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
当下有两股流行的社会情绪,互相割裂而又并行不悖。一股是“倦怠”,另一股是“恐弱”。它们把人拉扯成不停做仰卧起坐的永动机,直到轴承断裂、螺丝脱落才罢休。比起生存攸关的“倦怠”,“恐弱”也许更好解一些。很多人只是缺少应对失败的经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性。
因为《那不勒斯四部曲》(被改编为影视《我的天才女友》)而闻名的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今年在中国出版了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被遗弃的日子》。这本书讲述了主人公奥尔加被丈夫抛弃,而后在危机中幸存的故事。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兜底式的激励:危机让人破碎,抗争也可能失败,但我们可以活下来。
💡本文有书透,请酌情阅读
01.
从内部描述一个漩涡
“四月的一个下午,吃完午饭后,我丈夫告诉我,他要离开我。”这是一场事先计划好的遗弃,把被遗弃的人打得措手不及。费兰特曾说,“每一场遗弃就像漩涡,会把一切归零。”被遗弃的第一人称主人公奥尔加,正处在漩涡中心。她无可避免地溃败了,身体迸出碎片,和意义的残渣一起淤堵在脑子里,嘴巴发苦却说不出。
《被遗弃的日子》具备真正的女性主体视角,它允许漩涡中心的奥尔加从内部描述这个漩涡,时态和语态错乱都没关系。毕竟漩涡是席卷所有理性逻辑的东西,进步的理论和审慎的思考毫无用处,具身体验才是唯一的抓手和浮木。
奥尔加受过良好的教育,还出版过一本书。她自认为是进步的现代女性,不会成为那些失去爱情就破碎的女人。她努力保持控制,保持通情达理、优雅体面的美德。但她越是想保持控制,就越容易失控,呼吸急促,血液沸腾。漩涡就是漩涡,它会一视同仁地撕碎所有时代和出身的女性。
《我的天才女友》
从不小心在食物里混入碎玻璃开始,奥尔加渐渐不再化妆,飙起了粗俗又绝望的脏话,用头部和手脚向外出击。直到在一个早晨,退化到动物般的原始状态。
那是个像往常一样的早晨,奥尔加一起床就要同时做无数件事——煮咖啡、洗衣服、热牛奶……她忘记自己哪件事做了哪件事没做——儿子生病了,狼狗一直在扒门,而她肚子很痛。奥尔加不假思索地牵狗出门,在小松林解开牵引绳,让狗去解决需求,在脑海中确认自己关了煤气灶,这才想起来还没有解决自己的需求。
“我冷笑了一下——我鄙视自己——把睡衣拉起来,蹲了下去,在一棵树后拉屎撒尿。我累了,累了,累了。”
奥尔加曾经与女人的野性对抗,她希望抹去身上任何让人不悦的东西,打嗝放屁的声音、新陈代谢的汗味、繁茂生长的汗毛,做个“悬在空中”的尤物。而现在,痛苦把她拖回了地面,让她缴械投降,重新沉入血管、肠胃和膀胱里。
在此之后,奥尔加的空间感知能力也退化了。她感到家里的房子四分五裂,是成群结队的蚂蚁把它黏连在一起而不至解体。生病的儿子在呼唤她,但与她的距离和海市蜃楼一样遥远。最要命的是,她突然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房子的大门,连与外界取得联系的电话线也断掉了。
《暗处的女儿》
这何尝不是奥尔加心理空间的外化。一座密不透风的密室里,痛苦像毒气漫延:待在家里的儿子高烧不退,狼狗回到家后中毒死亡,门锁和电话线统统出故障。它甚至把读者也拽入密室中,让读者感到窒息。
时间,本应该线性流动的时间,在奥尔加那里发生了弯曲。如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间成了第四维的空间。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想象交织为迷宫,随机在奥尔加的眼前出现。痛苦拓展了她的感受力,惟独收走了她的当下。最糟糕的例证就是,奥尔加开始和幻象说话。一个迷失在当下的人,是没有行动力的,即使有,也相当于对着空气挥拳。
02.
存在主义的幽灵
漩涡中心的奥尔加,遇上了幽灵,这个幽灵昭示着她的存在主义危机。它来自远古神话里的女王狄多、文学作品里的安娜·卡列尼娜、童年回忆里的那不勒斯“弃妇”——她们都被男人遗弃,最终以壮烈的方式自杀。
幽灵的潜台词在说,女性的身份和价值必须由男性来确认。“失去了男人的爱,等于失去了一切。”奥尔加在痛苦中看到的幻象,就是化身为那不勒斯“弃妇”的幽灵。从听说那不勒斯“弃妇”投海自尽的那刻起,存在主义的幽灵一直凝视着奥尔加。
特别是奥尔加的婚姻,其实早就受幽灵侵扰。在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后,她想继续少年时的写作梦想,第一次请了做家务的阿姨。但很快她就无法自洽,沮丧于自己没有写出像样的东西,愧疚于让阿姨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于是她把阿姨辞退了,专心做贤妻良母,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社会身份的人。“就好像要告诉自己:我现在真的只配过这种生活。”
《暗处的女儿
当遗弃真的发生了,痛苦逼迫奥尔加看到了那个幽灵。她看到了那不勒斯“弃妇”的幻象,也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孔上,有“弃妇”的轮廓。奥尔加的这个发现,就像婴儿第一次通过镜像识别自我,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但奥尔加的难得之处在于,她有自救的本能。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用第三人称“奥尔加”称呼自己,强迫自己清醒。这让人想到诗人阿蒂尔·兰波的那句“我是他者”。奥尔加把自己当成“他者” ,让一个我从外部来思考另一个我,虽然有人格分裂的意味,何尝不是一种清醒的自救方式。
作者费兰特把这种方式称为“自我监控”,“它包含着一种对昏沉和迟钝的对抗,这是一个比喻,可以对抗死亡、麻木。”奥尔加从始至终,坚定地执行着“自我监控”。在那个打不开门的房子里,她给手臂夹上夹子,用生理上的痛苦提醒自己不要在当下迷失。
然而夹子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他者,很快变成奥尔加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效用。所以奥尔加干脆递给女儿一把裁纸刀,让女儿在发现她走神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用刀扎她。在奥尔加看来,女儿对母亲的敌意是生命力的体现,可以对抗死亡的围攻。“女儿和母亲一起肯定了生的价值,和之前那些被遗弃的女人不一样。”
没错,奥尔加允许自己破碎,但不允许自己死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她会叩问自己“我怎么能听之任之,让我的感觉、活着的意义解体?”然后房子的大门打开了,遗弃她的男人祛魅了,那不勒斯“弃妇”也被埋葬了。
《我的天才女友》
03.
掌握迷失的艺术
从危机中幸存,然后呢?“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安慰我。”奥尔加亟待重建身份,内心却依然荒芜。这句独白,正好体现了费兰特的高明之处。她的作品有一种诚实的复杂性,无需用理论解构。
比如作为典型的女性写作者,费兰特从不制造男性反派。《被遗弃的日子》中奥尔加的丈夫马里奥,抛弃妻子、另结新欢,但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发现了生活的虚无,但他没有投入漩涡之中挣扎,而是用情人的身体遮掩空洞。
《我的天才女友》
与之相对,费兰特也不会塑造完美无害的女性,把所有的错失都归因给男性。她说,“我们要学会带着骄傲去谈论我们的复杂性”,只需要注意掌握迷失的艺术——“迷失在痛苦、复杂的迷宫之中,最后能脱身而出的艺术”。
就像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是由许多侧面胡乱拼接的立体形象,有些侧面注定是丑陋的。费兰特热衷于展现奥尔加内心深处那些最无法控制的秘密。挪威的布龙贝格出版社曾经买下《被遗弃的日子》的版权,最终却未能付梓出版,就是因为出版方无法赞成奥尔加那些丑陋的侧面。
费兰特书写了难以启齿的“烦人”的母爱。在丈夫离家伊始的段落里,奥尔加神思恍惚地开着车,害女儿头上撞了个大包。在仔细地确认了女儿没有出血后,奥尔加幽微的心思跃然纸上。
“那天唯一让人不适的记忆是我的内心活动,简直绝望到有些下作。我不由自主地渴望用女儿当筹码,让马里奥回到家里,告诉他:你看,你不在家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看看,我把自己一天天逼到了什么地步?”
母爱神话陷落,漩涡中心的女人绝望、愤怒、还有点卑鄙,但她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就值得被书写。
《暗处的女儿》
费兰特也没有给这个女人什么飞升的结局,奥尔加好不容易走出密室,却转身敲响了另一个男人的门。奥尔加说,“我假装相信他”。这里的“假装”,已经说明奥尔加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个被动承载他人爱欲的容器,而是想体验活着的感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一阵剧烈的疼痛,一阵强烈的快感”。
奥尔加还没有对两性之爱祛魅,也许她依然把它当作人生的重要意义,但她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费兰特对成功的故事不感兴趣,她的许多女主角的结局都是“她们没有获得成功,她们只是调整了期望,获得了一种新的平衡”
成功是不重要的,甚至是不必要的。费兰特相信,女性像植物,是会扩张的生命。她们可以被打败,但不会被毁灭。她们应当允许自己迷失,然后从迷失中脱身而出,然后活下去。
参考资料:
1.《碎片》丨埃莱娜·费兰特
2.埃莱娜•费兰特《被遗弃的日子》新书分享会记录(陈英×张悦然×索马里)丨九久读书人
撰文:布里

监制:猫爷
封面图:《我的天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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