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雅婷 
编辑:木村拓周
去年夏天的我大概不会想到,仅隔一年就能在暑期档前后,同时看到这么多部被不同统计数据认证过的“票房冠军”电影,还留下满脸诧异的表情。
即便《消失的她》已有35亿的暑期档票房冠军纪录在前。《孤注一掷》还是本届暑期档最有票房冠军相的电影,凭着上映十天就已超20亿的票房,和目前仍在遥遥领先的排片量,猫眼电影预测它最终票房会超过38亿。
且另一方面,或许是由于《孤注一掷》自带的“感官虐杀”、“反诈宣传”和“据真实事件改编”等类型色彩?虽然《孤注一掷》和《消失的她》拥有被评论普遍提到“预告宣传诈骗”和“现实蜻蜓点水”等争议,《孤注一掷》却还能在各平台上拥有看得过去的口碑评分,在宣传口径还没有完全倒向一边之前,电影票房的累积速度也确实可观。
我对《孤注一掷》的诧异,平等来自上述说到的每个客观事实,世界变化得太快,理解起来容易,接受起来有点难。
理解始于影评人梅雪风对《消失的她》所写的《陈思诚 电影世界中最精明的产品经理》评论一文。在梅雪风的解释中,《消失的她》之所以会大火,和电影市场扩容必然的“下沉”相关。受短视频的影响,如今的电影只有取材自短视频,拍得像短视频那么直白强烈,在短视频平台的营销场景中被分发,才有机会创造“票房奇迹”。
有了这个理解背景后,《孤注一掷》的票房成功似乎也容易被解释了。最好被证实的,相比预告和点映期间20%排片量新闻,《孤注一掷》最早还是通过不同短视频博主对王传君饰演角色各种模仿,进入我信息流的。走进电影院后,我又比看到预告片更深刻理解了电影宣发中提到的“多一人观影,少一人受骗”是什么含义,毕竟我不观影时我就还没有受骗。更意外的,这部两个小时的电影还是个群像片,要深刻反映人性恶与善,还从数万宗诈骗案里取材。
为了实现和平衡上述目标,《孤注一掷》的编剧手法是绝不刻画一个全面的坏人,再坏的人也有人性闪光点。所以很多角色都有相互孤立的优缺点,比如说:一个物化女人奴役男人的骗子父亲,却有着对女儿和下属隐藏最深的关心和爱;一个虐猫杀人不眨眼的寡言狂徒,突然决定要给自己骗来的受害者自由。
落实到具体的视听段落中,电影的组成方式和预告差别并不大,在刻意营造视觉冲突的画面里,电影用强烈的音乐节奏配合耸人听闻又押韵台词,完成了对诈骗和受骗的刻画。两个小时的时间中,观众好像看了很多,但看的都是同一件事情。相比对真实社会案件的呈现,《孤注一掷》更像是“缅北诈骗”短视频新闻合集,两分钟的时间里只装得下夸张化的事件、人物和表情。需要煽情的段落,就让有歌词的MV出现,唱着唱着主创就能相信现在上演的是在表达悲伤情绪。
截止到这里,我提到的《孤注一掷》所有呈现方式我都能理解,甚至也可以接受。我接受在人人都共享的现实里,“现实主义”电影玩弄有噱头的社会议题,最终稳稳和议题真正有价值讨论部分擦边而过的做法。我也接受“据现实事件改编”的作品,绝口不提现实能拥有的政治经济基础这件事情。且坦白说,相比作者电影,我时常对商业电影还更感兴趣,也乐意积极方面想,很多商业电影之所以能在不同文化群体间都取得成功,那一定是因为在“电影艺术技巧”外,作品撬动了其他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从3月上映的《不止不休》到现在,我不只接受了这些,我甚至还学会了习惯它们。
谁能想到,不断调整好心态的我,下决心不期待它会提到缅甸近几年的政变事件,不期待他会讲述年轻人大批流向诈骗行业背后,所指向的就业压力大、居民负债率高企等社会经济现实。但我还是在《孤注一掷》里还是发现了新的难以接受的事情。作为拥有商品属性的电影,难免会无聊、俗套、避重就轻、“下沉”、炫技或者要对主流价值观肩负宣传作用,这都是难免要和(叙事技巧并不高超)商业电影捆绑出现的现象。但拥有具体姓名的主创们,面对有创作属性的商业电影,起码不能把作品和作品人物都完全工具化,并为此沾沾自喜。
一个事例是广受关注的、影片中对字幕组的使用——影片中的一段情节把字幕组和诈骗广告传播联系了起来,以至于影片上映后,“伊甸园字幕组”的工作人员上针对电影暗示字幕组贴片诈骗广告表达不满,并有意解散字幕组。片方人员也迅速反应,解释电影本意并不如此。但电影的“本意”是什么呢?电影既然能为赵东冉天降奇兵铺垫好各种宣传和调查活动,为什么不能多花些笔墨在情节中就解释好它的“本意”呢?电影为什么选择字幕组,而不是同样在社交媒体上有过热议的偷拍色情网站作为诈骗广告传播链的代表角色呢?而不只是字幕组,这几年遭遇过行业震荡的游戏、在线教育行业和网红机构们,也都在《孤注一掷》的电影里承受了模棱两可的待遇,成为反诈主题的腌臜背景。
为什么《孤注一掷》已经习得了短视频电影票房密码,或者说放弃了长片类型以往叙事思维,还要捡着早已说不出话的软柿子捏一把呢?——借电影核心思想说,“人只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
当然,我也反思自己实在是不切实际又过于保守。即便这部电影的监制是宁浩,我也不该抱有太悬浮的期待——我难道是期待《孤注一掷》票房现象是像《我不是药神》那样,虽然结局不令人满意,但还是站在小人物这边,站在弱势群体这边,踏踏实实创作好小人物和属于小人物的难忘表演。那我难道还能期待《孤注一掷》的现象能复刻《疯狂的石头》的创下票房纪录时的震撼?黑色幽默的背后能直指时代巨变背景,用地产商和工厂厂长合作的荒诞,为小人物被命运吹散的不公做注解?
也就是在《孤注一掷》票房长虹的8月前后,台湾2023上半年的票房冠军《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上线网飞,我们也能在电影院里看到好莱坞暑期档也很可能是全年票房冠军的《芭比》。
事实上,我和很多豆瓣网友对《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观感或许一致,就LGBT电影来说,即便仅放到台湾本土创作,其在题材、表达内核和表现方式上,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部分。但这或许就是高票房电影最好被想象出的样子,帅气男明星的演绎外,在同性婚姻合法化后,台湾的LGBT题材文化作品不断的走过或疼痛或和解或青春校园等类型的路,已在观众中拥有相应的接受度。在这部电影前,程伟豪又已能靠《红衣小女孩》和《缉魂》等作品证明自己的商业电影制作能力。
最重要的,这部电影延续了台湾近几年艺术电影中重要的表达浪潮,即在《孤味》、《阳光普照》、《瀑布》甚至是《俗女养成记》之后,台湾电影创作群体正尝试以不同的题材和表达,在家庭影视作品里,尝试探讨和安放现代化对传统文化的激烈冲击后,人们如何在当下安放未来不知往何处去的不安。《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在其他维度上当然也是保守和刻意合家欢的,但冥婚和恐同直男的结合,探案和家庭题材的融合,让这部电影还是能在非常规的电影观众中做出表达,而非仅仅从一个确保安全的现实议题题材库里,找几个不会被骂的桥段,用电影的名义把短视频包装起来。
好莱坞那边,虽然《芭比》全球票房已然超过了11亿美元,但《超级马里奥兄弟》大电影依旧还是以13亿美元票房拔得头筹。考虑到我真的去影院看过《超级马里奥兄弟》,我虽不认为这部电影是“坏电影”,但也难以对这种真正的主题乐园夸出一些关于电影的好话。
不只是电影作品的表达,“好莱坞正在遭遇危机”已成为公认的事实了。从今年5月到现在,从编剧扩大到演员,好莱坞正经历着60年来规模最大的罢工。好莱坞的编剧和演员工会,正在和制片厂与流媒体平台达成新的薪酬协议。这既事关传播作品平台改变后,他们针对传播方式要求新的待遇水平,也事关横空出世的ChatGPT等人工智能作为有偿创作辅助,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年轻群体的就业上升渠道;写作类的人工智能要不要公布他们数据库里引入的机器学习作品,如果人工智能要收费的话,他们要向哪些创作者付费;以及人工智能出现会让多少人失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就业岗位。
当然,列举这两个例子,并不是为了佐证哪里的电影未来会更有希望。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电影观众,电影站不站在我这边,我喜欢看什么电影都是一些无足轻重,改变不了任何的表达。只是,时间是流动的,不关乎正确和好坏,所有电影行业的创作者都在他们各自创作的时间线里朝不同方向努力着。
戴锦华曾在“戴锦华讲电影”的视频里回答过自己觉得ChatGPT不会取代真正创作的原因,因为面向大众的ChatGPT最终还是难以做出原创和批判的思想,而这正是人类和真正的创作不会消失的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在全球创作者们都为ChatGPT和信息茧房、为新技术对人类创作的影响而焦虑的时刻,《消失的她》、《孤注一掷》这样的电影主动靠向了数据库一边,站得离原创和批判又更远了。我们也有理由忐忑类似作品会越来越多,越走越极致。
商业电影们“把短视频作为方法”也许是商业上有效的,但这个路径有着沉重代价。以短视频应用、社交媒体为代表的信息技术发展到今天,对文化消费和内容生态所产生的影响,已经不只是提供了一个新的媒介载体而已,而更是提供了这么一种基于效率主义的思想:把复杂的现象简化理解、拒绝了解事件的全貌和他人的角度,安居于舒适的信息孤岛、绝缘于一切不受鼓励的探索,把自己的情绪和理性不假思索地交付出去、换来瞬时而碎片的官能刺激,对于人来说,是值得的。这种思想要求我们把放弃掉一部分作为人最独特的东西。
我们曾经期望电影,这个制作上最大规模、表达上最系统的媒介形式,能带领我们挑战这种技术新时代的思想。但今天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商业电影越发认同了这样的世界观,并通过无限靠近这个范式来获取票房成功。于是,电影作为电影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也就同样被放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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