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
欧洲人有着一些“近乎愚笨的理想主义和某种为人类未来探路的野心”。与美国人热衷太空探索一类的项目不同,欧洲人的“探路野心”可能更多体现在社会治理上: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
许多具有先锋性的社会实验都在欧洲大陆上发生,包括从公共医疗到儿童教育到方方面面。而这其中最让人脑洞大开、引人瞩目的一场实验,可能要属“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有时也称为,无条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简称为UBI。
UBI大意是指无论是否有工作,政府都会给每个人每个月发一笔钱。今天的文章,我们就来通过一位学者和一本书,详细地讲一讲这场实验。
作者 | 王磬,记者、播客《不合时宜》主播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欧洲折叠》
01.
尤哈的故事
先跟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2019年的冬天,我去了芬兰西部的一个小村子。那里靠近北极圈,彼时正天寒地冻。村子很偏僻,最近的机场也要开车四小时才能到达。来机场接我的,正是我此行要采访的对象。他叫做尤哈,是一名芬兰艺术家。
尤哈那时不到四十岁,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妻子在附近的医院里做护士。他们一起居住在一个靠近森林的大房子里。家里有古老的壁炉,从森林里拾来的柴火,就塞到壁炉里,整个房子都暖暖的。这些元素加在一起——北欧、森林、壁炉,小国寡民,父妻恩爱,儿女绕膝——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像童话?
但故事并没有那么美好。尤哈告诉我,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自己都是一个抑郁的酒鬼。原因是,他虽然是一名艺术家,但赚不到什么钱,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长期只能依赖芬兰的福利系统,每月领取低保。
最开始他以为,领低保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自己很快会找到工作,或是可以通过制作工艺品赚到钱。但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对这种低保产生了负面的路径依赖。
芬兰的福利制度规定,政府补贴要与个人收入挂钩,劳动收入增加时补贴会相应下降。而通过劳动所得的收入,又需要扣税。于是,这就导致了有些低收入者“工作后还不如靠补贴生活”的怪象。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大量劳动人口不愿进入就业市场、而是长期单纯靠政府救济生活。北欧几国均受此困扰,在芬兰,这个数字是17.5万人,占总劳动人口的10%。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叫做“高福利的贫穷陷阱”。
尤哈正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其实,福利发放的过程时常让他感到“屈辱”:每月去领救济金的时候,社保局的人看他的眼色、说话的语气,都让他感到生活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他陷入了抑郁的情绪,时常酗酒。
他也知道,自己领取的救济金,依赖的是其他社会成员交的税,他没有太多资格抱怨。他曾无数次想从“福利陷阱”中爬出来,但都没有成功。在“渴望重新开始工作”和“担忧工作后福利减少”之间徘徊了很多年,尤哈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困兽”。
《正常人》
2016年的一天,转机出现了,一封从赫尔辛基寄来的信打破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芬兰政府决定开展一项为期两年的“无条件基本收入”实验,从全国随机抽取2000人,每月无条件发放560欧元。尤哈就是被选中的参与者之一。而芬兰,是第一个开始UBI实验的欧洲国家。
芬兰总理的一名高级顾问是这样告诉我的,“如果芬兰都不行,那大概就没有地方可以(做这个实验)了。”这么讲,是因为芬兰的福利传统相对稳健,它还拥有可能是全欧洲最浓厚的实验文化。
而对尤哈来说,成为UBI实验的一部分,这意味着,即使工作也不会失去每月560欧元的补贴,转换成人民币大概是4400元。在芬兰,这样的补贴当然不可能让一个人致富、也存不下什么钱,但它足以保证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而且因为这笔钱是无条件发放的,他不必再承受社保局的人居高临下的眼色。他终于感到,自己重获了尊严,重新拿回对命运的掌控力。
在参与实验的一年多时间里,尤哈先后开始了木鼓工艺、视频制作等多项生意,收入成倍增长。他还打算把自己的工作室扩展成一个专供艺术家们旅居创作的地方,回馈社群。在我们见面时,他告诉我,是UBI让他重新变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我们都隐隐感到,尤哈作为“小白鼠”参与的这个社会实验,很有可能重塑整个世界的未来。
02.
全民基本收入,为何备受关注?
UBI是一个兴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欧洲的概念,但它的思想源头可追溯至更早的中世纪。西方社会的传统中,领取社会福利通常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例如,一个人的收入水平,年龄,健康状况,是否婚育,等等。
相比于“有条件”的社会福利,UBI提倡国家为公民提供“无条件的”基本收入——不论贫富、年龄、性别、健康与否,全体公民均一致享有同等数额的基本收入。过去,它一直被认为是乌托邦式的构想。但在近些年,它获得了政策界和商业界的极大关注。
在硅谷,马斯克、扎克伯格等科技领袖多次为UBI背书。大家可能还记得,美国上一次大选的时候,出现过一位华裔候选人杨安泽,他的旗舰政策之一正是UBI。在欧洲,UBI已经进入多个党派的纲领,并在瑞士引发了公投、在芬兰上马了实验。在印度,“无条件基本收入”实现了它在发展中国家的第一次落地。
知名刊物《雅各宾》最近一篇文章评论这样写道:大卫·格雷伯、米尔顿·弗里德曼、查尔斯·默里、扬尼斯·瓦鲁法基斯和马克·扎克伯格,这几位人文学者、经济学家、政客和企业家,他们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呢?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烂梗,但却很有启发性:虽然这些人在政治承诺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他们都支持建立UBI。这也展示了一件如今几乎已经不可能的事,那就是,在西方世界,UBI同时受到左派和右派的追捧。
《听风的歌》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国家、这么多在政治光谱上如此不同的人,同时对UBI感兴趣呢?
一方面,在二战后兴起的福利国家制度,正在遭遇越来越多的挑战。刚才提到的尤哈的例子,正是福利陷阱的体现。要如何既保障人民的生活、又避免在福利制度下“养懒人”?大家都感到,福利国家已经在承受重压,急需革新,而UBI提供了一种革命性的新方案。
另一方面,随着发达国家面临后工业转型,以及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劳动者的工作形态也将发生巨大改变。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现存的大多数工作都会消失。届时,人们将如何获得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又该如何定义人的价值?UBI为新技术时代的社会保障提供了一种颠覆式的新的想象。
UBI可能是过去这十几二十年来,能够进入西方政策界的这些新思潮中,最让人激动的一个。尽管有些人可能会说,UBI还是太激进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连最基本、最传统的社会保障都还没有呢,谈UBI就是痴心妄想。但我认为,激进和激动人心往往是同时发生的。不激进的东西不足以激动人心。
更何况,其实已经有许多的思考者,完整地构想过UBI的落地,从理念到政策,钱从哪儿来、将怎么花,都有详细的方案,并非全是空中楼阁。这其中的佼佼者,要属比利时哲学家、经济学家菲利普-范-帕里斯。他也被称为“基本收入理论之父”。
今天要推荐的这本书,是他与比利时政治学家雅尼克-范德波特合著的《全民基本收入:实现自由社会与健全经济的方案》。
03.
“给所有人真正的自由”
先介绍一下范-帕里斯其人。他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比利时,后来去了牛津留学,攻读哲学博士。
据他回忆,自己在牛津时,常被两个问题困扰得难以入睡:一个是,经历了七十年代滞胀危机之后的欧洲,面临极高的失业率,单靠经济增长似乎已经无法破局。另一个是,撒切尔夫人掌权之后,迈入新自由主义阶段的欧洲,更加凸显了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但资本主义的出路在哪里呢?岌岌可危的柏林墙似乎在暗示,迈向苏联式的社会主义绝非药方。
“有没有一种制度,可以让人免于失业之穷、异化之苦?”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在接下来的学术生涯中,他也开始了艰难探索。
慢慢地,他认定,UBI可以为这两个难题都提供解法。他动员起周围同样为这个想法而激动的人们,成立了“基本收入全球网络”,这个网络也成为了过去三十年间各国“无条件基本收入”运动的主要推手。
《幸福的拉扎罗》
在《全民基本收入》这本书里,范-帕里斯全面回应了关于基本收入的种种迷思:支持UBI的核心理由是什么?为什么UBI得以超越既有的其他社会保障模式、成为首选方案?UBI需要花很多钱,这些钱从哪里来?UBI在全球各地区落地,可能面临的阻碍分别是什么?
可以说,本书作出了对UBI理念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辩护。范-帕里斯融贯运用了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多个学科的知识,反驳了来自经济和伦理角度的批评。
对于UBI最常见的一个疑问是,如果给每个人都免费发钱,会不会出现养懒人的情况?它让一部分不工作的人也得到了回报,这是否有违我们对于公平的认知?对此,范-帕里斯认为,我们其实需要重新定义“公平”。UBI不仅没有违背公平的原则,而且正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首先,我们的社会里,其实有大量贡献很大,但是无偿的劳动。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家务劳动、育儿等照护性的工作。孩子是人类的未来,照护工作是非常有意义的付出,大多数时候,它都由女性来无偿承担。
一方面,这部分劳动常常很难得到社会认可,例如,很难通过它来获取市场报酬、或是获取社会尊重。另一方面,社会其实也不应该将它们完全变成有偿的、根据市场来定价的工作,因为这类劳动牵涉到人类的未来,应该创造一些条件,可以让它不完全依赖市场。
其次,UBI实际上是一种纠正机制,解决工作本身趣味性、吸引性、舒适性和收入水平之间不合理的矛盾。例如,当下在大学里,负责清扫厕所的保洁人员收入是远不如在大学里教书的老师的。这其实很奇怪:因为清扫厕所是一件很没有吸引力的工作。
通常而言,如果你从事一项没有吸引力的工作,你应该得到更好的收入才对。如此一来,做着有趣工作的人——比如老师和科研人员——能在工作中获得乐趣,这是他们的奖励。而清扫厕所的人应该获得更多收入作为奖励。
用清扫厕所和大学教书来对比,可能听上去有失偏颇,因为趣味性只是决定收入的一个元素、甚至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元素。但这里更想强调的是,UBI让所有人有了基本的生活保证后,会引导人们去从事自己更感兴趣的事业。UBI帮助给那些议价能力比较差的人提供了更多议价能力。
《幸福的拉扎罗》
第三,我们习以为常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前人积累的结果。试问,如今欧洲人和美国人的收入中,有多少是真正由他们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的?一个在法国工作的理发师与一位在科特迪瓦工作的理发师,他们的实际收入有着巨大的差别。
法国理发师的收入更高,并不是因为他工作时间更长,也不是因为他更聪明或者更刻苦。原因很简单:是法国人的前辈们实现了各种技术进步和资本积累,建立起各种社会组织模式,保障了分配。
但所有这一切进步其实都与你无关,都是前人的心血和成果。你只是像收取一份大礼包一样将其揽入怀中。前人的成果构成了你收入的90%以上,个人努力可能只占10%。
范-帕里斯认为,UBI的本质是“社会馈赠”的平等化。它只是将我们从前人那里继承的成果进行了公平分配。它并非从辛勤劳动者的成果中拿出一部钱补贴懒惰者,而是我们从前人成果那里获取的收入中拿走一部分,然后以适度的方式分配给所有人。
至于人们靠自己努力获取的收入部分,分配依旧是不平等的——生产效率高的人、辛勤劳动的人,不仅能享受前人的成果,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取更多收入。
过去二三十年来,UBI在西方经过了很多轮的讨论。虽然常常因其激进性而饱受争议,但也在争议中获得了很多的关注及发展。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加快,人工智能的发展,将给劳工市场带来前所未有的革新,预计UBI也将在更多国家被提上严肃的日程。
04.
在中国实行全民基本收入,有可能吗?
在今天的中国,谈论全民基本收入,既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又感觉是恰逢其时。今年以来,对经济的看法不时成为舆论的焦点。消费信心受损,当下年轻人普遍面临的失业潮。
该如何帮助人们过冬呢?有专家表示,要想真正促进老百姓的消费,应该每月发放几百块,才能够真正刺激消费市场的复苏。有一家媒体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驳斥了这个专家的观点,称“发钱促消费”是个认知误区。
据该文章认为,“因为成本太大,在我国根本不可行。我国的居民消费和储蓄习惯、发展水平等,与发达国家有很大不同”。给每人发现金,“不仅将形成一个巨大的财政负担,而且居民的消费习惯和意愿也将制约其效果”。
其实,就中国的国情问题,我曾经在采访里问过范-帕里斯。我问他,如何看待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实现UBI的可能性?
范-帕里斯回答,一直都有人在问他,世界哪个国家会最先建立UBI制度?他最初觉得,像荷兰这样已经建立起有条件的最低收入保障体系的国家最有可能。因为他们已经拥有非常慷慨的社保体系,也许在某一天,他们会想要像开启税收改革一样简化社保体系,向构建UBI再迈出一小步。
80年代中期的时候,他来荷兰开会,当时就已经有官方组织在正式提出这样的倡议,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没有发生,荷兰人仍然奉行着“不工作,无收入”的基本原则。
《正常人》
但是,在一些发展中国家,他却看到了希望。
一位南非经济学家曾经告诉范-帕里斯:你真是像卡尔·马克思一样自大,竟然认为只有高度发达的国家才能建立无条件基本收入制度。这就好像马克思觉得只有德国、法国、比利时等在19世纪实现高度工业化的国家才能践行社会主义一样。
这不无道理。印度就已经对UBI进行过几轮讨论。有些学者认为,印度与其将钱花在导致腐败的商品补贴和低效的分配制度上,不如废除现行制度,直接给每个人发放适量基本收入。印度是世界上穷人最多的国家,曾在2011年和2017年进行过局部的小实验。虽然仍然道阻且长,但印度的一小步,将会是整个人类的一大步。
而在中国,也并非绝无可能。《你好,马克思先生》节目主讲人杨照认为,正如马克思主义所说,要让人可以从劳动中获得解放,首先需要生产力的巨大爆发。中国在过去三十年中,其实已经实现了这种爆发,也奠定了解放的基础。但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很好地利用那种生产力的爆发所带来的红利。
今天的中国,可能拥有全世界最高、最集中的分配权。中国如果想要开展非常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UBI实验,有没有机会?当然有,这并不是空想。但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前瞻性的分配计划。
我们今天在聊,人类的未来,会不会在欧洲?但条件合适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畅想,中国成为类似现代实验的场所。我们那时可以说,人类的未来,也可以在中国。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带有畅想色彩的判断,但我又很珍视这样的理想主义。
福利的本质,说到底,是国家与个人的关系。国家与社会的成员建立怎样的契约,可以从个人身上攫取什么、又能为个人生活提供怎样的制度保障?特别是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国家应该愿意为个人兜底,而不是以社会福祉的名义、剥削个人的福祉。毕竟,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
本文编辑自王磬主讲的节目《欧洲折叠》第8期,略有删减,标题为编辑所取,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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