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被期待了四年的电影上映了。2019年年底,《涉过愤怒的海》正式杀青,四年后的又一个年尾,它终于出现在大银幕中。
作为导演曹保平“灼心”系列的第三部,从一开始,《涉过愤怒的海》就承载着众人的瞩目——如果说第一部《烈日灼心》已经将犯罪题材的危险与暧昧呈现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那么《涉过愤怒的海》能走到哪里?它会继续揭露出被掩藏在日光之下的疮疤吗?
上映几天后,答案可能已经浮现。《涉过愤怒的海》引发了比想象中更多的争议,喜欢这部电影的人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成长过程中暗自咽下的钝痛,与父母抗争后选择的“乖巧”与“懂事”,被以一种惨烈的方式重现;不喜欢它的人也有着各自明确的理由,片中充斥着的癫狂情绪与极端行为,很容易让整部电影显得破碎而飘忽,真正值得被探讨的部分,还是被一笔带过了。
然而,这些争议恰恰是影片最为特别的地方,观众们被触动和被冒犯的情节,几乎可以一一对应。或许这正可以说明,《涉过愤怒的海》没有选择回避。
01.
没有一个“正常人”
观看《涉过愤怒的海》的过程,很像坐上了一台情绪喷射机,每段情节都伴随着一个小高潮,观众的情绪被不断堆叠,最终完全浸泡在那片暴烈、汹涌的深蓝色大海里。
《涉过愤怒的海》改编自作家老晃的同名作品,原著更加侧重的是父亲在女儿遇害后如何展开复仇,一个退伍后的渔夫,为了找到“真凶”几乎倾尽了所有。曹保平对小说进行了极具个人色彩的修剪,虽然主线仍然是金陨石(黄渤饰)的复仇故事,但他为电影注入了充沛的癫狂气质,除了金陨石,其他角色也都有着各自的极端。
影片中,这种疯狂体现在角色们蓬勃的生命力上,每个人都在激烈地捍卫着对自己而言重要的部分,追赶与奔逃几乎贯穿了整部电影。金陨石的女儿死了,他要查明真相,为女儿报仇;景岚(周迅饰)的儿子疑似杀了人,她要尽全力保护儿子的安全,把他送到国外;李苗苗(张宥浩饰)要抓住母亲为他提供的机会,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机场。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抢夺时间。
在对情绪与行为的极致描摹下,整部电影里似乎没有一个“正常人”。最具冲突性的一场戏里,金陨石、景岚和李苗苗身处三辆不同的车中,在台风登陆前,全力驶向机场。在景岚和李苗苗离开之前,这是金陨石最后的机会。
此时,除了公路疾驰的张力与紧张感,伴随着狂风,海里的游鱼也被卷起,一条条升空,又迅速下坠,击在一扇扇车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每个角色的肾上腺素都在飙升,李苗苗甚至从车窗中探出身来,在雨水中高声呼喊,用双手迎接鱼群。
当他在让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的时候,不仅司机的嘴角上扬,生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心态,观众的情绪也在影院里被一点一点吊起,突破箍在心头的枷锁,在李苗苗张扬的情感中释放自我。这种爽感是我们很难在现实当中获得的。
这正是曹保平所追求的的效果。日常生活的秩序被打碎,普通人突然被放置到极端情境当中,必须不顾一切,让自己的心里只剩下滚动的欲望和执念,才有可能实现目标,收起抛了很久的网。
而当所有人的缺点都被放到最大,行为边界被尽可能拓展,在极度的愤怒之后,人物才会骤然迎来情绪的真空时刻,风停雨歇,不能被忽视的问题也裸露了出来——涉过愤怒的海,每个人都有需要面对的课题。
关于愤怒与情绪的极致表达,曹保平曾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时说,“不是说我对于愤怒这个情绪多么迷恋,只能说客观上我的电影大多展现了单位时间段内的极致情绪。比如《光荣的愤怒》的开场是主人公要解决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涉过愤怒的海》也是如此。
这种电影从开场就把人物置于一个极度艰难的境地,要面对生死考验。这个过程中我要给人物设置障碍,障碍越多反弹就越多,显得更加愤怒,也就更加戏剧化。愤怒是一种外化的东西,从而突出我想表达的主题,让观众对我们的生存状态有所思辨。”
从这个角度来看,《涉过愤怒的海》的目的达到了,只是在情绪消退后,观众还是难免头晕目眩——台风天飞机会起飞吗?这部电影究竟在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02.
“钝刀子磨肉”式的爱
如果抽离《涉过愤怒的海》中那些癫狂的情绪,会发现整部电影的线索十分清晰:金陨石离异后,一个人抚养女儿金丽娜(周依然饰)长大,为了供女儿去日本留学,他整日出海捕鱼。然而,女儿却在日本身中17刀,离奇死亡。锁定最大嫌疑人是她的男友李苗苗后,老金从日本回到国内,用尽所有手段想要抓到他。但李苗苗在母亲景岚的帮助下,一次次逃脱。
看上去,老金很爱女儿小娜。为了替女儿复仇,他不惜完全放下手里的生意,闯入别墅,在车里蹲点,独自对抗阶级地位远高于他的另一个家庭。哪怕会因为追捕李苗苗而错过女儿的葬礼,他也没有停下。
但仔细体会老金的言行,又很难不怀疑这种爱的真实性,老金真的爱女儿吗?他会把“皮实”、“懂事”当作对小娜的夸奖;不知道女儿是否在日本交了男友;看到女儿的尸体后,会呕吐,并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可是你亲闺女,你得疼啊金陨石”。
准备复仇前,老金接连讲了两句话:“整个岛都知道,我金陨石的闺女被祸害,是个笑话”,“我这辈子活什么?不就活个闺女,我一辈子能毁他手里?”。这些愤怒的话语里,主体全部是老金自己,他愤怒的根源不是小娜被伤害,而是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被损毁,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附属品”。
曹保平在片中设置了两组家庭,两组家庭里,各有一个重要的家长。金陨石的另一端,是李苗苗的母亲景岚,她知道李苗苗可能杀害了小娜,但仍然选择尽所能地保护他。
豆瓣网友@一级特工说,“儿子”是对“母亲”天然的惩罚,“父亲”是对“女儿”天然的惩罚。
同样是离异,金陨石认为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多,不论是供小娜出国留学,还是把她养大,都尽到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景岚则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她愧疚于离婚对儿子带来的伤痛,有意识地溺爱他,希望能够尽量多做一点。
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没有一个孩子从中获益。李苗苗从小暴力、出格的行为从未得到过任何管教,他的父母躲避了他的成长期,也纵容了他的恶。李苗苗成为没有爱与共情能力的大人。
小娜也没有感受到过来自父母的爱。小时候,她被父母放在大巴车上送来送去,母亲长期缺席,父亲大部分时间在海上捕鱼,每一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一旦回来了,迎来的可能是情绪并不稳定的父亲对自己近乎虐待的强迫性训练,跑步、游泳,无法完成会得到责骂,偶尔,父亲还会用杀虫剂来驱赶小猫。
她的“皮实”和“好养活”是用缩在柜子里画太阳的沉默换来的。长大后,她一次次沉浸在痛苦的记忆闪回里,需要用极端的测试,来验证他人对她的爱。而所有的测试都是具有伤害性的,甚至伤害本身,成了确认自己存在的手段。
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没有大事发生,但每一件小事都在经年累月地积攒着疼痛,直到痛苦再也无法被咽下的那一天,迎来惨烈而彻底的结束。
03.
“爱,没有”
《涉过愤怒的海》与曹保平此前的电影《狗十三》有着相似的视角,原生家庭的阴影被揭露开来,避无可避。针对这两部作品的讨论里,一条常见的高赞评论是,羡慕那些觉得影片没意思的人,他们很幸运。
《狗十三》在一个具体的小家庭里展现了一则社会关系的寓言,权力上位者是如何将他人驯化,而驯化又将如何代代相传。
《涉过愤怒的海》的戏剧冲突性更强,在极端的情节设置下,它顺势将关于权威的思考向前推了一步,一位父亲背后代表着的不容侵犯的父权,究竟能不能被打破?“父”可以被审判吗?
在小娜的梦里,这一幕得到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呈现——老金的尸体被高高地悬挂在吊杆上,小娜坐着船,在下方穿行而过。
小娜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处理了父亲跟自己的关系,她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偏执都源于从小没有人爱她,她没有爱的能力,但主动切断来自父亲的控制后,她已经不在意父亲是不是能给予她温暖与爱了。
这一幕不仅仅是小娜自己的弑父仪式,更是国产犯罪电影中,对“父”几乎是第一次的直白审判。尽管作为象征性画面,它只是一闪而过而已,但它捅破了那层人们心照不宣的窗户纸,终于在大银幕上直白地审判了那头“房间里的大象”,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直指原生家庭权力结构问题的呢?
在接受《时尚先生》的采访时,曹保平这样表达他偏爱现实题材的理由,“为了让生活更美好,为了让你的人生更平顺,反而要更多了解和呈现这些给善良的普通人,而不是回避。当你看到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东西才知道善的、美好的东西有多么重要和值得珍惜。”
不论是否令人满意,《涉过愤怒的海》确实引发了人们的诸多讨论。曹保平也实现了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要在视觉和内在呈现的边界上尝试能走多远”。铺陈出极致而癫狂的情绪,解除人物的行为限制后,原生家庭问题的本质显露无疑,这都是这部电影不可被替代的部分。
然而,极尽宣泄的另一面,是对情绪的过度依赖。那些源自原生家庭的叩问也因此飘在半空中,由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和呼喊推动,想要深入探讨几乎不可能了。
影片还有多处略显“刻板印象”的刻画手法,比如片中的cosplay元素虽然丰富了情节,营造出邪典、诡谲的氛围,但也是一种标签化的使用;主角缺乏爱的能力的描写多聚焦于亲密关系当中,缺乏对于女性角色的关系想象。
但是,不同的人能在影片里看到各自的问题,从这一点来说,《涉过愤怒的海》已经走出了许多。
还是电影最后那段令人深省的对话,当被问到如何用“爱”来造句,小娜说的是,“爱,没有”。
现在,问题已经被不容忽视地呈现了出来,只希望每一个“小娜”,都能生长出爱的能力。
参考资料:
1.《涉过愤怒的海》被说“太狠”,这次他是故意的|南方周末
2.封面人物 | 黄渤、曹保平:煮酒论英雄|时尚先生
撰文:汁儿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涉过愤怒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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