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我见到的是军政府统治下的仰光,18年后又一次见到军政府统治下的仰光,像一个轮回。年迈的昂山素季这回不是被软禁在仰光湖景房,而是进了首都内比都的监狱。”
今天发布的是作家赋格的随笔,写的是两个月前他的缅甸之行。
一次失败的

Myanmar :An
 Unfinished Journey
缅甸之旅
//  撰文 赋格
01
机场到市区路上,途经医大、理工大,过师大时下起一阵雨。气温30℃,体感比曼谷闷热。上次来仰光,雨季刚开始不久,这次是雨季快要结束,两个雨季之间隔了17个雨季。
在曼谷廊曼机场,差点上不去飞机,被拦下,说没签证不让去。掰扯半天,我反复说最近缅甸才开放中国护照落地签,对方不信,我只好拿出手机找官网相关条款,她和主管通话后要我出示回程机票、酒店订单、旅行保险,甚至还要看申请落地签需要交的护照照片。我心里翻白眼,语带讥讽问,那你是不是还要看五十美元现金——落地签证费?对方无奈道:“他们要求严,四种材料任何一样不符合要求都不行,我们会被罚的。”
谁是“他们”?应该指的是缅甸军方。我在舱门关闭前最后一刻上了飞机,其他四五个被拦住的乘客没能上来。这趟缅甸行纯属冲动消费,刷到曼谷飞仰光机票不到300元人民币,欣然下单,根本没想到还要买保险。幸好原本就有一份还在有效期内的旅行保险,慌忙从手机深处调出来,也幸好那位严格的女士没有注意到长达44页的保单第27页有几行小字:“对于被保险人在下列国家和地区发生的保险事故,我们不承担保险责任:阿富汗、布隆迪、中非共和国……缅甸。”
抵达仰光,刚下飞机,一个穿军装的人迎面叫住我:“你是那位要办落地签的中国人吗?跟我走。”大概航空公司放我上飞机后就跟这边通了气,传了照片,否则怎能在整个航班的旅客中一眼认出我?也好,有专人指引,落地签流程一气呵成,免费VIP服务。
过关后,我换了些钱买SIM卡,装进手机。店员见我屏幕上有几款社交软件App,提示说这些需要VPN,问我要不要,我说要,她就动作麻利地顺手给装上了。
忘了这话是谁说的,毛姆还是诺曼·刘易斯?大意是说,东南亚的日落永远都那么急,绚烂之极,然后的一下,突变黑夜。在旅馆天台,想起书上看到的这句话,也许是刘易斯不是毛姆。楼下是仰光河与瑞迪运河汇流处其貌不扬的集装箱码头,白天景观不怎么样,只有等落日给它施魔术。我坐在天台看天色从绚烂突变成乌黑,然后回房换衣服,在地图上找了一家走路只要四分钟的毛淡棉餐厅,准备吃晚饭。
//日落时的仰光和仰光河。
窗外的仰光,仿佛云南的某个地级市。但我知道,走到市中心就会见到英殖民时代老建筑,那就不像云南了。这家老牌“仰光旅馆”是我在网上能订到的最便宜的酒店,22美元一晚,目测像四星级,房价却和中国的快捷酒店一样。办入住时,新加坡英语口音的前台男孩子说我订的普通间住满了,给升级到豪华间。好是好,可我怀疑现在这种非常时期能有多少住客?问前台,酒店生意怎么样,他说,在慢慢恢复,七个月前重新开张的。
七个月前——2023年3月,就是说,政变后停业了整整两年。
接着,他让我勾选第二天的早餐。他解释说,酒店不提供自助式早餐,而是点单式,需要提前订,因为食材要预先准备。我随意勾了鱼汤米粉,他又说,对了,你的房间是双人间,其实可以多点一份早餐,我们这儿的早餐份量有点小。我就又勾了掸味米线,选好才意识到两种都是米粉,但不想改了。进房后,前台电话追问我早饭要什么饮料,刚才忘了问,也可以点双份的。我说,咖啡和橙汁。
// 
缅甸国民小吃:鱼汤米粉。
走到毛淡棉餐厅,却扑了空,已打烊。怒江(流入缅甸后叫萨尔温江)入海口的毛淡棉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怎奈它所在的孟邦目前是高危地区,英国发布的旅行警告地图上涂了红色,劝阻前往。那么,毛淡棉菜是什么样的?据说海鲜汤和咖喱很美味,此外孟族人喜欢吃咸鱼泡饭,它就是泰式宫廷冷泡饭的源头。孟人是东南亚的古老民族,缅、泰、柬文化里都掺了孟人的因子。毛淡棉的咸鱼泡饭据说在米饭里加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蜡,不可思议,蜡怎能当食材?只能说,万物皆可入馔,常人拒斥某个东西,哪知有人偏偏好这一口呢。泰式宫廷冷泡饭制作过程也用到蜡烛,以蜡油和茉莉香气熏陶米饭,或许比毛淡棉的泡饭精致柔和些。
//街边缅式咖喱摊。
吃不到毛淡棉菜,我随便在街角找了家大排档解决晚饭,点了一份炒米粉、一份炒什锦素菜,竟然非常好吃,镬气喜人,一共花了7500缅币,将近20元人民币。我怀疑这个大排档做的都是中餐或类似中餐,菜单缅、英、中文对照,有些菜色如“虾仁卤汤”、“菜花扁豆”、“上海虾”、“新加埠虾”、“双色鲮鱼尾”都不清楚具体是啥,可能是国内不曾有过或久已失传的老华侨菜。又发现“麻辣”一词多次出现在菜单上,英译“Mala”。缅甸人似乎喜欢用糊状、膏状的重庆火锅蘸料做这种缅式“麻辣”菜,通常做法是在食材表面涂麻辣膏,下油锅炸至金黄干脆,有麻辣鱼、麻辣土豆等。
02
有点罪恶感,一人吃了双份早餐。面前两碗粉,缅式鱼汤米粉被视为国民小吃,米粉轻微发酵过,上面放了两片豌豆脆饼,鱼汤呈淡红色,汤底以多种香料和鱼肉熬成,味道复杂,似曾相识,也许在某种泰国菜里遇到过类似的味道。另一碗掸味米线,滋味更熟悉,像版纳和泰国米线。其实“掸”这个民族本来就是英国人制造出来的,掸族的土地和西双版纳、泰国、老挝没有明确界线,主体民族都是泰人。
//四个女尼走在化缘的路上,前方是昂山市场。
前不久去过云南瑞丽,见到有个街区叫“勐龙沙”,让我想起王苹导演、王心刚主演的老电影《勐垅沙》。1949~1966年生产的“十七年电影”中,边疆民族题材是一个独特品类,往往与反特、惊险题材有重叠,这个门类的佼佼者是赵心水导演的《冰山上的来客》。反特惊险片里必不可少的一些元素《勐垅沙》里也有,比如艳丽嚣张的女特务。也许因为导演是女性,这部片只表现了女特务刀爱玲的艳丽嚣张,没有像男导演那样趁机剥削女角色,把女特务写成淫欲投射对象。(《羊城暗哨》里的八姑是这类女特务里最励志的一位,人到中年而能愉快享受没有负担的性,成为十七年电影的一抹亮色。)《勐垅沙》比起《冰山上的来客》、《神秘的旅伴》要差一些,但傣寨风光和一些细节还是可看的,比如表现解放初期傣族地区的民团武装,有的兵丁穿的还是英国殖民地军装。电影摄于1960年,对1950的记忆没有淡,这一细节大概有真实性。“傣族”这个称呼也还没有,电影里都说成“泰族”。1950年,斯大林式的民族识别工作还未启动,“傣”字的产生应该是后来的事,为了跟“泰”区别,其实是同一个字。
刀爱玲是个“美蒋特务”,动不动说要去找“汤姆逊先生”,听上去是英美人名字,那么这位不露面的汤姆逊先生人在何方呢?——想必就在瑞丽隔壁,掸邦境内木姐、腊戍那里。影片完全不提近在咫尺的缅甸,仿佛它不存在,就像有些地图App,国境线以外没有细节,荒漠似的一片空白。
我想,1950年勐垅沙的状态不就是《逃避统治的艺术》里写的“佐米亚”(Zomia,指东南亚山地)共有的无政府状态吗?“佐米亚”如今已被国家驯化、收编,只在缅甸这个“失败国家”顽强不死。政府军控制着缅族聚居区那一半国土,剩下的一半都是以山地为主的少数民族地区,政府军鞭长莫及,各种地方割据政权、五花八门的“民地武”(民族地方武装)蔚为大观,1950年中缅边境勐垅沙的自治兵团本质上也就是一种民地武。
回想我的缅甸游历,三次进入非缅甸政府军控制地区,一次是去金三角(2002),一次去缅北(2005),还有一次去克伦邦(2006)。金三角那次,从泰国清莱府的湄赛过湄公河去掸邦大其力一日游。缅北那次,从曼德勒出发北上眉谬、腊戍、木姐,原计划过境到瑞丽,谁知差点在木姐出事,被民地武关了一天后灰溜溜地逃回曼德勒。克伦邦那次,是从泰国北碧府的讪卡武里镇(Sangkhla Buri)出发翻越三塔关抵达缅甸克伦邦的帕亚松如镇(Payathonzu)。三次经历,都只是在“佐米亚”的边缘试探,浅尝辄止。
//英殖民时代高等法院对面的人行道被称为仰光的露天图书馆,一溜儿旧书报摊,巩俐在1997年的一本旧杂志封面上代表中国。
仰光,身为缅族地区的中心城市,却是离“佐米亚”最远的地方。然而仰光也有它的多元性。18年前我第一次来仰光时就注意到,这个城市怎么有那么多印度人长相的人?那时还没有听说过“罗兴亚”这个词,也不知道他们在缅甸的存在是英属印度殖民地内部人员流动的结果,一个历史遗产。那次在仰光,住在26街和27街之间的“白宫旅馆”,房价只要5美元,和“仰光旅馆”一样包早餐,是自助式的。旅馆顶层是一大间四面通透的餐室,一个面色忧愁的黑肤色中年罗兴亚女人每天在那里忙碌,香蕉、芒果、吐司、薯条、炒米粉、炒蔬菜、煎鸡蛋,还有咖啡和红茶,源源不断送到我桌上。我摆手跟她说吃不完那么多食物,她同情地苦笑道:“唉!中国人!中国人爱吃中国菜!中国人吃不惯缅甸的东西。”吃完早餐,我起身走出餐厅,又听到她自言自语:“中国人要去吃中国菜喽,中国人爱吃中国菜!”
// 老城区的画廊Lokanat Gallery,正在布展中。
那时候的仰光,似乎还沉陷在“8888”(指1988年8月8日事件)后的年代氛围里,市面并不太平。我来之前仰光刚发生过连环爆炸案,离开后没多久,军政府闪电神秘迁都,仰光成了废都。
我没有见过它的好时光。在我两次来仰光之间,大约有十年时间,缅甸经历过一个小阳春,昂山素季获释,当选为国家领导人,外资涌入,缅甸成为旅游热点。我认识的人里有不少都在那段时间里来过缅甸,他们见过它的好时光。当然,那十年里也有负面新闻从缅甸传出,比如罗兴亚人道灾难。所有这些我只是耳闻。18年前我见到的是军政府统治下的仰光,18年后又一次见到军政府统治下的仰光,像一个轮回。年迈的昂山素季这回不是被软禁在仰光湖景房,而是进了首都内比都的监狱。
03
宵禁对我没有影响。理论上,仰光和政府军控制下的大多数地方一样,每天午夜到凌晨4点实行宵禁,我总是不到十点返回旅馆,不再外出,宵禁的四小时里城市是什么样我一无所知。事实上,晚九点以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可想而知午夜时分的仰光唯有一片空寂。
一个旅行者告诉我,她从仰光到蒲甘坐的是夜车,我问她宵禁时车还能不能开,她说一到十二点大巴就在公路边停下,乘客待在车里睡觉,直到四点钟宵禁解除再继续往前开。
白天的仰光看上去像个正常运转的东南亚城市,各种交易在街头不知疲倦地上演。城中最著名地标Strand大饭店目前停业,看上去很落魄。这位老牌饭店中的名媛与新加坡Raffles饭店、槟城Eastern & Oriental饭店是同门姐妹,而香港的半岛、上海的礼查(已废,现为证券博物馆)、曼谷的东方(今文华东方)可算是上述三姐妹的近亲。从正面看,Strand成了一座冷宫,但走到侧面,却发现仰光人没有忘记她。侧街上,我遇到两组人在酒店外拍婚纱照或网红照,和全世界拍网红照的人没有两样,认真又可笑,但不同的是,仰光是一个有宵禁的城市。乱世中的人们还在用力生活,让我不再觉得可笑。
// 仰光最著名地标Strand大饭店目前停业。
仰光最壮观的英殖民建筑之一,有22根爱奥尼亚柱子的前警察局长大楼,日据时期是日本宪兵缅甸总部,2013年——正值外资涌入的“小阳春”时期——被凯宾斯基酒店拿下,修复了五年未能开业,项目夭折,改挂瑰丽酒店Rosewood招牌。很不幸,瑰丽预定开业时间在2020年3月,与新冠撞个正着,一年后又遭遇政变,至今大门锁闭。我在仰光见到的所有奢华酒店无不关门大吉,五星级酒店也极少有营业的,只有一家温德姆出现在订房平台上。
// 仰光最壮观的英殖民建筑之一,有22根爱奥尼亚柱子的前警察局长大楼
我把殖民时代的重要建筑在地图上逐个标出,串成自助式City walk。有天下午逛完国博,发现仰光十大英印殖民建筑有两座在国博附近:总督府邸和勃固俱乐部,都是乡村风格的柚木房子。维多利亚时代的总督府邸已被改成酒店,新加坡英语口音的门童告诉我内部在整修,不可进入。仰光颇有些看起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说英语有新加坡口音,我意识到也许是马来西亚英语口音。缅甸人去马来西亚留学的多,或他们的老师是从马来西亚回来的。勃固俱乐部让我更有兴趣,它是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英国病人》里见过的那种英殖民地绅士会所,单一性别、种族和阶级的社交场所。这个俱乐部之所以有趣,因为它在文学史上有一小笔,吉卜林的名诗《曼德勒》据说是在这里得到灵感,英国士官踏上前往曼德勒的旅程前都要来勃固俱乐部喝一杯。吉卜林本人从未到过曼德勒,他的诗却使得曼德勒这个地名成为某种浪漫意象。赵德胤编导、柯震东主演的《再见瓦城》,英文片名就叫“The Road to Mandalay”,直接引用吉卜林。旧殖民时代的经典诗句放在这部有关缅北、有关族群身份和迁徙的电影里,有种反讽意味。乔治·奥威尔说吉卜林是“十足的帝国主义者,道德上麻木不仁,审美上令人作呕”,我只能同意一半,十足帝国主义是真的十足,但“令人作呕”并不敢苟同。
值得一说的是,从大路转进勃固俱乐部所在的小路时,路口被路障挡住了90%,只留一个缺口给行人出入,俱乐部墙外还停着一辆警车,马路对面不知是什么单位的大院,铁刺缠绕,外墙上挂着克里米亚风景照片。起初我以为是乌克兰大使馆,后来才意识到它是俄罗斯使馆,难怪如此戒备森严,难怪会大肆展览原属于乌克兰的克里米亚。
路障,是无法忽视的一种街景,而当地人已经视若无睹。Strand大饭店旁边,离网红照拍摄点很近的人行道上,有一排铁架、铁丝搭出的路障,挡住一栋政府大楼——缅甸电力能源部。不知在楼里上班的公务员是否很有挫败感,多少年来这个国家的供电一直不给力。
// Strand大饭店外拍网红照的人们
犹太会堂附近,玛哈·班都拉大街上也有一处防御设施,我疑惑沙包堆后面那座被保护起来的建筑是什么,地图显示为班贝坦区综合管理处(Pabedan Township General Administration Department),又是一处政府部门。沿玛哈·班都拉大街往西去,唐人街City Mart超市隔壁是一座铁丝网拦起来的建筑,看起来瘆人,我没敢拍照,只在手机地图上标明位置并截屏,忽见屏幕左下角写着“民警”字样,赶紧走开。晚上回旅馆后用翻译软件查了一下这个民警单位在地图上标注的缅文名称是什么意思,结果竟然是“Lam Maw Township Dog Camp”(兰玛多区狗棚)!这翻译靠谱吗?Lam Maw应该是Lanmadaw,我按播放按钮听了缅甸语发音,第三个音节被英译吞了,让我怀疑“狗棚”的翻译是否也有问题。我知道,在某些地方,警察被痛恨他们的人们唤作“狗”,地图名称被人这样标注大概不是偶然的。
// 玛哈·班都拉大街上的一处防御设施。
04
所以,缅甸安全么?从我读到的新闻和时评来看,说这个国家正处于内战状态也不为过,类似于1927年后的中国,有的省份(像江西、福建)聚集着反政府武装力量,政府军出动飞机大炮猛轰,有的省份(像西藏、新疆)事实独立,如国中之国。政府军控制区域也不见得安定团结,时有刺杀行动和恐怖事件发生。我从《湄公书评》上刊登的伯蒂·劳森和艾玛·拉金(她写了《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的文章中大略了解到仰光2021年后的情况,流血冲突退潮后,政变一周年纪念日过掉半年左右,大约在2022年10月,一种勉强可称之为和平的平衡状态终于降临仰光,一些无望的年轻人已经出走,去山区寻找抵抗力量,加入游击队或民地武接受军事训练,准备与政府军决一死战,政府军也毫不手软,多次发动无差别袭击,一些村落被整体摧毁。这些可怕的事情多发生在缅甸西部、北部的实皆省、若开邦和克钦邦。最近一年仰光大体是安全的,我在街面看不出多少恐怖迹象,只有围绕各种政府、军警相关部门的路障、铁丝网、沙袋等防御设施是一种警醒,遇到了就加快脚步离开。据说仰光的刺杀和冲突事件往往发生在这种地方。让人觉得稍微轻松的是,几乎见不到军警的存在。也许城里还埋伏着狙击手,民间的、军方的狙击手都有,但老百姓都表现出努力生活的样子。对游客来说,街面行走只看得见城市的表面,不关注新闻的话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仅有阅读是不够的,我需要认识当地人,听到他们的直接叙述。
//“仰光,仰光”天台酒吧附近一圈老电影院扎堆的区域,这家Thwin电影院仍在营业,从门外海报判断上演的是一部青春片,缅甸流量明星肤色白得不像缅甸人。
Tim生于上世纪末的仰光,目前在读酒店管理,兼职做英文导游。由他带领,我在仰光城东走了三小时左右City walk,先参观英印殖民时代的旧秘书处大楼,也就是缅甸国父昂山将军1947年遇刺地,然后去逛42街的Bokalay菜市场,穿过肉铺、蔬果摊去Strand路上坐公交车去勃生堂金塔和仰光河渡口。18年前我在仰光见到的老爷公共汽车都已被淘汰,换成了中国产的福田车、韩国产的现代车。在公交车站等车时,看到街对面一座破旧的大楼上挂着“缅甸电子新闻”的牌子,大概是个倒闭的网媒公司,问Tim,他说,对,已经不存在了,政变后所有独立媒体都被取缔了。这一路,印象最深的不是景点,是导游随口说到的仰光现状。在街上走着,他经常指给我看某座桥或某个路口,说这里那里都爆发过大游行,他也曾参与其中。他家在城区外围,那里的安全状况远比市中心恶劣,经常有爆炸(我问,多经常?他说平均两三天一起),不光针对警察局,还有人往咖啡馆扔土制炸弹,因为见不得国难当头竟然还有人在享受生活。他认识的朋友里有人被捕,关了七个月后放出来,在牢里受尽折磨差点死掉,有人因为居住的城镇过于不安全避走他乡。他也亲眼看见有人当场被打死。某次游行,离他不远的一个小伙子被狙击手一枪击中头部。Tim说:“子弹稍微偏一点,我可能就是被打死的那个人。”
//英印殖民时代的旧秘书处大楼,缅甸国父昂山遇刺地。
City walk开始之前,Tim特别要求我不要录音录像,“在军队统治下,我们不可以谈论时事,这是犯法的。”我表示同意,并向他保证,如果写到他,一定隐去真名,只提他的英文名Tim。但我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主动跟我讲了很多有关政变的事。这个瘦高、沉静的大男孩,军事政变发生时二十出头,算起来,从他十岁到二十岁这十年的成长岁月正赶上缅甸民主化的十年,这很幸运,但不幸的是“好日子在后头”。
//42街的Bokalay菜市场。
我觉得在仰光待够了,下一站去哪里?来缅甸前,做准备功课的阶段,仔细读过各国政府针对缅甸发布的旅行警告,美、加、澳的警告都以整个国家为层级单位,对缅甸,它们众口一词说不建议去,如果人已经在缅甸就尽快回来,如果不能马上撤出就囤好口粮老老实实躲在室内别出门。只有英国,曾经统治过缅甸的大英帝国,给缅甸划分的安全区域层级详细到了省/区/邦一级,若开邦还被一分为二,北若开涂红色(不要去),南若开涂黄色(非必要不去)。
// 勃生堂金塔。
基本上,只有在政府军控制的40%国土范围内移动是相对安全的。我初步计划来个“三都赋”,第一站废都仰光,第二站新都内比都,最后是古都曼德勒。听上去像一个超级无聊的行程,但因局势所迫,目前缅甸的安全状况比同样是军政府统治时期的18年前还要危险得多,无聊就无聊吧。
三都之间,或许能穿插个把更有趣的节点——我首先想到了毛淡棉。吉卜林的《曼德勒》里“在毛淡棉白塔旁,慵懒眺望海面”一句是极好的旅游广告,尽管英国政府的旅行建议把毛淡棉所在的孟邦标了红,但近期新闻里孟邦似乎不是热点,我有些跃跃欲试了。
我请Tim帮忙打探去毛淡棉的可行性。结果是:毛淡棉市准许外国游客进入,但从仰光到毛淡棉公路沿途可能存在风险,外国人能否通过,取决于客运公司。哪家公司愿意卖票给你,意味着你被允许乘坐他家客车通过那条道路。
// 仰光环线铁道通勤列车。
收到大巴公司发来的电子车票时,我一眼看见上面有一行英文小字:“外国人不得使用”,底下却又印了我这个外国人的名字,这是东方式的明知故犯,我能理解。
05
但终于没能去成毛淡棉,连“三都赋”也泡了汤。事情出在从仰光市中心去长途汽车站的61路公交车上。
// 公共汽车上的仰光人。
GPS信号有些迟钝,我一路不停刷新地图,生怕坐过站。确定到站时,抓起背包冲下车,却好像遇到一股阻力,从身后拉住我。回头看时,发现同时准备下车的另一个人手上的雨伞勾住了我的包带。我拨开伞骨,拽着背包跳下车,第六感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再一看,背包拉链被人打开了。
脑中“轰”的一下,我知道背包里的一个小袋不见了,护照、钱包都在那个小袋里。
烈日下,路人从四面围拢,同情地观看一个沮丧无助的中国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过了多久,头脑冷却下来,开始思索:现在应该做什么?
“找中国大使馆办临时护照。”——脑海里一个声音对我说。
可是,身无分文,连坐公交车的200缅币(将近人民币5角)都拿不出,怎么办?
想了很久,终于想到可以试着把去毛淡棉的汽车票退掉。对,就这么办。我走出路人的包围圈,找到客运公司说明情况,工作人员二话不说全额退票。我接过23000缅币(人民币约55元),心里说:我又有钱了!
2001年,有过一次类似的遭遇,和这次一样,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代价。那天傍晚从科尔多瓦坐高铁回到马德里,天色已黑,没有料到小街上暗藏危险,在火车站到旅馆的半路上遭了劫。记得在我清醒的最后一刻,身后突如其来的动静使我转过头去,最后的视觉记忆定格为四条高大的人影,从后面扑过来。
后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马路牙子上,昏迷了大约二十分钟后自行醒来,只觉得喉咙发涩。那四条汉子也许对我使了什么强效蒙汗药,才会瞬间失去知觉,在路边昏死过去。
2023年的仰光比2001年的马德里有一点好:身上没钱,去唐人街找家金店,说不定能用支付宝里的人民币兑换缅币——庆幸手机还在身边。2001年,我只能请朋友用西联汇款的方式从海外汇钱到马德里,提取过程无比周折。
Tim介绍了一家旅馆,收留了没有证件的我,于是再次在仰光市中心安顿下来,打起精神补办护照。
// 市中心的苏雷金塔(又称佛发塔,因为拥有佛陀的头发),人们在人行天桥上席地而坐,面朝金塔喝酒乘凉。
按照网上攻略,先下载“中国领事”App,预约去使馆申办旅行证。移动互联网时代,离了手机寸步难行,直接去大使馆敲门恐怕是行不通的。
然而,把人类福祉全都寄托于垄断式系统的仁慈,恐怕更要命。我试着在App上注册登录,每次一登进去就死,反复操作不得要领。
国内的朋友帮我找到解决这款App闪退问题的教程,病因据说有很多:后台运行程序过多,App版本过低,或手机中毒。建议“尝试重启手机、更新手机操作系统、更换手机型号、更换不同的网络环境等方式”。
2014年,我第N次去马德里,因为得到一个工作机会,为真人秀《花儿与少年》当旅行顾问。我在马德里没有什么事,后来才听说李菲儿、凯丽等人在酒吧丢了护照,很狼狈,几个人的护照一齐交给李菲儿保管,集中放在一个包里,结果连包带护照被偷,一锅端。那个段落我看了觉得亲切,凯丽们去大使馆申请旅行证,地点、场景和我2001年经历过的完全一样。
那些年,中国游客在西班牙频繁遭偷抢,大使馆补发证件忙都忙不过来。我在马德里等旅行证的日子里,旅馆里遇到一个可怜的日本男生,比我更惨,光天化日在天桥下被抢,因为不肯松开相机背带,手上被砍了一刀。我看见他的一只手缠了厚厚的纱布。
在仰光的旅馆,大多数住客都长着南亚脸,不像游客,多半是做工、做生意的,只有一个身材绝美的白人小伙子令我好奇,总是在公共浴室碰到他,每次看见他都是不穿衣服的样子,炫耀着令人嫉妒的身肢和肌肤。他长时间地洗澡,因为同时要在莲蓬头下洗衣服、洗鞋子,很多件的衣服,很多双的运动鞋。我想象他刚结束缅甸偏远山区的一次伟大的徒步旅行,带着一大包脏衣服鞋子回仰光休整。这年头,像我这种来过缅甸四次的旅行者只敢给自己安排无聊的“三都赋”行程,却有人敢于深入这个国家进行大型徒步,而我还没走出仰光一步就马失前蹄,真是丢人。
看长相,以为他是俄罗斯/斯拉夫人。终于忍不住问,他回答说自己是挪威人,来缅甸不是旅行,是工作。他在缅甸待了一年,一直住旅馆。我更好奇了,问:在这里做什么工作?他说了一个词“Futsal”。看我反应茫然,补充说:室内足球。他的工作就是给缅甸的一家俱乐部踢球,难怪有那么多鞋子要洗。
这个兵荒马乱的国家,竟然存在职业足球俱乐部,还从欧洲请外援!我对缅甸的认知被刷新了。
他在缅甸踢了一年球,时间点刚好与伯蒂·劳森所说的一致:一年前,2022年10月,一种勉强可称之为和平的平衡状态终于降临仰光。城市恢复运转,一个年轻的挪威运动员带着冒险精神和许多双球鞋来到仰光,开启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
06
这次缅甸之行算是失败了,我只求尽快拿到旅行证,离开这个国家。“中国领事”App在我尝试关闭无线网络、改用流量后奇迹般地不再闪退,于是顺利提交个人信息,完成在线申请,生成一个二维码。App告诉我,还需要准备18美元制证费和两张48×33mm白底证件照,次日上午9:30~10:30到大使馆交钱取证。
不敢相信这一切来得如此顺利——事实上,的确不能相信一切会如此顺利。那个App最终被证明是个乌龙。次日上午我按时来到大使馆,几经碰壁之后终于明白,次日取证是不可能的事,一切还得按老规矩来,先填写三份纸质表格:1.旅行证申请表;2.申请人声明(“本人知道,申请补发护照/旅行证时,原件将被作废”);3.国籍状况声明书(“声明本人不具有双重国籍”)。
也许我慌慌张张的样子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护照被扣、逃出园区的电诈人员,我被反复问,来缅甸做什么。回答“旅游”,对方便狐疑反问“来缅甸旅游?”如此几次问答之后,我只好说,今年八月份不是已经把缅甸列入出境游目的地国名单了吗?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缅甸旅游,二十多年前就来过,这次已经是第四次来缅甸了。总算过了关,被告知5天后交钱取证。对方提醒说:我们只收新的美元纸币。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拿着前一天在唐人街好不容易换到的美钞让收费窗口的女士检验一下,看是否合格。窗口贴着一张“缴费须知”,称“只收50或100元面值的崭新美元,不收零钱和有折痕、污、旧、加盖印章的美元,不接受其他货币”,我心里一沉,因为我换的美元是一张面值20的,以为足够支付18美元制证费,没想到他们只收50和100美元面额的。那位缅甸女士倒是态度友善,接过我的20美元,微笑道:“可以的,你需要交19美元——1美元是手续费,到时我们会找给你1美元。”我舒了一口气,她却皱起眉:“这张钞票上有折痕,你看。”
我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出来有折痕。看完正面看反面,正面那个瘦削的人像我不晓得是美国历史上的何许人也,背面图案一眼认出是白宫,三角楣上的星条旗左边印两个字:“IN GOD”,右边印两个字:“WE TRUST”,整体设计有着十九世纪的拘谨画风。在我眼里,这是一张崭新挺括、干干净净、没有毛病的20元美钞,新得仿佛还散发着油墨味。
出发来缅甸之前,我研究过xe.com上缅币与美元兑换率的变化。从五年曲线可见,政变前两年多(昂山素季在位期间)缅币升值幅度不小,到政变前夕扭转方向,开始贬值。政变发生后一个月(2021.3),大规模抗议和冲突激化时缅币开始大跳水,到2021年雨季末期,贬值达40%以上。其后那个旱季,汇率有所回升,但2022年热季来临时,也就是大规模抗议和枪杀一周年节点,又是一波贬值。然后,雨季中(2002.8)再次大跳水,美元兑缅币汇率达到1:2100上下。接下来一年,直到最近,这个汇率基本上稳住了。相比军事政变前的高点,两年多时间里缅币下跌了60%不止。1:2100的比率已是非常惊人,我后来发现黑市汇率还远不止这个数,已达到1:3300。
听到一个说法,为什么缅甸人近乎变态地在意美钞的品相,是因为他们收到美钞现金后不舍得花掉,会珍藏起来,甚至用保护膜封好裱起来放到首饰盒里,像金银珠宝一样对待,因此他们总是追求完美无瑕的美钞。反观缅币现钞,获得的待遇跟美元比堪称天差地别,市面流通的缅币,有折痕、污、旧、被涂画者比比皆是。
见我一筹莫展,窗口里的女士再次微笑了:“其实不要紧,你不是过五天后再来交钱么,把这张钞票拿回去,平平整整夹进书里,上面再压几本厚书,五天后应该就能压平。”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黄色信封给我,说:“千万别放钱包里,一折为二,那我们就真的不收了!保存在这个信封里吧。”
我差点想说,我已经没有钱包了,连同护照、借记卡、信用卡还有几百美元和几十万缅币现金统统被你们国家的不知什么人拿去了。话未出口,赶紧咽下,向这位面善的缅甸女人道谢,按照她的建议,小心翼翼地把那张钞票平整放进信封,再平整地夹在文件夹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恭敬地对待过一张纸币,何况它并非百万英镑,只是20美元而已。
我在仰光实在待够了。五天的等待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此时我应该“在毛淡棉白塔旁,慵懒眺望海面”——不,我多半已经离开了毛淡棉,甚至逛过了内比都,开始走上吉卜林的“曼德勒之路”。
在通向曼德勒的路上,
飞鱼腾跃,
晨光上升,
像来自中国的惊雷,穿透海湾。
五天后,我带着那张我以为压平了的美钞去大使馆,收钱的不是上次那位女士,是另一位。她以钻石工匠般明察秋毫的眼神看了一眼我的钱,退还给我:“这张钞票我们不能收,有瑕疵。”
“可我已经把它压平了啊!”
“你看,上面有笔迹,被人涂画过。”
我横看竖看,看不出哪里有笔迹,只看见细密的绿色的印刷纹路。
上次吩咐我压平钞票的女士从旁边窗口过来,我像见到救星,把钞票递给她。另一个女士跟她说了一句缅甸语,后者审视了一番钞票,对前者点头,似乎同意她的观点:钞票上有涂写痕迹。
我委屈地对那位女士说:“你还记得吗,上次你告诉我回去把折痕压平,是同一张钞票……”
她和另一位说了句什么,两人一来一回交换意见,最后,另一位女士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被说服了——她收下了我的钱,找给我一美元——崭新挺括、干干净净、完美无瑕的一元美钞。
几分钟后,我拿到了绿封皮的旅行证,走出大使馆,在路边找了个阴凉角落坐下,拿出手机订机票。
一天后,我坐上飞往南宁的航班。离开仰光大约半小时后,地面突然出现一条极其壮观的河流,航线恰好飞越这条大河的入海口。从空中俯瞰,径流即将注入海洋时,突如发辫披散,形成许许多多的沙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怒江/萨尔温江无疑了,我没有料到此次缅甸之行能从高空看见它,这是个意外之喜。河流的左岸,离出海口不远,有一座城市叫毛淡棉,它是我未能抵达的地方。从空中,我辨不出这座城市的准确位置,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  撰文 赋格
摄影 赋格
题图设计 孙毅
编辑 ch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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