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上海街头任意一家咖啡馆,以往被肯尼亚、埃塞俄比亚、哥伦比亚等国外热门产区占据的标签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云南”二字。

咖啡在云南有着长达百年的种植历史,大理的朱苦拉村中,至今仍留有上世纪初种下的老咖啡树。但因粗糙的种植采摘和加工处理方式,以及落后的技术设备,长期以来,云南豆都作为价格低廉的商业豆,被星巴克、雀巢等国际咖啡巨头所收购。当地从业者对咖啡的认知也十分有限,咖啡于他们而言,跟甘蔗、小麦等经济作物无异,很多人甚至从未喝过咖啡。
为了摆脱“廉价”“低品质”的标签,云南咖啡在近年来走上了精品化之路。从 2014 年到 2022 年,云南咖啡的精品率逐年提高,精品咖啡占整个产区比重从 1%上升至 8%。
在竞争激烈咖啡市场上,本土品牌似乎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在“国产咖啡崛起”的表象背后,是云南咖啡长期受制于国外市场、缺乏定价话语权的事实,以及被城市生活和精英文化所掩盖的咖啡之苦本身——一线城市写字楼白领手握精致纸杯的另一头,是高原艳阳下咖农因采摘生豆而晒红的双手。劳动者们种植、采摘、筛选、处理咖啡的辛劳被隔绝在大山里,不为人知。
阿奇与他的“云南精品咖啡社群”(以下简称“YSCC”)希望实现的,就是作为推动者和链接者,将咖啡生产地与消费地更好地串联起来。
阿奇原是一名寻豆师,供职于上海精品咖啡品牌Seesaw,从 2014 年起负责品牌的“十年云南计划”,每年产季时,在云南开展咖啡教育。2019 年末,阿奇辞去工作,只身前往滇缅交界的孟连县,在当地成立非营利性组织 YSCC,从此成为常驻产区的咖啡人。
三年来,YSCC 通过提供教育和技术引入,提升云南咖啡的品质、改善咖农的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倡导合理利用资源、保护生态环境,推进可持续咖啡的发展。除此以外,它还组织起当地 10 家咖啡庄园,成立了庄园联社,让过去处于产业链末端的庄园们拥有了一定程度直面市场的能力。
扎根孟连的一千多个日夜,阿奇与当地咖啡从业者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情感联结,也从种咖啡这件事上学到了何为长期主义。
第一个十年计划即将结束,但阿奇与云南咖啡的缘分远不止一个十年。
“既然要做,就做最好的咖啡”
孟连上下老高寨的仙女山上有一个“云中咖啡基地”,海拔 1400 多米的山顶上常年云雾缭绕,山坡上种满了咖啡树,漫山遍野,郁郁苍苍。这是咪姐(咪岩罕塔)经营的高三林咖啡庄园。
每年咖啡产季到来时,咪姐会上山小住。碧水青山间,总能看见她身着亮丽的傣族服装,熟练地用手冲器具冲泡咖啡,在四面通透的傣家竹楼里与来客谈天,共饮。
咪姐
然而,这里曾是完全不同的一幅光景。
十多年前,咪姐的丈夫看中了当时空无人烟的仙女山,带着寨子里的村民上山开荒种咖啡。开垦山地十分辛苦,路没修好之前,上山全靠双腿,一下雨满是泥泞。开发基地花了三年,好不容易开始投产种下咖啡,没等到收获,丈夫就不幸在一场意外中过世了,留下偌大一个农场,给咪姐一人管理。
咪姐本不懂咖啡,但种好咖啡、帮村民脱贫致富是丈夫生前的愿望,她接手庄园后觉得,“既然要做,那就要做最好的咖啡,一点不能随意”。
她想方设法拓展销售渠道,但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中间还经历过咖啡树枯死、咖啡减产、价格低迷的情况,甚至一度想到放弃。直到阿奇出现。
2014 年,阿奇第一次踏足云南,在此之前,他常年往返于中南美洲、非洲产区。见惯了国外开着高尔夫球车的庄园主、整齐漂亮的别墅和专业的杯测品鉴室。在云南,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巨大的落差——为什么相似的气候和环境,诞生了如此迥异的咖啡文化?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当地提升咖啡品质,改善咖农的生活水平。
产地项目并不好做。云南咖农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系统的咖啡知识,采摘鲜果不论好坏,没有章法,一根枝条上的果子“哗”一下全都撸下来,其中混杂着绿色未成熟的和熟过头发黑的,处理方式也十分单一,只有水洗一种。
刚开始时,阿奇听不懂当地人讲的话,沟通都成问题。有些咖农种了一辈子咖啡但从没喝过一次咖啡,对什么是优质咖啡没有认知,也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城市来的小伙子为什么要让自己一颗一颗地摘红果,费时又费力。
而对于一心想要种出好咖啡的咪姐来说,阿奇的出现就是希望。培训课上,阿奇教大家什么是全红果采摘,什么是蜜处理法和日晒法,还研发了特殊的双重发酵、茶系列和全红果熟成处理法。咪姐听完课回家做实验,第一年,就做了 3 吨精品豆。
品质上去了,销路就打开了。如今,高三林庄园成为了Seesaw、M2M、Manner 等咖啡公司的长期供应商,也在可持续发展、品种开发及土壤营养改善等方面持续发力。2018 到 19 产季,庄园出产的咖啡豆还获得了孟连精品咖啡豆金奖。
咪姐说,她会守护好丈夫留下的这片山,和他热爱的土地。
从“驻地”到“在地”
张华是阿奇在过去采访中反复提及的一个名字。

刚开始在云南做咖啡培训时,阿奇总是碰壁。课堂上的寥寥反馈让他心生质疑,自己讲的内容咖农们听懂了吗,他们会照着做吗?项目会走向哪里?还能不能继续?孟连的一次培训结束以后,阿奇感觉效果不太好,一晚上辗转难眠,直到凌晨张华在雾中叩响了他的房门。
张华是孟连当地的一名咖农,头天听完阿奇讲咖啡豆正确的采摘方法,心头还留有些疑问,于是在第二天劳作开始之前,他邀请阿奇去自家地里看看自己的采摘方式是否正确。
张华的出现让迷雾中的阿奇拨云见日。有人因为自己教授的东西而做出一些改变,他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两人的交流从田间延续到了生活里。张华成了阿奇在孟连当地一个朋友,一个支撑他在云南继续做产地项目的原动力。2019 年底,他将张华的故事做成展览在上海展出,然而噩耗却在这时候传来。
张华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家中的顶梁柱不在了,张华一家陷入了困境。阿奇捐助了一笔钱,但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进行到第七年的云南产地项目也面临停滞,阿奇感觉,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正值年末产季。咖农们习惯每年这个时候听阿奇讲课,迟迟等不来他,咪姐和芒掌咖啡的李姐给他打了个电话:“这都几月份了,怎么不见你过来?”
这个电话让阿奇如梦初醒。张华不在了,但整个孟连、整个云南有这么多户咖农,还有数不清的像张华一样的个体需要帮助。而要深入地了解产地的现状,以及每个咖啡从业者具体的处境,推动更多利好产区的项目,短暂的驻扎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真正的在地。
2020 年初,阿奇在孟连成立 YSCC,目的是以一个“推动者”和“链接者”的身份,将咖啡生产地与消费地更好地串联起来,通过自身、社会与市场的力量创造一个更加可持续的云南咖啡产区。
在由 YSCC 促成的众多项目中,与上海联劝基金会合作的“田间工具包”,是阿奇时常提起的一个。工具包中的内容涵盖了咖农劳作、生活、医疗等方方面面。它的诞生,也得益于阿奇常驻孟连以后与咖农的朝夕相处,洞察他们最实际的需求。
水和粮食是咖农们日常劳作的必需品。阿奇发现,咖农们要不就是用 2.5 升的大塑料瓶装上一天的水,要不就是随身携带一个小塑料瓶。前者又大又重,不便携带进咖啡林中,咖农只能在午休时回到歇脚的棚子里才能喝上一口水;后者则往往被咖农丢弃在田里,对环境造成污染。他们用塑料袋装着的米饭,到了中午,也早已变凉变硬。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阿奇和伙伴们为咖农们准备了一个便携水壶和一个可以加热的铝制饭盒,并做了一个贴身大容量的腰包用来收纳水壶、饭盒和小型农具。

在调研中,阿奇还发现,长期采摘或修建枝条容易导致大拇指和食指的肌腱与腱鞘过度摩擦损伤,因此腱鞘炎在咖农身上特别常见。为此,他还在工具包里准备了一副腱鞘炎矫正手套——它可以固定住拇指和手腕的位置,减少手指的屈曲用力,对腱鞘炎起到一定的缓解和康复作用。
无论是可持续农业,还是云南咖啡的发展,宏大命题的背后实则是许许多多被忽视的个体叙事。
一瓶水,一餐饭,一副手套,一个背包,看似琐碎的细节构成了每个咖农的日常。但也只有从细微处入手,聆听并解决他们切实的困境,才能推动整个产区的可持续发展。 
离开的,回来的
在孟连的日子里,除了为咖农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阿奇也一直关注新一代咖啡从业者的生活与成长。
与中国任何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地区一样,云南产区面临着青黄不接的问题。目前还在劳作的咖农,都处在 50 岁上下,大部分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庄。

在日益老龄化的农村里,年轻“咖二代”回归足够引人关注。他们从城市学成归来,带着新一代特有的观念与见解,为父辈的产业注入新鲜的血液。
富岩镇信岗茶咖庄园的赵梅,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庄园主。
赵梅的父岩冷早在 2003 就开始带着家人进山开垦,是镇上第一个种咖啡的人。但是繁重的田间劳作和复杂的咖啡技术,让赵梅望而却步,过去,她鲜少过问父辈的咖啡事业。从医护专业毕业后,她选择在镇上的卫生院做医生。
2017 年偶然的一次纪录片拍摄,让赵梅第一次品尝到咖啡的甘美。那与记忆中充斥着奶精和糖的咖啡完全不同。同年,她跟着父亲去上海参加咖啡展会。摊位上人声鼎沸,当被客户问起“你家咖啡是什么品种”时,赵梅发现自己什么都答不上来,更不用提更加专业的杯测、冲煮的方法。
展会结束回到家,她下定决心,辞去了镇卫生院的工作,只身去到普洱市的一家咖啡店当学徒,从头学起。
赵梅
学成后,赵梅回到富岩镇接手父亲的庄园,并尝试制作第一批精品咖啡豆。同时,她还在镇上开了一家咖啡屋,既帮家里售卖咖啡豆,也用咖啡免费招待街坊邻居。看着店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喝着自己做的咖啡,赵梅感到很有成就感。
不过,像赵梅这样继承家业的年轻人毕竟只是少数。阿奇觉得,如果现在不采取一些措施,10 年以后,云南咖啡青黄不接的问题会更加严重。他将目光投向了更年轻的下一代。

《给小朋友的咖啡书》是 YSCC 推出的国内首本专门针对儿童、青少年的咖啡科普绘本。从策划、梳理内容,到插画创作、出版,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书中描绘了咖啡“从种子到杯子”的整个过程,能让小朋友建立一个对咖啡的基础认知。
孩子有着比大人更强的好奇心和学习能力。在产区的课堂上,小朋友也总能很快地掌握咖啡的冲煮和杯测等知识,有时甚至不需要指导,自己就能摸索出测量咖啡鲜果甜度仪的使用方法,还会教长辈如何使用。
阿奇希望,通过与产区孩子们的沟通,让他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家庭赖以生存的作物,进而对咖啡产生兴趣,甚至爱上咖啡。
因为,他们才是云南咖啡的未来。

咖啡的苦与甜
现在,“云南咖啡公路旅行”已经成为 YSCC 雷打不动的招牌。
每年夏天,咖农们忙完最后一道施肥,就迎来了短暂的农闲。这时候,一列车队会从孟连出发,满载产地的咖啡与人,途径山川、湖泊和高楼,与沿途的人畅饮、畅谈——听起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浪漫。
与以往把咖啡从产地带往城市不同,去年夏天,车队第一次驶入云南的八大产区,将目光投向种咖啡的人。每到一个村落,阿奇和同伴们就会支起咖啡车,把当地的咖农召集起来,大家一边交流种植经验,一边喝咖啡。

旅途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咖农叔叔对着阿奇镜头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让我第一次喝到了咖啡”,让他感触颇深。
“云南咖农从来不喝自己种的咖啡”,事实是,咖农并不是不想喝咖啡,更多的时候,是因为没有条件,无法进行烘培,没有冲煮器具,更不知道咖啡要怎么喝。
咖农们从不拒绝阿奇为他们端上的咖啡。他们会评价好喝,也会砸砸嘴说苦,但更多时候,只是腼腆地笑着接过杯子,用方言说一声“谢谢”。
让每一位咖农喝上自己种植的咖啡,是阿奇发起产地之行最初的想法。他希望让苦了一辈子的咖农们,品尝到咖啡的甘甜,体会到咖啡的乐趣。
很多庄园主、咖农和农场经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孟连,如今他们有机会乘着房车去全国巡游,参加咖啡展会,认识消费地的咖啡爱好者。这个过程中,他们收获了喜悦,也收获了更多在这个行业继续努力下去的动力。
巡游途中,还常路遇不少佤族咖农。他们天性爽朗热情,农闲时喜欢喝酒唱歌,也习惯用水酒招待客人,族中流传着不少优美的祝酒歌谣。
如今,他们款待来客,会以咖啡代酒,甚至把原本的祝酒歌改编成了“祝咖啡歌”。一曲唱罢,吆喝上一句“喝咖啡啦”,让人感到咖啡确实已经逐步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YSCC又一个新项目“芒芒村”,也已经在孟连落成。这是一个用于村民活动的公共空间,在乡村里十分少见。空间里容纳了小型展览馆、教室和各种娱乐设施。除了用于举办与咖啡有关的展览与讲座,村民们还可以在这里喝到免费的咖啡,在空地上烧烤、聚会,做户外运动。
芒芒村建成的初衷,仍是希望咖农们能够在咖啡这件事情上找到更多的乐趣。咖农常言“咖啡苦,苦咖啡”,除了指咖啡本身的苦味之外,也道出了以咖啡为生的生活之苦。

苦是不可避免的,但如何为其增添一丝甜,这是阿奇和他的 YSCC 想要做到的。
作者  eda     编辑  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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