牲口一样对待。玉兰父母又气又急,恨死了这个女儿,又担心她在外受虐待。但这事太丢人,也不好大张旗鼓去找,据说玉兰哥哥私下按照包工头提供的地址去过两趟,没找到人。

很久以后,听说玉兰给家里写了信,算是续上了联系。再过几年,二十岁的玉兰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说话“侉”了些,人黑瘦了些,衣服土气了些,精神倒是还好。玉兰奶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在石头堆给迫切需要一手八卦资料的乡邻,描述了自己的“外路人”生活。玉兰的描述中,日子确实比娘家苦了些,好在男人待她还不错,她不觉得苦。

可是玉兰父母舍不得女儿再去受苦,召开家庭会议商量把玉兰留下。但玉兰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总不能让孩子没爹,于是一致决定,让女婿也过来落户。那么,一家人的住房和户口怎样解决?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想到了申街的老光棍,五十多岁的申二。申二是街北申家的弟弟,读过书,比较清高,年轻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自己又不愿意将就,没有娶到媳妇,成了老光棍。前些年申大曾打算把小儿子过继给他,但申二除了一套土坯房,并无什么资产,申大媳妇不同意,说这是给儿子找麻烦,事没谈成。

于是,玉兰父母托人去探申二的口风。条件是,把玉兰男人过继给他当儿子,玉兰一家落户他家,给他养老送终。申二审时度势,自己到了这把年纪,侄子们自顾不暇,侄女们劳燕分飞,大哥都指望不上,他更是没戏,稍一沉吟便同意了这个方案。

玉兰一家顺利办理了落户手续。玉兰两口子回乡后,接着在砖厂打工,攒了点辛苦钱,几年后,在娘家资助下,在申二的宅基地上起了两层楼房。申二住上了新房,申街的人都去参观,申二浑身上下拾掇得清清爽爽,里屋是崭新的木头床,一床新铺盖都是玉兰亲手缝制;一天三顿饭,更是有稀有稠,从不耽误。人们纷纷赞扬玉兰的孝顺,夸申二有福气。申二就满足地笑。

多年后,我在城里听说了申二去世的消息。一并听说的,还有申二是被玉兰饿死的传闻。我算了算,申二死时也有七十来岁了。传闻说,申二越老越爱唠叨,总想干涉玉兰的家事,玉兰就开始烦他,关系越闹越僵,玉兰就不愿意给申二好好做饭,申二常常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

这时候申大已经去世,玉兰会来事儿,跟申二的侄子们处的还不错,申二去哭诉,侄子们只管睁只眼闭只眼推脱。后来申二就生病了,又吃不好,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乡人都说是活活饿死的。申二的葬礼上,队长出面,让玉兰连放三晚上电影,算作惩罚。
 
如意
 
那个叫如意的女人,引发过申街最劲爆的话题。

从我记事起,如意就是个肥胖的女人,她屁股特别大,走起路来像鸭子。如意喜欢邪眉溜眼看别人家的笑话,她自己呢,又是别人的话题。她每次津津有味八卦别人的时候,我常常替她捏把汗,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自己背后被别人指点成了筛子。

关于如意的八卦是这样的:她二十来岁时,曾在乡里的卫生院当过护士。如意当姑娘时就丰满,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两个奶子晃啊晃的,比较诱惑人。卫生院有个四十多岁的副院长,用权力和成熟的魅力,引诱了丰满的如意姑娘。每每值夜班时,就是如意和男医生滚床单的日子。

男医生当然懂得如何避孕,但水蜜桃一样的如意,不知道怎么就怀上了。那年头这可是大事,计划生育风头正紧,男医生已有老婆孩子,怕人知道,怕出事,怕影响前途,便极力怂恿如意抓紧找人嫁了。

申街的一户李家,四个儿子,家里只有一座土坯房,父母都老实巴交,养活四张大嘴已是不易,盖新房想都不敢想。两个大儿子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是没房说什么媳妇。这时候,如意来了。如意嫁给了老大,与一大家子挤到了土坯房里。几个月后,如意生了个男孩,皆大欢喜。

这件事是申街公开的秘密。因为如意婆家太穷,实在没有引人嫉妒的地方,申街的人嘴下留情,没有当面戳破这层窗户纸。如意嫁过来后,凭借自身实力,很快融入申街的八卦群体,成为消息发布中心的主力,仿佛她天生就属于申街,天生适合申街文化。

作为大儿媳妇,用如意的说法,当初如果不是自己扶贫,婆家还不知道过成啥样呢。所以如意在婆家说一不二,发展到对公婆极为不敬,也无人敢怎样她。申街被如意编排过的人家不在少数,面对如意婆婆的委屈和眼泪,人们纷纷像嫉恶如仇的绿林好汉,把如意当护士那点破事翻出来反复咀嚼,到处传播,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度,如意成为申街乃至全村最臭名昭著的淫荡女人。但流言飘来散去,有着蓬勃旺盛生命力的如意刀枪不入,凭借过硬的心理素质始终笑看风云变幻,她每天照旧昂首挺胸,在申街走来走去,屁股也照旧扭啊扭,奶子也照旧晃啊晃,让人恨得牙痒。

后来,如意又生了个女儿。如意脑子灵活,点子多;如意的男人听话,能吃苦。儿女双全的如意日子越过越红火,起了新房买了挖机,成为申街的中上等人家。如意更有资本在申街说三道四,指点江山,惹得一街两行的人羡慕嫉妒恨,见了如意却又自带三分胆怯。
 
门病
 
有“门病”的李家,其实挺冤的。

这家五口人,父母以及两女一子,没有一个身上有狐臭。但村子是祖居之地,家家户户的前世今生,村民们都门儿清。老人们说,这家的爷爷辈儿,身上是有的。我从小就听说,未出五服都有遗传的可能。所以,这家的几个孩子,到婚嫁年龄后,几乎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着。

那些年,不管家里男孩女孩,有人来提亲,都必须给媒人列个“亲事单”,上面写清楚家里近亲的基本情况:住哪村,叫什么,多大年龄。双方按照这个单子提供的信息,各处打听“门事”。所以我们这地方的各个乡村,时不时会有陌生人前来,到街上人多的地方找人聊天。

一般这人一张口,大家就知道是干啥来了。这种事情,不给人家说实话,那是坏良心的事,所以乡亲们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满怀主持正义的自豪感和使命感,是绝不会替主家隐瞒的。

石头堆发布中心,自然是最佳打听场所。在这里,李家几个孩子的婚事全被搅黄了。转眼间,姑娘儿子都已错过最佳婚嫁年龄,个个心怀怨恨,砸锅摔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这家父母一急之下,托人在几十公里外给大女儿找了个婆家,男方是小儿麻痹,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借口交通不便不好打听,掩耳盗铃般成了亲。从此,大女儿与娘家极少往来。

二女儿经人牵线,在县城一家工厂找了个鳏夫。按老规矩,有“门病”,鳏夫也是嫌弃的,即便不再生孩子,也会影响到自己整个家族的“纯洁性”。好在这鳏夫不是本地人,他们家乡不讲究这个。鳏夫父母年纪大了,但是有退休工资,娶个农村媳妇相当于找了个保姆,很划算。

二女儿照顾公婆好多年,期间还生了两个孩子,靠公婆的退休金,日子过得也还滋润。后来公婆去世,工厂倒闭鳏夫下岗,家里境况就一日不如一日了。申街有人说在县城见到这家二女儿浓妆艳抹做那种生意。传闻遥远而神秘,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石头堆信息发布中心议论了好长时间,直到用尽世上最阴毒的语言。

回过头来说说我的家族。我爷爷去世早,奶奶是个恶婆婆,常常虐待我母亲。我曾亲眼目睹了大伯和三叔到我家频繁闹事、奶奶和大姑辱骂我母亲的种种场景......

与我母亲战斗的同时,我的叔伯姑姑们之间也并不和谐——总之我的家族纷争,更为惊心动魄精彩纷呈,更是申街八卦中心永恒的话题——直到申街被新农村规划切割得七零八落,我的家族逐渐凋零。

几年前,父亲生病回到老家,我须常常回去照顾他。有一次恰逢村中有集会,我打算绕着会场边缘进村,但仍然很多人。车蜗牛般艰难挪移。前面有个五十多岁的农夫横在路中间缓行,很明显是故意不让道。

我小心地按了按喇叭,摇下车窗陪着笑说:哥,给我稍微让一下吧。他抬头看了看我,一脸的不耐烦,同时声嘶力竭地吆喝: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想撞我吗?开个车了不起啊?!

他抬头的瞬间,我忽然认出了他,正是申街的故人,四目相对,他应该也认出了我——我说,哥,是我啊。他却迅速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使劲拍打着车头,嘴里不停地喊我要撞他。但却再也没有回头看我。我只好停车熄火,等他走远。

是的,我不想掩饰,我不喜欢我出生的这个地方。我尤其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的幸灾乐祸,他们的重男轻女,他们的势利,他们的狡黠,以及常常暴露出的人性之恶,都让我深深厌恶。

但是我这一生,注定与他们血脉相连,无法割裂。

~end~

作者简介:

远岫,70后,喜欢有故事的人生,愿以草木之心,常怀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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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相连,无法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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