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在精神科待久了,慢慢会有点“异于常人”的体会。这是精神科医生陈百忧告诉我的。


比如,因为每个来她这儿的病人几乎都会说想自杀,听得多了,她有时会出现短暂的“错乱”,觉得想自杀才是“正常”的。


陈百忧工作中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会诊那些自杀未遂被送到急诊的人。
她曾在急诊碰到过一个病人,他的一生像一部传奇,很多在书上听过的历史名词、大事件,就是他原本的生活。但患上抑郁症后,男人用60年的时间只研究一件事:自杀。


从14岁开始,直到现在快80岁的年纪,男人自杀过无数次,但每次都会被同一个女人救下。


自杀了60年,女人就救了他60年。
作为精神科医生,工作十年,我听患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活着没意思,想自杀。
在正常人的观念里,自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连“想自杀”的念头都是危险的。但也许是听得太多了,有时我会失去判断,反而觉得“想自杀”是人生的常态。
我还真遇到过一个把“自杀”当成生活常态的人。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精神科病房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安静——
敲键盘的声音,日光灯电流的声音,偶尔在座位上伸个懒腰都会引来一通关注。时间在这里会被拉长,常常会有“时空穿越感”。门诊大楼偶有新入院的患者歇斯底里喊叫,但很快会被各种嘈杂盖过去。
我在门诊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周围有好多“信号”,杂乱无章找不到头绪。在病房和病人待在一起反而会静下来,感受到生活里更多的东西。
2016年9月的一天,下午两点多,门诊打来电话,说收了一个男患者,年龄比较大,腿脚不是特别灵活,让病房去接一下。
我们医院是个挺大的综合医院,楼多,精神科病房在医院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多工作了几年的医生护士都找不到。所以如果患者年龄大了,门诊就会打电话让我们去接,省得病人来来回回折腾。
我打开医院系统,查看这个即将入院的病人的信息,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章月樵。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春月秋风,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嘴里念叨着,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高瘦、白发、长须、穿长衫站在船头的古代世外高人形象,有着看透人世的豁达。
给大爷起名的,一定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我心里这样想。
没多久,护工就领着大爷进了办公室。
大爷果然很高,非常瘦,像竹竿一样,满头银发。因为瘦,脸颊凹陷,显得眼睛特别大,但没有神。嘴唇很薄,表情痛苦又强忍着,甚至让人觉得“咬牙切齿”。他身体轻微颤抖,但站得很直,维持着一种庄严感。
旁边搀扶着他的老伴只到大爷的肩膀,和竹竿一样的大爷比起来,好像站在“1”旁边的“0”,显得圆墩墩的,看起来非常慈祥。
大爷坐下后,并没有像很多患者那样立刻开始讲自己的病情,而是转头看向老伴。
老太太也慢慢坐下,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个32开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戴上老花镜,开始逐项给我讲大爷现在吃的药、服药方法、时间,吃完药之后的反应等等。
我接过那个笔记本,惊呆了。
上面用非常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大爷的每一天:早上起床的血压、心率,每一餐吃了什么,甚至连每天的大小便都有详细记录。
当医生这么多年,我经常要求患者或者家属记录下吃完药的反应,每一天的生活,试图找到发病的规律,这样可以有针对性地处理症状。但看到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我内心还是无比震撼。
老太太真的是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大爷,甚至能透过那些字感受到她内心的小心翼翼和理所当然。我立刻调整了坐姿,正了正腰板,内心对老太太生出敬佩。
“姨,您以前是搞科研的吗?”我好奇地问。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自己退休前就是个普通的工人。
那天下午,我花了很长时间采集大爷的病史。我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以前在书上读过的大事件、人物都从书上跳了出来,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大爷的一生把它们全部串起来了。
给大爷起名的,确实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
大爷的父亲是个国民党的大官,不是带兵打仗的那种,是文官。祖辈再往上,也是做官的读书人。
大爷一生下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少爷。
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经常有人来家里拜访,爸爸会陪着吃饭,商量事情,妈妈会跟那些人打麻将。自己去学校上学,也有先生来家教书。虽然那个时候全国都在打仗,但家里还是有很多佣人,一切如常。
我想起电影《太平轮》里的场景,前方在打仗,后方在开舞会。
大爷童年的记忆模糊、混乱,经常想不清楚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
1948年,战事趋紧,家里也突发变故,爸爸没说一声突然一个人去了台湾。那年小月樵10岁。
家里接到消息乱成了一锅粥。
父亲突然走了,月樵没人作主,先是在分家上被欺负。伯伯伯母把他们一家从大房子撵了出来,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五人搬到了很小的地方住。紧接着是逃难,辗转多地投奔亲戚。关于这一段,大爷反复重复的就一句“被欺负”。
从14岁开始,大爷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
那一年,少年月樵上中学。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在流离失所中学会了忍气吞声,在学校里隐姓埋名,从来不敢惹事,连话都不敢多说,更不敢跟任何人提及自己家里的事。
但不知道怎么,还是得罪了两个男孩,一天被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两个男孩扇他耳光,用脚踹他,还让他下跪。
少爷出身的月樵哪里经历过这些,除了被打的痛,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溢满心头。但是他不敢反抗,都一一照做了。
两个男孩打完他,还威胁说以后小心点,见他一次打一次。
少年月樵当时每天都战战兢兢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从那以后,他上学不敢走平时的大路,而是走一条需要绕过坟地的小路,这样就不会遇到那两个男孩了。
即使这样,前后也被打过三次。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呢?我问。
即使事情过去60多年了,大爷回忆起来还是非常痛苦,嘴唇和手指一直颤抖,半天才告诉我,“不知道,不敢问。”
我猜想,可能是大爷成绩优秀,再加上身上不小心流露出的那种少爷的优越感惹毛了那两个男孩吧。
从那时候开始,大爷一整晚一整晚不敢睡觉,稍微有一点声音就会觉得心惊肉跳的,回家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
有一天,少年月樵在路过那片坟地的时候,无意间读起上面的碑文,读着读着,居然开始羡慕埋在里面的人。
以前经过这里他都非常紧张害怕,一步不敢停地慌慌张张跑过。那天,他突然不怕了。
他开始观察哪些坟有人刚刚来看过,哪些坟上已经杂草丛生。
这片坟成了大爷的“秘密基地”。在这里,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很多次,少年月樵都把这里当成睡午觉的场所。
死亡,从此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是一想起来就好像“回家”一样温暖的事。
住院以后,大爷和老伴的默契配合让我们惊呆了。如果不是亲自看见,真的很难相信。
基本上大爷一个眼神,老太太立刻就知道他想要什么,大爷都不用说话。
比如大爷看一下杯子,老太太晾好的热水正好可以喝,递过去之前,老太太还会自己先试一试是否烫嘴。
有天去查房,老太太又拿出那个记录的本子,开始给我讲大爷昨天晚上9点睡觉,到12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把护士睡觉前交给她的药给大爷吃了,然后大爷又睡了一会儿,大约凌晨4点醒来,再也没睡。
她说完,我只是感叹,“你不用睡觉吗?”
老太太说习惯了,在家也是这样,大爷一翻身,她立刻就会醒过来。然后开始记录时间。
大爷看上去非常心安理得,仿佛一切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内心感动之余,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很难想象一个人完全为了另一个人活着,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老太太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他们两人早就习以为常,却在入院第二天就导致了隔壁床张大爷和张大妈的家庭矛盾。
这边老太太正和我汇报大爷的情况,突然,隔壁床的张大爷把饭盒摔在了地上。
张大爷也是抑郁症,老伴平时在女儿家带孙子,张大爷和谁都无法相处,平时就一个人在家住。
他不在科里住院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打很多遍我们的值班电话,问我们他刚刚吃了A药,现在可不可以吃B药。
张大爷不吃医院食堂做的饭,更不吃外卖,也拒绝坐公交车,说里面人多细菌多,怕生病。每次来住院,老伴都忍耐着他的喜怒无常,每天来给他送饭。但是老伴每天辛苦送来的饭,张大爷又百般嫌弃。
张大爷除了自己难受,也把身边的每一个人折磨得痛苦不堪。
张大爷的老伴好几次在我面前哭,说一人得抑郁症,一家人都跟着遭罪。自己委屈几十年就算了,现在连四岁的孙子都得让着爷爷。
“他咋就活得这么自私呢?”
张大爷老伴的指控,是我听得最多的抑郁症家属的抱怨,抱怨他们沉溺在自己的哀伤中不愿出来,完全看不到周围人的付出。
而现在情况更糟了。
从章月樵大爷入院,张大爷就开始不愿意在床上呆着了,他非常焦躁,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我们问起来就说心烦,但是烦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显而易见,看到自己隔壁床的老头被老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又羡慕又嫉妒,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到了自己老伴送来的饭上了。
张大爷摔饭盒的时候,他老伴正在水房洗水果,听到张大爷的骂声赶紧回了病房。
张大爷立马开始指责老伴做的饭从来没有合过自己的胃口,根本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当初不知道自己怎么鬼迷心窍和这样一个女人结了婚,一辈子没过一天顺心日子……我赶紧上去劝。
好不容易张大爷不说话了,张大娘又不干了,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照顾了你一辈子,一句好话没捞着,到头来还埋怨。最后,两个人又齐齐打电话给女儿,要办出院,去离婚。
没想到一次查房居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张大爷当然不会和老伴离婚,他们会继续相互嫌弃地过下去,和过去几十年一样。
但章月樵大爷的老伴对他细致入微的照顾确实可以把任何家属比下去。因为担心类似的矛盾再次发生,护士长把章大爷安排进了一个单间。
那个因为害怕挨打,成天战战兢兢在坟地睡午觉的少年月樵在担惊受怕中考上了大学。
我不知道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意味着什么,不过这对于出身书香门第的月樵少爷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上大学应该有审查,问大爷是怎么通过的?
大爷告诉我,自己上学那会不是审查最严的时候。审查分为“降格录取”和“不宜录取”,降格录取有专业的限制,文科和政治相关的专业不能考。他没有报那些可能被限制的专业,“家庭”那一栏空着,侥幸躲过去了。“再晚两年,肯定就上不了大学了。”
上大学后,虽然没有人再追在后面打他,但他还是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身世。
那段时间他越发小心,神经也越发紧绷,每次看地图,看到自己父亲逃去的地方,他都赶紧把眼睛挪开,好像生怕被人看穿。
看到报纸上提及与自己身份相关的字眼,他会赶紧把报纸藏起来。
终于,怀揣着巨大秘密的章月樵大学顺利毕业,被分配到东北一个厂当技术员。
这一段,是老太太给我讲的。
她说大爷来到厂里,立刻引发了全厂上下的轰动。
这个又高又帅的大学生看起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气度不凡,对人谦虚又有礼貌,虽然平时一言不发,但总可以轻易解决老师傅都处理不了的问题。
所有的女工上班都偷偷看他,哪个女孩要是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回去都可以炫耀好几天。对于这些,大爷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终日担心的就一件事:自己的身世被揭穿。自己有一个“逃跑”了的爸爸,有时候,看新闻说哪里又抓到了一个特务,枪毙了,他都觉得下一个被枪毙的就是自己。
工厂和宿舍间有一条铁路。有天大爷去上班,走到铁路边的时候想,如果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害怕了?
这是大爷第一次想到要自杀。
以前非常痛苦的时候,总是觉得死了就好了,从来没意识到这就是“想自杀”,但那天,他真的躺在了铁轨上。
因为担心被厂里其他人看见,他沿着铁轨走出很远才躺下,闭上眼睛。
多数时候他都特别容易紧张,很小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像打雷一样。我经常听到抑郁症的病人说,听到手机响都会浑身紧张,吓一大跳。这个从医学上解释叫做“惊跳反应”,是抑郁症的一个症状。
因为太过敏感,日常中的很多事情在抑郁症患者那里都会被放大,正常人可以很轻易耐受的不舒服,都会引起他们极度的痛苦。
可那一次,青年月樵躺在铁轨上的时候,他分明觉得自己内心特别特别平静,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躺着躺着,竟然在铁轨上睡着了。
他好像找回了以前在墓地里睡午觉的那种感觉。
小时候他总是找一个名字有意思的坟,想象那个人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梦里,他以那个人的名义度过了一生。
他说,黄粱一梦原来是真的,他真的在梦里过了一生那么长。
醒来以后,有时候天都黑了,但是他不怕。
他在铁轨上也睡着了,那一觉是那样的香甜,应该是那些年来他睡得最香的一觉了。
那时候火车少,睡醒一觉火车也没有来。他就爬起来,再回厂子里上班。
可几年后,风声愈紧,大爷彻底睡不着了。
他开始记录火车经过的时间,做了一个表,试图找出规律,准备一步步实施他的“自杀计划”。
就在大爷一门心思想自杀的时候,厂里的女孩们还在为他春心荡漾。女领导开始给他张罗,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给他介绍了几个人选。
他连看都没仔细看,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就一直把这件事拖着。后来领导急了,总来催他,他就从里面随便挑了一个。
在领导正式帮他们互相介绍之前,他对那个女孩一点印象都没有。大爷随手挑中的女孩,就是后来的大娘。
倒是老太太,记得很多和大爷早期交往的经历。
有一次在食堂打饭,两个人排队排到了一起,饭盒还互相碰了一下;一次打开水的时候擦肩而过,章月樵对她笑了笑。
这些小细节对于成天只想着“死”的人来说,怎么可能记得呢?
爱情到底是什么?他们之间存在爱情吗?他们是平等的吗?这不是我能评论的。
终于,大爷找到了火车来往的规律,他决定好了要自杀。他在火车快来的时候,提前去铁路上躺着。
可一觉醒来,火车还是没有来。
他再一次失败了。
后来听说,那天火车坏在路上了。
可是这次“醒来”不一样,大爷刚进厂区大门,就看到一个女孩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到他出现,突然放心了似的向他走过来,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就是领导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
他内心划过一阵暖流,有人惦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那之后,他开始和女孩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想自杀的事了。
无论他跟女孩说什么,女孩都能理解。无论他做什么,女孩都崇拜地看着他。
几个月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给女孩说了自己的身世。女孩没有嫌弃他,于是两人很快结婚了。婚后不久,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大爷住院一周左右,我见到了他们的女儿。
老太太不像其他家属那样会不断跟我说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在干什么,我只在大爷入院第一天了解家庭状况的时候,听说他们的女儿在国外工作。
直到我在病房遇见,老太太都只是简单地介绍,说女儿在国外的大学当老师。后来我才知道,章月樵大爷的女儿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者。
他们的女儿很瘦很高,看起来非常有学识有教养。即使是第一次见面,我也知道,那就是她了。
我一进屋她就主动伸过手来跟我握手,然后自我介绍,弄得我反而有点局促。
她说她常年在国外住,这一次回国开会,顺便回家来看看。
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氛围礼貌但客气,有一种明显的疏离感。
在办公室,我对章大爷女儿说出了我的感觉,“你爸你妈感情真好。”这位国外名校的教授苦笑了一下,跟我说,是的,他们的感情特别好。
我给她说了那天隔壁床张大爷的风波。
她说,她太理解自己父母给别人带来的感受了。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人,父亲是全天下最自私的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从来没有管过她。母亲呢,眼里只有父亲,也完全不管自己。
她小时候有次得肺炎,发烧了,在家里都没人管,最后是隔壁阿姨发现了给送去医院的。“可能那天父亲心情不好,母亲担心他又要自杀。”
因为父亲睡眠不好,小时候自己是不被允许哭的。母亲说有多大的委屈,受了多大的欺负,都不准哭,“哭了会打扰爸爸睡觉。”
家里的饼干、罐头,只要是好吃的,全都是爸爸的。
她读书的时候虽然成绩好,但从来没有人表扬过自己,父母甚至都不关心。后来长大了可以出国,她就申请出国了。
她说,父母感情好对于子女来说,并不一定就全然是好事,“他们不会在孩子身上给一点注意力。”
章大爷女儿的话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她常年在国外不愿意回来,这个三口之家凑在一起之后又为什么会感觉疏离。
对于自己父亲的病情,女儿也表现得很冷漠,“我知道自己这样说非常冷血,但是大夫,我爸的病就是我妈惯的!”
女儿出生以后,大爷依然睡不着觉,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作为厂里的业务骨干,大爷被派去北京出差。他在北京看了专家,被诊断为“神经衰弱”。给开了氯丙嗪和安定。
睡不着的那些夜晚,他想的全是如何自杀。那时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反复且痛苦的过程,居然会持续60多年。而更让他痛苦的是,就在那一年,大爷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他的身份被发现了,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折磨。他要详细交代自己的过去,交代与父亲还有没有往来,还要划清界限。
很奇怪,他说他对以前的事情记忆特别模糊。按理说,十来岁的孩子,应该能记得很多事情才对。但他真的记不住了。
可记不住也要交代,于是他开始编,根据当时报纸上看过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编造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
有一天,他交代完问题,也是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趁老太太去上班,大爷把自己之前攒的氯丙嗪和安定全吃了。
这一段老太太也讲到了。她说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上班的时候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活干到一半,旁边的人一把推开她——她才知道刚刚自己差点被卷到机器里面去。
她突然开始觉得心惊肉跳,顾不上上班,拔腿就往家跑。
推开门,发现了桌上的遗书,和床上已经昏迷,失去意识的大爷。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背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一口气跑到了医院。
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大爷就真的“过去”了。
被救回来的大爷后来又上过吊,可老太太像守护神一样,总能在第一时间把他从死神手上抢回来。
我想起那天查房的时候老太太说,他一翻身,我就醒了。
对于大爷的各种反应,老太太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在老太太一次又一次强悍的保护下,大爷终于活过了受苦受折磨的那些年。
上世纪80年代末,终于可以给月樵父亲那边写信了。距离月樵父亲离家已经40年,当初承受父亲不辞而别的小少爷,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
家族里的其他人传来消息,说跟“那边”联系上了。大爷也开始写信。
那封信他写了很久,删了又删,最后只是简单讲了讲母亲去世那段日子,还寄去了自己现在一家人的照片。
等了几个月,“那边”回信了。
回信说,月樵父亲在那边已经又娶妻生子了,且病重,不愿意再见面。
大爷讲的时候苦笑说:“大概因为怕过去分家产吧。”
收到信的那天半夜,大爷从家里走出去,走了很久很久,从前经历过的苦痛一起涌上心头——
10岁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之后流离失所,后来担惊受怕,这一辈子,除了最开始十年是好好活着的,后来的日子,都在为逃开自己的过去而活。而那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此刻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早就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却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来到河边,在桥上反复徘徊好几圈了。
就在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抱住了——回过头,是老伴。
老太太发现他半夜出门,就那样跟着他走了一路。
大爷也不知道老伴是怎么做到的,但老伴就像老天给他派来的守护神,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把他救回来。
60多年来,从14岁的少年开始,到现在将近80岁的耄耋之年,大爷一辈子想得最多的就是自杀。每一次,只有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才是他内心最平静的时候。
你怕死吗?我问大爷。
他毫不犹豫地说,不怕。
一个会被突然响起的细小声音吓得半死的人,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不怕死。
而且我能感受到,对于死亡,他甚至如此憧憬。
心理学上有一个解释:抑郁症的人是活在过去的。
在大爷的心里,他一直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只是历史的变迁让他经历了从被捧在手心里,到被踩在脚底下,再到现在他能在一个人的守护下,有尊严、体面地活着。
每天查房,老太太照旧会拿出她的小本子,很认真地跟我们汇报大爷吃完药多久以后说心慌,又过了多长时间,有点头晕,躺了多久之后,头晕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查房,主任对老太太说:“姨啊,人不能活得那么仔细。你越是观察你有没有心慌,你就越会觉得自己心慌,你越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头晕,你就越觉得晕,越是想为什么睡不着,就越睡不着……莫不如就顺其自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干嘛干嘛!”
听完主任的话,老太太看着自己的本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每天认真坚持的东西,可能真的强化了大爷的症状,就好像他们女儿说的,我爸的病,就是我妈惯出来的。
但我看着老太太,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我在想,如果有人说你做了一辈子的事情其实没什么意义,你会怎么办?你这一辈子还有意义吗?
我没有问过老太太,你就这样照顾大爷一辈子,不委屈吗?
但其实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老太太说过,“那么多人他一下就选了我,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我这种条件的人怎么可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大爷其实当了一辈子的少爷,他这一辈子,都是老太太的少爷。
三周之后,我给大爷换了一个副作用小一些的药物,大爷失眠的症状稍微缓解了一些,就出院了。
抗抑郁的药不可能治好大爷的抑郁症,但我突然想明白了,大爷的症状,对于他和老太太而言,都“意义重大”。
我听过很多抑郁症患者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陈大夫,好多时候我不愿意好,“我不知道我不抑郁了该怎么活?”
抑郁会上瘾,会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但症状的存在一定有存在的环境、存在的道理和存在的意义——无论是对抑郁症患者,还是抑郁症患者的家人们。
如果有一天,大爷突然好了,不抑郁了,能睡一整晚不醒了,也不会总让老太太“临危救命”了,老太太会不会真的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了?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听大爷讲完自己身世的那个下午,往停车场走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被染得通红。明明只是在楼与楼的缝隙间看到了快要落下的红日,我的内心却感觉非常宽广。
以前读过的诗句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好像杜甫晚年饱含苦愁与寂寞的感慨都借由大爷的故事说尽了。
对于整个时代而言,大爷确实如沙鸥一般渺小,确切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爷是幸运的。他的身旁有另一只沙鸥依偎着,陪伴着,这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本身已足够温暖了。
而依偎着他的那只沙鸥,大概也觉得如此。
在旁人眼中,大爷和老太太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家世、背景、性格,甚至连外貌都相差很多。如果不是因为抑郁症和由此而来的种种原因,他们可能没有办法走在一起。
但正是这份连女儿都无法理解的感情,一次又一次救了“两个人的命”:大爷所有举动和情绪,老太太一个眼神就能懂;大爷不跟别人说话,要说什么都只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再转达。
60年,她成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出口。
有了老太太这个守护神,大爷的自杀计划从未“得逞”,而老太太也从大爷“专属”的信任和依赖中,得到了满足和抚慰。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们很难下判断,抑郁症降临在这个家庭是好是坏——他们借由抑郁症找到了互相了解、支撑的方式。
我们这一生总能遇到性,遇到爱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牛大碗

插图:大五花
点击下面链接,观看更多好故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