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电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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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与学校:Grace,好久没有联系!19年在柏林电影节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从纽约大学(NYU)电影制作本科毕业,回国担任了薛晓璐导演的导演助理,后来到了纽约的东方梦工厂工作。你是如何找到第一份工作,可以分享工作中的几个里程碑事件么?
本科刚毕业的时候,铁心不想离开纽约(我直到去年一直以为自己会在纽约过一辈子并在那里安葬),跟薛导初次见面时她也还没打算找助理。我们吃了顿超级难吃的拉面,聊了聊我对将来的打算,但更多地是一起骂面有多难吃,就各回各家了。结果我刚回纽约没多久就接到导演电话,说有个在澳洲拍摄的双语片需要翻译,有意愿的话下周就可以开工。当时我脑子一热,5天把纽约的家收拾好转租,就搬回加州参与影片的前期了。
幸运的是我和导演很投缘。我从没在大规模的剧组工作过,但经过一些learning curve适应了专业创作人的脑力和节奏,才有了后来被带到澳洲跟组的可能。手头任务也从基本的翻译工作延伸到了各个部门的沟通协调。这份工作从剧本修改到登陆院线,我前后跟了近两年。万分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一位可以视为人生楷模的恩师。
经过剧组工作后,我发现自己对项目开发,尤其是线上(above the line)的工作内容了解非常少,所以找到了Plus One Films主办的柏林国际制片人项目。走完这个项目让我对电影项目资金流水线有了更精细的了解,对比欧洲市场与北美的差异,明显感受到最蓬勃的市场还是在好莱坞(纯粹从资本运作量和项目多样性来讲,艺术性来讲我个人还是非常喜欢欧洲电影的)。
找到东方梦工厂这个工作也有50%的偶然,50%的“谁都没我合适“。我在LinkedIn硬投的简历,经过四五轮面试,拿到offer了才发现离职的小哥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入职前向他取经,无缝衔接。这份工作是舒舒服服的朝九晚五办公室工作,有医保、月薪、年底bonus,位于卡内基大厦,零食咖啡不断。这跟上一份工作两个行李箱跑遍半个世界的架势是180度转变。我的部门属于动画故事发展,负责筛选内容向上级汇报可开发的新项目,参与已有项目的剧本和动画制作意见。安逸久了,有点温水煮青蛙的感觉,而且我开始有很严重的writer’s envy,嫉妒别的创作人能有成品在我桌子上被传阅,而我只能读别人的东西。
结果2020一转角,疫情就爆发了。这份工作居然成为了我的安全网,大家全体远程工作。我也利用工作外时间开始上电视剧编剧网课,这才起了申编剧硕士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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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奇的就是你2021年重返校园,到南加州大学(USC)攻读电视剧写作的项目,是什么考量让你继续念书呢?电影到电视剧,有什么不同的体验?纽约大学(NYU)和南加大有什么不同的风格?
我是2021年3月被南加大录取的,8月彻底搬到了洛杉矶开始上课。当时还进了哥大的数字媒体设计项目(估计是给AR/VR做设计),但感觉偏离我的核心竞争力太远。我纠结的时候请教了一位美国的资深老编剧,他告诉我南加大的编剧项目相当于剧作界的哈佛商学院。这明摆着必须要来了嘛。
其实在艺术行业,学位都是浮云。很多大师不需要砸钱拿文凭,都是通过实践去修炼的。以我个人而言,一直想要开启自己的第一部编导作品,然而故事总是差些火候。那干脆集中花一段时间去探索、实验、精修自己的写作吧。毕竟剧本是影视作品的骨架,基础打不好,再大架势也只能是烂片。
如果大家对美国影视状况有所了解,应该可以感觉到电影和电视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话说回来,都是讲故事,只是内容长短和制作周期的区别。我依然在提升自己对电视剧节奏的把握,电影接触时间更长,写起来还是顺手得多。单纯从编剧角度讲,电视剧对hook和story engine的要求更高,是一个真正的writers’ medium,而电影相对有更能多空间可以从视觉、镜头入手。
NYU vs. USC这个话题可以写篇论文出来。这里还要强调一下本科和研究生学习经历的区别。我本科在NYU Tisch念的是Production,相当于一个电影制作的全科,可以自己选偏重。和众多野心勃勃的青少年一样,我以为出校门就可以导自己的作品,所以本科期间以导演路线不停拍短片上剧组,成果有好有坏。我们开玩笑,把电影学院经历叫做“shit show education”,不停产出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虽然本科期间已经写了两个长片剧本,但我依然没觉得自己有能力或兴趣做专业编剧。纽约大学盛产auteur,个人风格极强的创作型的导演。华人圈家喻户晓当然数李安、赵婷这一类导演,但请别忘记他们都是从纽约大学的硕士项目毕业的。本科以电影为专业最大的好处就是各种部门都有机会尝试一遍,但弊端就是毕业后资源其实没有那么广。多数毕业生都还是从打杂、助理、freelance做起。
从个人经历来讲,我非常庆幸有在纽约上学和摸爬滚打的七八年。纽约不仅有充足的空间发展自己的声音,而且电影从业者的工作态度都非常扎实,习惯了独立制作小成本、撸起袖子就干的节奏。那么问题也出在这里,以小成本独立电影为主要业务在盈利方面长线发展是很头疼的。我大四曾经跟着一位Sundance Producers Lab出来的制片人实习,她经手的每个导演都被捧红,但本人却只能遗憾地呆在原地,还在包装两百万美金上下的影片。这位制片人后来聪明地注销了自己的公司,去跟更大的老制片一起工作了。在纽约学习和生活的时光让我有机会充实和磨练自己,但我也很清醒地看到了纽约电影行业的天花板(尤其经过疫情的冲击),所以去年毫不犹豫地搬到了洛杉矶。
至于南加大,很多朋友对它的刻板印象是盛产商业片大导演。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想象每位大导是一枚太阳,它周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行星,只是大家看不到而已。这个学校最大的优势就是紧挨着好莱坞,有强大的校友网络(不光是电影,其他行业从南加大走出来的一样超级团结)。我很谨慎地等到25岁以后才搬来洛杉矶,是因为从个人发展角度讲,到了这个年龄段心智和定位都相对更成熟了,不会轻易被好莱坞的鱼龙混杂带跑偏。在这片机会和诱惑过剩的土壤,很容易看见什么工作抓着就不放,然后一晃耽误3-5年。
两个学校相对比,最大的区别就是与行业接轨的程度。再次强调,也许是因为我是个硕士生了,所以学习内容变得更实际,而不仅仅是艺术上的纸上谈兵。Film business一半是film,另一半真的就是business。除了上一段提到的大量写作产出,我们有专门安排商务课,讲解出校门会面对的各种公司类型、除创作外可以选择的行业工种、以及我们如何组建团队(agent, manager,律师)。
南加大还有人人都不会错过的pitching课。Pitching就是我们将来卖自己故事必须经历的过程,给制片和公司精简地讲述故事梗概,不光要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还要抓住他们的钱包。Pitching对编导们来说,就像演员们的试镜,一半以上工作时间都花在这个上面,可能一年Pitch三五个项目,能有一个被买下、进入制作就很不错了。
每位创作者都是一个小型企业家(没开玩笑,毕业前我们多数都要注册自己公司的,为将来的收入和影片融资做准备)。我的编剧硕士项目强度极大,除了全职课程,每学期都要产出一个原创电影和一个原创电视剧剧本。这对自律性和学习方法,以及入学前对电影这门艺术的积累考验非常高。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跨行业、年龄太小、没有业内工作经验的同学很吃力,因为不知道自己想从项目中获取什么,越上学越发现影视行业完全没有规则可言。南加大电影学院硕士有编剧、电影制作(production)、制片(Peter Stark)、动画、游戏这几个专业。电影制作就是大家更熟悉的“导演系“,形式跟我本科的经历很像。我当时没选择这个是因为感觉内容有些重复,而且三年实在太久了。并不是说我不会再做导演工作了,只是希望自己通过写作在业内站住脚,同时去创造握导筒的机会, 而不是一棵树上吊死。
如果读者是在纠结两个学校选哪个,我会说不如对自己进行更多灵魂拷问:喜欢东海岸还是西海岸(不要小看生活环境对个人发展的强大影响)?自己的强项弱项在哪里?出校门第一步想干什么?自己的学习习惯是什么样?不要因为自己的电影偶像是某个地方的校友就去盲从。你和偶像之间毕竟有一个星系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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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经历:你的短片曾入围LA shorts 和Chelsea,当时疫情影响之下只能线上展映,在电影节期间你有得到什么支持?许多人选择短片海投,可以分享你的投报策略么?
LA shorts 和Chelsea入选的短片(Narcissus)是去南加大之前拍的独立制作,为我长片拍的概念片,纽约Rollin' Studios的团队制片。疫情期间都是线上展映,说实话没有给我带来太多实质性的帮助,不过LA shorts这种Oscar qualifying的电影节会给作品一点谈资,让业内人有兴趣多了解一下,等于是给我下一个作品问世垫了一步。
小伙伴们请盯准A 类电影节和Oscar qualifying电影节去投。其他的除了海报上加个花,没有什么含金量,还掏空自己的腰包。但我同时还要打脸地说一句,非A类电影节如果入选,尽量本人参加,因为更能认识到同样在路上奋斗的朋友。
我2016年带着一个实验短片去法国尼斯参加过一个小型电影节,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有长片入选的前辈,大家热闹了一星期变成了忘年挚交。后来我搬到洛杉矶,他们都在这里生活多年了,给我各种提点,是我坚实的后盾和职业生涯的领路人。结论是可以像申请大学一样分类型投,Dream festival, target festival, safety festivals,具体比例请咨询做电影节策略和发行方面的专业人士。
另外一个冷门小建议:以影片类型和题材去找niche festival,比如惊悚片、LGBTQ故事、女性故事这些都有很多选择,不一定会是A类,但可以最快地和属于自己群体的创作人们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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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下的展映有更多电影人的交互,参与Austin Film Festival重返线下,有什么体验?可以介绍一下其他编剧比赛么?
2022年10月,我带着长片剧本Old Maiden’s Prayer (《老少女的祈祷》)去了Austin,线下非常热闹。这是我16年后第一次参与high impact networking event,有点重出江湖的感觉,很感恩世界能够再次开放,让人们有面对面交流、思想碰撞的机会。
Austin又是一个以编剧为主的电影节,大家仿佛找到了同类,交流非常愉快。我个人觉得不同职能的参与者比例有点失衡,比如编剧们都想找制片、经纪人合作,但后者到场的很少。我的剧本是80名finalist之一(今年大概有近两万投稿吧),其中每个类别有5个Finalist,等于我们只有走到了这个级别才会有制片、经纪人真的读我们的东西。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上千semi-finalist和second-rounder到场,只为了“朝圣”。我第一天遇到了几位每年都来的中年编剧,其中一位今年终于拿了个奖杯,直接被大家当场灌醉,后来他被同类别另外四个没有赢的编剧抬回酒店。他们都是真心庆祝创作中别人不懂的艰辛和爽。
编剧比赛最值得投的是Nicholl’s Fellowship(奥斯卡旗下的编剧比赛)和 Austin Film Festival。这两个名次靠前是真的有业内人士阅读的,甚至直接签约。其次是Humanitas Award和Screencraft。Blacklist以前是个好机会,后来慢慢变成有经纪人的编剧作品才会被传阅,对刚起步的小朋友们来说失去了意义,不过还是支持大家放自己内容上去的, 因为有很多延伸的fellowship和竞赛机会是可以通过Blacklist申请的,尤其是对女性和有色人种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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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即将准备去SXSW西南偏南电影节,我印象中的选片品味是风格独特、脑洞大开,参与这个电影节,你有什么期待?
这个算是去探路,没有作品入选呢。将来《老少女》拍出来的话想往这里投(当然也会投Austin,毕竟是他们发掘了我的故事。)我23年5月就要毕业了,所以抓住学生折扣的尾巴去学习、networking。今年科技板块比以往加大了好多,我春天也会上一门游戏角色和故事设计的课,想多看看科技与艺术能碰撞出什么火花。

读者们可能发现了我屡次提到networking这个词,咱们中文语境是叫它发展人脉吧?我年龄小点的时候非常反感这个概念,感觉好功利好掉价,但时间长了会发现,真正对自己发展有帮助的人脉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互相欣赏的朋友们。有效的networking也不是一味索取,我本人也是有可以提供的帮助和价值,这个价值可大可小,也许我正好能帮对方解决项目中他们攻克不了的难关,也许我们只是碰巧都很讨厌不地道的拉面。我们商务课老师有很认真地讲这件事,因为编剧们其实都是很内向(看的出来我是INFJ吗?),让我们出去社交、pitch、卖货,实在是反自然。但正因如此我们更能应该有意识地去锻炼对外接触的弱势。
我个人的原则是,craft和networking的比例最好保持在8:2的状况,就是自己80%花在好好搞作品,另外20%出去做有效社交。那也会有特殊时期,比如我接下来半年要做毕业过渡,还要计划长片融资,所以比例可能会变成7:3甚至6:4。但我给自己的底线是,永远不要花超过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去networking, 否则会本末倒置。 而且外面有大把做销售和制片的,人家又专业又高效,轮不到一个内向的编剧去搞这些。我有个不太礼貌的比喻:好莱坞只有两种生物,奶牛和挤牛奶的人。创作者们乖乖产奶,让挤牛奶的人来担心其他的事。如果奶不好,谁都没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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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规划:你现在就读的USC MFA Scriptwriting项目快毕业了,接下来有什么职业计划?偏好电影还是电视剧,或者双栖影视剧?为此你准备在什么城市发展?
接下来5-8年都会扎在洛杉矶了,不过几个故事内容发生在纽约, 如果被pick up了还是会飞去拍摄的。
还是偏好电影,但作为编剧想吃饭必须双栖发展。之前也提过,两者界限越来越模糊,不是必须二选一,甚至可以说好的创作人必须拥有两者都可以做的技能。
创作内容的话,除了正在筹备的Old Maiden’s Prayer《老少女的祈祷》,毕业时手里还会有一个历史传记电视剧(首集)剧本,和一个科幻动作片剧本即将完成。
《老少女的祈祷》剧本是在Ted Braun教授 (Darfur Now, Viva Maestro!) 指导下完成的,Austin的提名给了这个剧本被业内传阅的机会,所以想集中精力好好发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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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第一部长片《老少女的祈祷》准备讲述什么故事?
这是一部双语片,讲加州橙县的一位中年华人富太太突然被离婚,重拾人生的故事。主人公是个势力刻薄的炸毛家庭主妇,说话结巴又废话很多,除了在家开party时能弹琴唱歌没有什么闪光点。失去老公这个经济支柱后,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社会价值,独生女儿也因为她的臭脾气和种族偏见常年不回家。当她身边的酒肉朋友都孤立她时,只有女儿小时候的钢琴老师 —— 一位身陷轮椅的女钢琴家伸出援手,帮主人公发展一技之长,考取钢琴教师执照建立独立生活。影片会见证主人公如何打破舒适圈攻克语言障碍,和美国邻居们建立友谊,找到平凡生活中的快乐, 并磨平棱角愈合亲子关系。类比电影有法国片Les Intouchables 2011《无法触碰》/《触不可及》 和美国片 Young Adult (2011) 《青少年》/《最好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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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看自己的成长历程,你对新一代的影视剧同学有什么建议?
我其实在北京没有工作很久,对国内整个行业也没有长期在国内生活的小伙伴们熟悉,所以我的建议可能更适合大多时间在北美的电影人们。
我们拿北京和洛杉矶糟糕的堵车来做个比喻,堵的时候选准了一个车道,就算慢也要慢慢排。东窜西窜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可能只往前赶了一个车位。选准了定位坚持继续做,但选定之前要允许自己试错、广涉猎。
关于Grace 高歌: 
青年导演、编剧,纽约大学Tisch学院毕业生,2023届南加大编剧系MFA。纪录短片《天下为公》(All Under Heaven Are Equal)入选2016年戛纳电影节短片角并在洛杉矶独立电影节获奖。电影短片《水仙》(Narcissus)入围2021年洛杉矶国际电影节, 长片剧本《老少女的祈祷》(Old Maiden’s Prayer )入选2022年奥斯汀电影节编剧竞赛决赛。Plus One Films 2019年柏林国际制片人项目学员。
个人网站:www.gegracegao.com
Instagram @stariagao
采访:Vivian, Millie  排版:CC
Grace: 如何在“戛纳短片角”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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