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8502万残障人士,但在大街上却很少看到他们。依靠轮椅生活的阮成觉得,拦住他们的主要是恐惧:怕被车撞、怕轮椅侧翻、怕找不到一条能通行的路。也是在使用轮椅后,他们第一次发现,出行的障碍竟如此多:滑轮椅上路会遭遇台阶和天桥;乘公交,轮椅常常上不去;搭地铁,又找不到轮椅能过的出入口。
有人想到,可以从信息的角度切入,为残障人士的出行提供一些确定性。具体来说,要实地采集城市里的所有道路状况,要标出重要的无障碍设施,再专门为轮椅人士规划出行道路。这样的想法能实现吗?
阮成参加过五届残运会,拿过全国皮划艇季军,但他却很怕走出家门。
他家楼洞里有道坎。三年前,他第一次滑轮椅出门就摔在那里,后脑勺着地,很久才复原。但当他鼓起勇气再一次滑出去,跨过那道坎,才发现楼门口还有另一道,再跨过,眼前又是个大斜坡——下坡时一旦速度没控制好,轮椅又会翻。
“跨不过去,我就宁愿呆在家里”,阮成说,因此这三年他都不愿意出门。残运会上,他挑战过射箭、自行车、高山滑雪,但在自家门口,“我不想挑战自己去跨过三道坎”。
阮成年幼时因小儿麻痹症造成下肢残疾,但在过去十多年,他都能靠拐杖自己走。直到三年前,30岁刚过不久,他的双腿退化到只能改用轮椅了。事实上,这是多数下肢残障人士必然面临的一步——随着肌肉退化,再加拄拐对支撑腿的损伤,比起长期受运动训练的阮成,多数人能靠拐杖行走的时间窗口往往更短暂得多。
阮成(右一)和中国残疾人高山滑雪运动队合影
但在使用轮椅后,他们第一次发现,出行的障碍竟如此多,几乎每一条路都被堵住了:滑轮椅上路会遭遇台阶和天桥;乘公共交通,轮椅又常常上不去。
为这些障碍,阮成摔过很多次。人人都怕身体受伤,但对他而言更大的创伤是心理上的,“哐的一下可能我膝盖没破,骨头没坏,但那个疼一下钻进我心里了你知道吧,突然间泪水就崩出来了,但是没办法你只能忍下去,还得装作没有摔过的样子,不想去表现丑态”。
理论上,请家人陪同出行就能保障安全,但他不愿意麻烦他们,甚至在路上遇到困难,他也不愿向人求助。每遇好心人伸手,他会说“不用了,谢谢”。他说身边其他的残障朋友们也会这样讲,“因为有时候我们也想掩盖自己一些不足的地方”。另一个实际问题是:人们因为缺乏经验,常常好心帮倒忙。路人帮抬轮椅,结果反把残障人士摔地上,这样的事常常发生。
独立出行风险高,又不想依靠他人,阮成只好待在家,或者只待在无障碍设施齐全的体训中心。和外界隔离久了,他感到空虚又孤单,“特别希望有很多活动邀请我,希望有这样的声音把我带出去”。但当邀请来了,他又感到害怕,“害怕出去,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又不想连累自己”,漫长的纠结后,他最终的决定常常是:不再回复那条邀请的消息。
阮成的选择,代表着全国多数残障人士共同的处境——中国有8502万残障人士,但在大街上却很少看到他们。
实际上,他们是非常渴望出行的。轮椅青年郭百岭回忆,一次残联组织去千岛湖,邀请的大都是“一年出不了几次门”的重度残障人士。大巴上交流,一个女孩讲着讲着就泪流满面,平时她只能坐轮椅活动在家附近的三公里,“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去千岛湖走一走,去吃鱼头的”。
方淼鑫对此也深有体会。因患小儿麻痹症,直到30岁前,他全部的活动范围就是家,最快乐的事是被爸爸背着去看一场露天电影——这样的机会每个月只有一次。大多数时候,他在家呆坐着望天,羡慕能飞翔的鸟。他想走出去,于是给图书馆写信求书,想自学,再靠写作获得外面世界的入场券,后来失败了。如今他觉得,那时的自己不可能写出什么好作品,“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实的生活”。
轮椅青年郭百岭是阿里的一位工程师,平时很关注无障碍出行。看到街上哪里设施不完备,他会记下来,找相关部门反映。一次在公司园区,轮椅卡在石板路的间隙,他就上内网发帖,随后公司很快对园区内三十多处位置进行了无障碍改造。
怎样才能让更多残障朋友走出去呢?郭百岭一直在思考。长年观察加上亲身体验,他发现,很多时候问题并不只在无障碍设施的普及率——例如他生活的杭州,近几年相关设施已完备了很多,多数地铁站都至少有一个无障碍出入口。问题是,普通人很难获取这些信息,往往找不到无障碍设施,更无法事先规划好一条便利的路线。
滑轮椅上路时,郭百岭通常走人行道,然而常常是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棵树、一个很大的变电箱,或是没有坡道只能下台阶,这时就只能中途折返,耽误很多时间、费很大力回起点,重新摸索一条无障碍的路。
2022年6月,园区的湖边步道进行无障碍改造后,郭百岭第一次在步道轮椅散步
如果怕麻烦,强行下台阶,郭百岭试过一次,整个人栽到了地上。类似的事故有很多:2021年1月在深圳,一位坐轮椅的女孩摔倒在人行道口的陡坡处,重伤身亡。另一种选择是走车道,郭百岭身边的很多残障朋友都这样做,看似能避开障碍,但风险更大:2020年9月在黑龙江,一位坐轮椅的老人在非机动车道上被一辆自行车撞伤,送院后昏迷。
郭百岭也尝试过乘公交,但无障碍公交(即上车时能伸出一个斜坡板,车上也有块区域供轮椅停放)在杭州并不是全覆盖的,他只能提前一天打热线,确认那路车是不是无障碍的。不料回程时,来的车型又变了,非高峰期运行的小巴没斜板,最后还是司机和路人合力把他抬上车。下车时被抬轮椅有风险,他只能提前一条腿站起来,扶着车门支撑自己,到站时乘客先帮他把轮椅放下去,再扶着他一条腿下台阶。
要是坐地铁,四个出入口往往只有一个有无障碍设施(直梯、升降台或缓坡),轮椅上的人们必须靠记忆,或是靠熟悉那个站点的朋友间口口相传。一次,阮成乘地铁去残联参加活动,出站时找不到无障碍电梯了,站内没标识,附近恰好也没有工作人员。他在记忆中搜寻,想起这一站的另一条线路有直梯,是他曾用过的,于是绕了很大一圈换线路,出站后又多滑了几百米才到残联。这一路的陌生艰难,再一次触发了他对出行的恐惧,“手足无措就是脑袋蒙”,“我内心放弃的那个声音,特别的强烈,你可以回去,不用在这个地方再折腾一下,反正也没什么意义”。
2022年夏天,郭百岭在和阿里同事沟通中,讲到了这一切,关于他和残障朋友们的出行之难,以及这种艰难造成的心理伤害。郭百岭和同事们想问:作为一家科技公司,我们有没有可能为此做一点什么?很快他们想到了导航。能不能开发出专供轮椅人士使用的功能呢?郭百岭的志愿者同事们联系了高德地图。
10月,高德团队开始讨论这个设想。产品经理张君君记得,当时大家都对这个工作方向很感兴趣,也觉得有价值。高德地图曾做过一些无障碍的尝试,比如标注无障碍卫生间,但做一个无障碍路线规划这比更杂得多。
他们邀请了七八位轮椅使用者来开沟通会,请大家谈谈生活中遇到的出行障碍和感受。会后张君君才意识到,问题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原本她考虑过安全,那让他们直接打车行不行呢?会后她知道了打车不只是费用高,很多车的后备箱放不下轮椅,因此叫到车并不容易。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轮椅人士们提到的心理创伤——受挫后他们会越来越抗拒出行。那天在场的是像阮成这样的运动员、方淼鑫这样的非遗传承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是残障群体中的强者了。他们尚且如此,更多的残障人士要怎么克服如此多的阻碍?
团队意识到,这个项目最大的出发点,就是“不能让这些残障人士丧失出行的权利”。为争取更理解他们眼中的世界,项目期间,几位产品经理有人借轮椅,有人推婴儿车,带着自行制造的无障碍视角在街上走。这让他们更理解了,“很多路,如果没有一个专门的导航确实会不知道怎么走”——那些作为健全人时能轻松绕开,以致根本注意不到的障碍,这时他们才第一次看见。
他们还发现,开发出一个无障碍导航将不仅对残障人士有价值,老人、推婴儿车的妈妈、普通人拉行李箱时也都用得上。说到底,残障是一种容易被忽视的处境,但我们每个人往往都会有陷入这样处境的时刻。
从无到有,轮椅导航的一期工作需要在三周内完成,要覆盖三座城市:北京、上海、杭州。为了抢时间,高德团队定下方案:先解决相对容易的、基础性的问题——公共交通层面,先处理无障碍设施较完善的地铁场景;步行层面,先避开陡坡、台阶和天桥。
正式启动后,张君君意识到,轮椅导航和她过往接触过的所有项目都不同——全程都会不断冒出新的困难。
最基础的问题是数据上的。无障碍设施作为一个相对新的领域,并没有精准、大规模的现成数据可使用。三大城市的设施覆盖率究竟怎样,数据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现实?负责开发的李晓强记得,启动时他们根本无从判断。而一旦数据不足,规划路线更无从谈起。
但他们很快达成共识:先放手去试。随后数据团队实地采集了三座城市,所有道路和地铁的情况。仅北京地铁,就有300多个站点、1200多个出入口。他们一周完成了采集。这期间还涉及一个复杂的分类工作:地铁出入口的无障碍设施,现实中不同地点、不同运营公司的叫法不一样。轮椅升降机、牵引机、升降平台、爬楼机......这些名称都要一一查资料,看是否达到了无障碍的标准,再按功能分大类标注。
高德志愿者实测轮椅导航
更大的困难在于,作为健全人,如何对另一个群体的复杂处境感同身受。三周里,他们不断发现此前从未想到过的新问题,比如很多入站口的确有无障碍设施,但前面是一段台阶,这类设施就不能算无障碍;比如地铁升降平台,是需要联系工作人员才能开启使用的,导航里要附上电话;一次,他们已经收上了一批数据,又发现一些地铁口的直梯是被栅栏挡住的,轮椅根本过不去,他们不得不重新去实地采集......
到开发阶段,一个需要对用户设身处地去做的决策是,究竟是严格遵守全程无障碍,不惜绕远路,还是在争取路近的情况下包含一部分障碍?工程师李晓强说,关键是他们很难判断,用户的身体条件能接受多大程度上的障碍,意愿上又怎么平衡安全和便利。
最终他们决定在一期线上时采取相对保守的方案,严守全程无障碍,对于极少量无结果的情况,就显示一个打车的页面。产品负责人张君君说,后续他们会考虑提供几种不同的方案,像常规导航能显示路最短、时间最短等几种思路,无障碍导航也可以同时规划出“障碍最少”和“路最短”。重要的是,过程中不论冒出多少问题,她感到团队中没有人想混过去,同事们都希望借这一个个新问题,争取离这个特殊的用户群体再近一些,并且最终总会找到靠近的办法。
一期工作完成后,团队很期待得到反馈。大家都很想知道,现有的工作离残障人士们的实际需求究竟有多少距离?哪些要改进?但也有同事会担心,如果用户太少,怎么评估这个项目的价值?
张君君觉得,无障碍导航作为一个公益性质的产品,衡量价值的标准并不是用户数量,而是“能帮一个是一个,每增加一个用户都有意义”。他们希望达成的,也不只是帮残障人士解决实际困难,更重要的是能鼓励他们走出去。为此,团队在设计时特意降低了使用门槛:在设置中心、公交导航首页和步导首页,都放置了无障碍模式的开关,这样就有三个入口,都能一键开启。 
郭百岭能理解很多残障朋友们的心态——受挫后就缩回家中,但他自己的态度是:走出去,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并且为更多人争取便捷出行的权利。他分享了一个自己为无障碍设施“三战超市”的故事:不久前,他滑轮椅到了一个商场里的超市,发现唯一的入口被一排铁柱子拦住了。他问保安,能不能拿掉,对方拒绝了,还表现得很不在乎。当时他也感到受挫,理论上也可以从此不再来,但他想到“其他的残疾人朋友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如果大家都去回避,就会有更多人缩在家里,就是恶性循环”。于是他先找商场管理方,再找当地街道,反映了三次。第三次去时,他看到商场的人用扳手,两分钟拆掉两颗螺丝,铁柱子就移开了,就这么简单。
因此他相信,当有更多人尝试出门,情况会慢慢变好,而无障碍导航是可以给人信心的,“因为它提供的是确定性”。
实际上,这个项目也试图反向推动现实中无障碍设施的改进——采集到数据不仅会用于导航,还会同步给相关单位,建议解决一些已发现的障碍。
截至2023年2月13日,高德轮椅导航已覆盖6座城市:北京、上海、杭州、成都、深圳、广州,帮助残障人士完成了85.4万次无障碍路线规划。
杭州的轮椅导航,近期还新标注了1500多个无障碍卫生间。其他信息如地铁站的无障碍设施服务电话、过街天桥的直梯等也在丰富中。
未来,他们还希望做更多,比如地图上医院/银行/超市等刚需型地点的无障碍出入口标注;把无障碍的数据采集合并到常规工作中,做到半年更新一次;全国超50座城市陆续上线“轮椅导航”,未来会分批次扩展,直至覆盖全国所有的城市道路。
这些都需要用户参与,为此,导航上设置了爱心上报功能,用户可以对使用中发现的问题和偏差即时反馈,再由团队审核后改进。他们期待未来像郭百岭说的,每位有能力的残障人士都能克服恐惧,走出家门,讲出自己的需求和愿望。
这个春天,郭百岭邀请了他的轮椅伙伴一起出门到园区看樱花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阿里巴巴
作者———徐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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