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天救援队内部,队员们几乎不使用真名互相称呼,也不太打听对方的隐私。王宏春叫“23”是因为她在23岁那年梦想成为军人,刘建民的代号“追梦人”来自微信昵称。但每次一有任务,这些相互记不太住真实姓名的人,都能自动拧成一股绳。
作者 | 崔斯也 
编辑 | 聂一凡
题图 | 受访者供图
2023年7月28日至8月2日,京津冀地区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暴雨,这场降雨持续了81个小时,北京市平均降雨量276.5毫米,降雨量极值为744.8毫米,是北京有仪器记录的140年来最大的降雨量。北京西部的门头沟、房山等地区出现特大山洪和城市内涝灾害,成为了重灾区。
民间救援队成为这场暴雨救援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在救援行动中,北京房山蓝天救援队牺牲了41岁的王宏春和47岁的刘建民两名队员,在队里,他们更被大家熟知的代号是“23”和“追梦人”。
(图/BSR蓝天救援队官网)
房山蓝天救援队成立于2013年,目前有151名正式队员、500多名预备队员,以及1700多名志愿者。他们大多是房山本地人,在救援队队员之外,他们的身份千差万别,如社区工作者、教师、退伍军人、户外运动爱好者……今年59岁,已经加入救援队10年的鱼姐曾经是卖服装的,她说:“社会上有什么职业,我们这就有什么职业。”
“鱼姐”的称呼来源于她的微信名——“冰心鱼儿”。在蓝天救援队内部,队员们几乎不使用真名互相称呼,也不太打听对方的隐私。王宏春叫“23”是因为她在23岁那年梦想成为军人,刘建民的代号“追梦人”也来自微信昵称。但每次一有任务,这些相互记不太住真实姓名的人,都能自动拧成一股绳。
采访的这天,十几个队员正围坐在一起开会,商量第二天要出的任务计划,副队长陈文明念了几个坐标点。我悄悄问鱼姐这是什么任务,她说,有户外徒步者携带的小型无人机掉到山里,丢了,他们要去帮忙找回来。我惊讶于他们连这种“小事”也会帮忙做,然后鱼姐笑着说:“对啊,什么忙儿都帮,还帮村民找过牛、羊。只要群众打电话,有求必应。”
房山蓝天救援队诠释了何为“勿以善小而不为”。(图/unsplash)
队员们每参加一次任务或培训都可以获得积分,比如水上救援30分、城市走失寻找30分、山野救援20—50分……积分600分以上的,才能成为预备队员。
队员赵鹏拿出手机给我看今年截至11月29日的积分情况。赵鹏的积分是将近7000分,排在第11位,我打趣说:“你差一点就进前十了。”他指着前十名中的“追梦人”:“这个是去世的烈士。”
两名队员牺牲的那次救援中,赵鹏是和他们一起出任务的同伴。赵鹏也是救援队里的党支部书记,这一年他有200多天都在队部里。
以下为赵鹏的自述。
因暴雨而牺牲的队员
暴雨那次,最开始是7月30日晚上,我们接到了一个求救电话,一个妇女说她家进水了,特别害怕,电话里能听到婴儿在旁边哭。队长组织了16个人,我们奔西班各庄去了。救援的那户人家在白草洼村,要进那个村,必须经过西班各庄桥,那座桥当时被淹了,过不去。
中间我们接到区里的电话,让大家到琉璃河,帮忙转移、安置人员,一直忙到半夜才结束。当时队长心里还是惦记着打来电话的妇女和孩子,所以回来以后,我们休整了一下,凌晨4点多,又去了西班各庄。我们把车停在桥头那个位置,包括队长在内的10个人绕着山路进了白草洼村,转移出来20多个老百姓,包括那个带着孩子的妇女。
剩下我们6个人留在原地,一方面是看守车辆,另一方面是协助当时2个路政人员,劝返过往的车辆和行人。
暴雨是最危险的时候。(图/unsplash)
结果山洪下来得太突然了,我和另一个队员驾驶两艘冲锋舟。当时情况特别紧急,水位上来得特别快。我的船先翻了,所有人爬到第二艘船上,电线杆子、大树一排一排地奔我们过来,很快第二艘船也翻了。
水位应该有2米多深,我们6个人都在水里拽着船,漂了快1公里,接着又一个大浪,我们连人带船被砸沉了,等我再浮出水面后,旁边已经没人了。
我随着急流往前漂,看到岸边有两个队员正在往上爬。他俩被浪从急流区拍打到缓流区,拼命游上岸了。
我漂过第三座桥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队员——老孟。经过桥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因为水面跟桥面基本上是持平的,上面全是堆积物:汽车、彩钢房、冰箱、洗衣机、大链条子……过桥的时候,只要有一个铁棍把你挂在上面就完了,你就出不来了。
在洪水中,就算有救生圈,挂在桥上也会相当危险。(图/unsplash)
这可能是我们建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经历。只能说太恐怖了,水下来得特别快,水位瞬间就涨起来了,身边的大树一片一片地倒。桥边是一个学校,当时我们看见操场边七八间房,一大排,洪水冲过来,哗啦一声,瞬间就出了一大豁子,房子就被分开了,真是分分钟的事。
就这样,我在水里一共经过了5座桥,经历了2次大浪,这些都是直接面临生死的时刻,最后能上岸相当幸运。回去之后我才知道,我们6个人中,只有我看到的那3个队员,还有我,我们4个人上岸了,“追梦人”跟“23”一直没有消息。
到了8月2日,通过和其他队员沟通,我才知道“23”遇难了——先找到了她的遗体。到了8月5日,又发现了“追梦人”的遗体,找到的地方已经在70公里开外了。
干净、纯粹的地方
我今年45岁,是房山本地人。我是在2015年加入蓝天救援队的,那时我刚从呼和浩特当了两年兵退伍回来,转到这边的一个单位。有一天,我去一个大哥家找他,他说要去参加一场救援,让我跟他一起去。当时他就穿这么一身蓝衣服,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救援。
我们到了小清河,那是一起“水域救援”——打捞溺水者的尸体。那会儿我胆儿小,一听说有淹死的,很害怕,老往岸上跑。等到第二次参加的时候,我就有点经验了。遇难者家属在岸上哭得死去活来、声嘶力竭,我在那儿瞅着,那种感觉一下子就进了心。
我就感觉,这帮人能在遇难者家属面前无私地帮人家把遇难者的尸体打捞上来,而且一分钱不要,行,这地方不赖,最起码它干净、纯粹,真是为老百姓做实事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就加入了这个队伍,一直干到现在。
深圳滑坡救援。(图/BSR蓝天救援队官网)
“7·31”暴雨发生之前的那段时间,我长期住在队部,“追梦人”也在那儿住,我俩没事聊聊天、喝点小酒,关系挺好的。包括“23”,她在船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我说的,她说“哥,等这回回去,我一定跟你们拜把子”。我还跟她开玩笑说,“傻丫头,等咱们活着回去,什么都应你”。就没想到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唉。
那次回来以后,我在医院待了一周就又直接回队部了,一直到8月31日。我每天都在队部里,能干点什么活儿我就干点什么活儿,把自己累到每天一躺床上就睡着了,没工夫做梦才行。不然,说实话,这些东西,一做梦就会梦见。可能你都不信,虽然过去3个多月了,但现在偶尔做梦,我都还梦见自己在船上漂着。
回来之后我一直对家人封锁消息,到8月底的时候,我丈母娘在家里看电视,听到这事儿后跟我媳妇说了,我媳妇来问我,这才知道一点。后来好多朋友请我喝酒,在桌子上说这件事,那天我媳妇也在,我才把全过程给她一说,但那都是两个月以后了。
2017茂县山体坍塌救援。(图/BSR蓝天救援队官网)
这些危险能不让他们知道,还是尽量不说。家人肯定是担心的。我有两个孩子,老大今年21岁,小的今年10岁。但是很多时候,我回来给他们一讲,让他们也感动,慢慢地,他们就接受这个事了。2021年河南暴雨,还是我媳妇特别坚定地支持我去参加救援的。
9月1日开学的时候,北京一些学校邀请蓝天救援队去讲关于抗洪英雄的故事,后来也去党校讲过。说实话,我只参加了两三次,我觉得总讲那些没意思,出去瞎讲,好像体现出我意志力多么坚强似的。我们一些新队员,每次上台讲都会流泪。我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生离死别见多了,可能心也硬了。
“如果没加入这个队伍,
我这一生就是碌碌无为的一生”
今年2月土耳其大地震,我们也去了一趟,在卡赫拉曼马拉什国际救援营地。中国派遣的救援队里,蓝天救援队的人是最多的,有好几百人。我们房山队带了一台生存探测仪,遇到疑似点,就组织人和大型挖掘机来挖,很遗憾,活人一个没找到,最后挖出30具左右的尸体。
斯里兰卡洪灾救援,总统西里塞纳亲自到蓝天救援工作现场慰问。(图/BSR蓝天救援队官网)
小事就不说了,上山里、河里找人、找东西都有。其实这些事情经历多了,你就觉得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的确太渺小了,所以只能尽量保证自己有一个好心态,过好每一天,就完事儿了。
“7·31”暴雨以后,我再出任务倒是也不会害怕。但通过那次,我更加坚定的是,作为一个决策者,再看到有安全隐患的时候,我绝对要特别坚决地告诉他们:安全隐患在这儿,你要是不离开这儿,我都跟你干,我都跟你嚷,我必须让你离开。这个事情真的很重要。
上次我们去山里找人,中间休息的时候,有的人在崖底下待着,当时上边很可能会有滚石掉下来,我嚷了他们好几回。最起码现在我跟他们出去,只要看见危险,我就不可能让他们承受风险。
这个习惯“匿名”的队伍,有数不完的故事。(图/受访者供图)
我现在还是干劲十足,如果以后我年龄跟身体情况不行了,或者我在这个团队里起不到什么带头作用,也没什么能教给别人的了,我觉得我也就可以退了。
我从来没后悔加入这个队伍,而是很荣幸。如果不加入这个队伍,我这一生肯定特别碌碌无为,最后就这么走完了。但现在我感觉非常有意义,太有意义了,既帮助了别人,又快乐了自个儿。好多人都骂这是一帮傻子,但也正是因为这里一分钱不挣,所以它才纯粹,我们这些“傻子”“疯子”,才前赴后继地加入这个组织。
互相叫代号,一开始也是为了“做好事儿不留名”,那边几个老师傅——“侠哥”“杨哥”,谁知道他们叫什么?但我们这儿,你说谁身上没有故事?就像墙上这些锦旗,你随便指一面,都有人能给你讲。
敬请关注 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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