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美国人在上海居住了近20年的时间,他常常被问起的会是:“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但沈恺伟(Christopher St. Cavish)无法回答这个问题。2005年,他24岁,初来乍到,成为上海陆家嘴附近一家酒店的厨师。一年后,他辞了职,开始为美食杂志写文章。2013年,他决定找出全上海最棒的小笼包,历时18个月,走访52家店,对小笼包进行称重、测量,一本《上海小笼包指南》出版,他第一次出名了。一年接着一年,2023年,他还在这里。
沈恺伟在中国发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有些来自上海,比如曾经只在周五出摊的大型自由市场,在那里你能买到最地道、最新鲜的羊肉;他找到了上海最后一代手工锅匠,记录他们的故事,把他们打造的铁锅留在自己的厨房;也曾偶遇“啤酒阿姨”,在被他报道后,这位阿姨找到了自己人生的那团“火”,她开的店成为上海有名的连锁品牌。
沈恺伟在上海街头,摄影:Elsa Bouillot
还有一些在上海之外。他曾骑着挎斗摩托穿行5000公里抵达西宁,也曾尝过云南西双版纳地区的孔雀肉,饮过新疆沙漠里的骆驼奶……
但他跟中国的连接比这些部分更深。沈恺伟的外高祖父海勒姆·哈里森·洛瑞(Hiram Harrison Lowry)曾和妻子一起来到中国,作为传教士,在北京建起学校、教堂和医院。外祖父是这个家族在中国生活的第三代,后来回到美国后,他对这段经历绝口不提。
直到沈恺伟的父母、姐姐一起来中国看他,在北京的胡同里寻找曾经的教堂时,他的妈妈开始用普通话数数,他才第一次知道了这段深厚的家族渊源。
沈恺伟把这些经历都写在了《洋盘》里。四川方言中,洋盘有洋气、拉风的意思,上海方言中,则指外来人不太了解本地习俗。顾名思义,这本书里,记录着沈恺伟作为一个异乡人所有的见闻与感受。
事实上,沈恺伟只能聊自己的生活。他不认为自己能客观地站在第三者视角看待中国,但他可以诚实地面对内心,写自己的困惑,写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也并不认为要区分“本地人”与“外地人”,“这只是人而已”。
过去几年,上海发生了很多变化,世界也正在产生着难以预测的改变。沈恺伟身边不少朋友离开了,但他还留在这里。不久前的对话里,我们试图探寻他留下来的原因,但答案可能散落在这近20年来的每一天里——只有他自己的生活知道。
01.
如果你厌倦了上海,那就是厌倦了自己
看理想:你是在2005年来到中国的,恰逢21世纪初的外国人来华热潮,书中也写到那个时候来到这里的外国人都“找到了某种自由、某种刺激”,大家都来“寻觅某些在故乡找不到的东西”。在故乡找不到的东西是什么?如何理解在那时的中国能获得的“自由”和“刺激”?
沈恺伟: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寻找未知和陌生的刺激,来探索一个新的地区、国家、城市或文化。中国是新的,也是开放的。在这之前,虽然有很多外籍人士来过中国,但并没有什么人回来讲述20世纪90年代或21世纪初的中国故事。
《洋盘》 沈恺伟著
新经典
21世纪初,我姐姐到广东工作,她告诉我她认识的一个人曾经背包游历了中国,那时是2003年,我很震惊,此前我对这里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学校,我不知道真实的中国是什么样的。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就像你说的,那时有大量外国的资金、想法和人员,涌入上海,我也被卷入这股浪潮,尽管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时候我们很年轻、愚蠢,也很鲁莽,而且生活在国外,父母和家人不在身边,也缺乏相应的约束。有些“自由”来自于不了解中国的规则和习俗,有些“自由”来自于法律法规的灰色地带。事后说对不起比事先征求同意更容易。
看理想:你在书中说自己起初来到上海是因为得到了厨师的工作,差不多一年就可能离开。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上海产生了感情?
沈恺伟: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周就爱上了它。当时我去找房子,无意中进入了复兴西路、永嘉路附近(我忘记是哪条街了),就被那种褪色的荣耀,古老的优雅和深厚的历史触动了,也有很多疑问,住在这里的人以前是谁?现在又是谁?这些建筑里面是什么样的?
当时怎么形容我的天真和无知都不为过,我几乎对上海的历史一无所知,直到第一天去上班,我才第一次在陆家嘴的一座酒店大楼里看到了外滩。一切都像是一种发现。当然,上海要大得多,远不只是这几条街和外滩。外国人把这些地方误认成是上海或中国,是一个非常无聊的老故事。但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些年来,我基本一直住在复兴西路、永嘉路这两条街上,一部分是因为运气,我碰巧在那里找到了喜欢的公寓,这片区域非常美丽。另外,我想把自己当成"年轻人",我还不想“退休”,这里能让我感受到变化。
虽然搬去上海的其他地方,可能会对我的视角有好处,但当我需要搬家的时候,却好像总是住在同一个街区。
2006年,沈恺伟摄于上海静安
看理想:这些年来,你对上海的感情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热情有消失过吗?
沈恺伟: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上海爱恨交加,这与我自己有关,而不是这座城市本身的问题。我更愿意谈谈为什么爱它。我爱它不断发生着的变化,让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也要对任何新事物、想法和经验持开放态度。
上海有太多的版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而且它们在改变。因此,笼统地说上海“是”什么都有点愚蠢。事实上,上海只是一面镜子。如果你厌倦了上海,那就是厌倦了自己。
02.
局外人比局内人多
看理想:你在书中提起,来到中国的外籍人士会建立自己的“泡泡圈”,但是,只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如何面对归属感问题?
沈恺伟:当你成为一名“外籍人士”,远离家人时,你需要选择一个新家庭。你的朋友会成为你的家人,这是你的第一归属。这可能是移民和外籍人士的区别。
在来中国之前,我从没想过移民和外籍人士的两分法。后来发现有一些默认的部分,如果你是工人阶级,来自贫穷的国家,或者说在国内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去别的地方寻求更好的生活,那就是一个“移民”;相反,如果你是专业人士,来自富裕的国家,或者在家过得很好,只是出于个人选择来到别的国家,那你就是“外籍人士”。
我不认为这些条条框框是正确的、公正的,事实上它们很快就会变得模糊,却是常见的假设。这两个定义我都不符合,我想我是个工薪阶层的外国人。令人惊喜的是,我在“泡泡圈”里发现了很多像我一样的外国人,都是在20岁出头的年纪,为了冒险、爱情或其他原因来到这里。当我找到了一个“同类”,很快就会被介绍到那个世界去。
然后,你会希望自己的社交圈能走出“泡泡圈”,延伸到中国其他角落,你会与一些地方、物体、地标和其他人建立起关系。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诚实地说我有中国朋友,我跟这些朋友有着对食物和讲故事的共同兴趣。
同时,我也承认自己永远不会真正属于这个世界。我永远都是局外人。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中国,很多中国人都有同样的感受。我想我属于那个群体。
《寂静人生》
看理想:怎么理解这种“局外人”的感受?后来在中国找到了某种共鸣吗?
沈恺伟:从2005年到达上海浦东机场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我知道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国家,它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并不特别需要或关心我。这很好,这是挑战的一部分。
可能和小时候的不安全感有关,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合群,所以在中国做一个局外人并没有那么难,我习惯了“不适应”。
而且中国有很多的“外地人”,尤其是在上海。大多数上海人即使出生在这里,他们的祖父母也可能来自其他地方,宁波、苏州、江苏、绍兴、余姚等等。那些人在这个城市里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除了这些地理上的差异,还有年龄上的差异,当大多数人都和你来自不同的世代时,你如何融入其中?如果你打破人们把彼此隔离开来的所有方式,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群体”,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上海是一个大城市,局外人比局内人多。
但是,恰恰是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的这类日常互动才重要。这些互动不需要发生在某个“外国专家”及其技术同行之间。陌生人之间的一个微笑就足够了;能闲聊几句甚至更好;友谊就是可喜可贺的大成就。
——《洋盘》
《爱情神话》
看理想:听上去,你更愿意把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看作一个个具体的人,而不是先看到大家家乡和国籍的区别。
沈恺伟:是的,实际上这是我在中国学到的。我在美国迈阿密长大,那个城市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他们倾向于聚集在自己的“泡泡”里。因此,如果有一些波兰人或者伊朗人出现在迈阿密,大家会把这看作一种异国情调,并且他们已经与迈阿密本土的人不同。
但是,当你是一个在中国的外国人,你会被归在这个巨大的标签之下:外国人。你要么是中国人,要么不是中国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很快就认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我们认识到(或者我们自以为)和对方的共同点比与中国人更多,因为我们都是“别人”。
后来我交到了中国朋友,他们各不相同,背景不同,故事也不同,但我不能笼统地说,作为“中国朋友”,他们带给了我什么不一样的视角。他们只是给了我接纳和友谊。
03.
另一个国度
看理想:你的外高祖父曾来中国建教堂和医院,直到外祖父离开,三代人深扎在中国的生活里,几乎完整经历了中国近代史。面对如此厚重的家族史,你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沈恺伟:我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这段历史,但一直没有找到深究的理由,直到要写这本书,没有办法再拖延了。
2022年春天,我坐下来写书里家族史部分。刚开始的几天,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些内容,它富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把它说成是“命运”太简单了,用历史的角度来写它,会显得太像学术分析。而且与我的祖辈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在某些方面,我离开美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独立性,决定自己的人生轨迹。然后,我无意中来到了祖辈生活过的同一个国家,一待就是二十年。世界真是奇妙。
看理想:为了写好家族史这部分,你做了哪些准备?
沈恺伟:我先跟家人聊了聊,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资源,他们有很多图片和文字记录,但没有多少是真正相关的。于是我开始联系美国的历史学家,他们告诉我,我需要在美国待六个月或一年的时间,才能访问所有的教会档案。好吧,我没有时间和金钱去这样做。
所以我就上网,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些很棒的关于教会、传教士和中国的历史资料,而且它们是有索引的,这意味着我可以通过关键字直接进行搜索,这比亲自去档案馆更有效率。我花了几百个小时在这些档案上,读了旧的传教报告、教会报告,以及1900年前后北京的生活记录和书籍。最后把所有这些资料综合起来,写了家族史,给它添了一点色彩。谢谢你,互联网!
2012年,沈恺伟在亚斯立堂(洛瑞留下的遗业)
看理想:重新面对这部分家族史,最困难的是什么?它会让你感觉与中国的联结更深了吗?
沈恺伟:最困难的是无法查阅他们的个人日记。他们当时写了很多东西,我相信他们有记录自己的生活,但是很多记录已经没有了。很感激的是,我找到了洛瑞医生的生活记录,他写得很清楚。
你知道,想象他们在中国的生活,真的很难。他们曾经在这里居住,走同样的街道,坐在我坐过的教堂里。但这么多年来,中国的变化太大了,我的祖辈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国度里。
所以,研究本身并没有把我和中国联系得那么紧密。但当我访问北京,去教堂,走在后沟胡同里,看到孩子们在医生办公室配新眼镜,想到我的家人和他们作为牧师、医生的生活,一种非常深刻的联结产生了。
04.
我们都是傻乎乎的人类
看理想:《洋盘》与此前不少外国人描写中国的方式不同(比如何伟),并没有从第三者角度观察中国的变迁,而是从自身出发,写自己与这个国家的关系。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写作视角?
沈恺伟:在写了这么多年美食文章并成为一名美食评论家之后,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信念,那就是作家试图做到“客观”是虚伪的,不可能的。《上海小笼包指南》既是一次“客观性”实验,也是对客观性的讽刺性批判。该指数既非常客观和有用,告诉你一些关于小笼包的基础信息,又完全无用,它从未提及味道。
这已成为我的写作方法,我不能假装客观,我太有主见了,自我意识太强,我无法超越它。也许这是我写作技巧的局限。我钦佩海斯勒(何伟)等人,但我就是做不到。
看理想:你在书中的写作几乎是毫无偏见的,不论是对待祖父辈的历史,还是自己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你更多描述的是自己的困惑——爱情、事业和家庭。要如何做到诚实面对自己的感受?
沈恺伟:回顾我这20多年来犯下的错误,并试图残忍地、诚实地对待它们,是很难的一件事。但是,我们都是愚蠢的、有缺陷的、傻乎乎的人类,试图在外界面前装出一副严肃、成熟、沉着的面孔。我们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从始至终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我们只是假装什么都知道。一旦接受了这一点,就不容易尴尬了。
此外,把这些事情写进文档,把这些感受告诉我的电脑,也比面对面交谈时提出来容易得多。
《重庆森林》
看理想:虽然曾经表达过无法回答类似的问题,但还是想问,近二十年来,什么时候最想离开上海,或者说离开中国?
沈恺伟:2022年4月至2023年9月。那段时间里,我每一天都希望明天事情会变得更好。
看理想:如果具体一点来说,什么会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
沈恺伟:2023年9月,我回到了迈阿密,我不得不离开中国才能明白为什么我想留在这里。10月回到中国后,我重新感受到了一种使命感,那就是成为关于中国美食的智慧和知识的传播者,从营养、饮食到烹饪技术、餐厅经营。我想帮助中国向世界其他国家分享这些知识。
外面有一整个城市或者说国家,而我几乎对它们毫无了解。对于一个热爱学习、热爱冒险的人来说,这无法抗拒。
看理想:最近两年,离开中国的外国人更多了,仍然留在这里的人在不断减少。你在书中也提到了这一点,看着身边的朋友陆续离开,你的感受是怎样的?
沈恺伟:这很难。同时,朋友搬走也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习惯了。作为外籍人士,在这里生活的一部分就是要知道人际关系都是暂时的,所以要趁现在好好享受。我和很多已经搬走的人仍然是好朋友。几乎每天,我都会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网上聊天。但有时我也会感到孤独。
说到底,中国为什么需要外国人呢?
为了两个人类的每一次相视一笑,为了拥挤的地铁里共享的每一分钟,为了工作中每一段无聊的对话,为了在银行排队时苦苦等待的分分秒秒,为了私密空间里的每一个吻,为了和同事共享的每一顿饭,为了握住或牵住的每一只手,为了每一个大喊“老外!”的小屁孩……
——《洋盘》
《重庆森林》
看理想: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每天会做些什么?
沈恺伟:每天都不一样。我在日出前后起床,努力为我的咨询公司做些赚钱的事,这是无聊的工作,我努力结识朋友、社交,努力尽可能多地开展艺术或创意项目,发挥一点自己的激情。我周末或者晚上都不会彻底“放假”。我的减压方式就是离开上海,去中国其他地方寻找故事。
看理想:如果接下来继续在这里生活,你打算做些什么?
沈恺伟:我正在创办一个YouTube频道,用英语向全世界介绍中国的美食和饮食文化。我们是一个小团队,我、杰西、格雷姆、蕾切尔和达什,我们试图制作非常有趣、呆萌、专业和有娱乐性的视频。这是我的下一个重点。它应该会在12月推出。
看理想:有参加今年上海的万圣节活动吗?感受是怎样的?
沈恺伟:晚上10点我就睡了。
采写:汁儿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风平浪静的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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